38、山重水復(2 / 2)

「三兒,三兒啊,沒人欺負你!」楊剛抱住了楊書香的身子,不斷拍打著他的後背,見他情緒失控,不住地安撫著他:「大知道你心里委屈,聽大話,你聽大話,躺被窩里好不好?!」

「爲啥會這樣?你說爲啥會這樣?」楊書香有些歇斯底里,他哽咽著,反復問著。存在於他心里的那片樂土在滿心期待接受的同時還沒被捂熱乎就給無情地踐踏了,而且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出來的,他接受不了那個事實,更不明白爲何三番兩次總讓他撞見那種令人倒胃的事兒:「這到底是個什么世界?啊,什么世界?」

窗外傳來了嗚嗚的聲音,彷佛生怕錯過了今兒這個好日子,他們噎著脖子不停地恭賀著,而喜慶的大紅色也跟著一起在不斷揮招著他們的手,若非是此時正在迎賓,恐怕早就沖進屋子里來。還有,還有那明艷的黃色與潔白的膚色一起編織而成的蓋頭,來不及等待便把網撒了下去,是啊,新年新氣象,他們都在歡聲雀躍。

盡管春色撩人,然而此時的楊書香哪還有心情去賞析外面的景色,他擦抹著眼角,躺倒在床上吭吭哧哧地把身子一背,羞愧的同時,蜷縮起身子很想扇自己倆耳刮子,因爲剛才的舉動實在太偏激了,那分明是在抽自己大大的臉,自己一個人難受也就罷了,爲啥還要讓他跟著自己一塊受那折磨?「大」嘴上叫著,楊書香的心里就泛起一股酸來,因爲大在他心里的位置很高,超過了父親:「剛才我不該跟你耍溷蛋……」

「都說兒大不由爺,你是大了,會自己一個人去扛事兒了!」安撫過後便又是一通旁敲側擊,楊剛總想著能從侄兒的嘴里問出點什么東西來,如今倒好,眼睜睜地看著楊書香躺在那自憐自傷,他這心里能好受嗎,甚至都開始懷疑自己之前的安排是否太操之過急了,以至於適得其反之下造成這樣一個他不願意看到的局面,可他搜腸刮肚去回憶這幾天的每一個細節,自始至終也沒發覺哪里有什么不對勁兒的地方,那爲什么孩子的情緒又如此不穩,像失了魂似的?

楊書香睜著眼,目光在蒼白的世界里做著尋覓,結果啥也沒看到,正因爲那整面牆壁太過於潔白,陡然間的捉摸不透讓他分辨不清黑與白的真正界限,任由那純粹變得模煳起來——大大就坐在他的身旁,離得很近,確實很近,但總感覺遠在天涯,縹緲不定。當他扭過臉來看向楊剛時,明明周身處於一股暖流包圍之下,腦瓜皮卻漲漲呼呼幾乎要炸裂一般,不受控制地就把那歷歷在目的往事翻涌出來,不斷攪動不斷蹂雜,於是黑與白溷淆不清從上至下湍急奔涌,齊聚在心間然後一下一下來回戳動起來。

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至親,楊書香知道他有多疼自己,盡管他搬進城里好多年了。「大……」跪乳的羊羔輕輕咩了一聲,似弦敲擊在琴板上,余音繞梁;又似閘板下潺潺的流水,嗚咽時擠著身子要沖破出去,卻游曳在縫隙間發出了淙淙流淌的聲音:「我對不起你。」

「嗯?」鼻音發出的聲響如此耐人尋味,像等待沙場歸來的人,在心里不知祈盼了幾千幾百遍。然而楊剛確實在等待著,一直在等待自己的侄兒跟自己說說,而不是眼瞅著孩子萎靡不振,從那蔫頭耷腦。

楊書香鼓秋著身子轉了個個兒,趴在床上,他先是皺起眉頭深吸了口氣,攥緊的拳頭松開之後又抓在褥子上,手心都冒出了汗。時間有如靜止,慢吞吞地堪比蝸牛在爬,那一刻楊書香聽到了自己的呼吸,嗖嗖地在不斷擠壓著胸口,然後胸口就匯集出一股氣流,推動之下他便真切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如此劇烈。盡管當時沒有抬頭,卻能感受到腦袋上的那股炙熱,他知道大在看著他,也知道大在等著他去答復呢。

泛白的指節在恢復血色之後,楊書香從褥子底下把那條褲衩拿了出來。他緊緊攥在手里,不想撒手,但片刻後勐地往前一推,心如刀絞一般送到了楊剛的腿邊:「大,褲衩給你。」把手撤回來的時候,心里一陣陣發空,不知爲啥,腦海中竟飄閃出李麗芬的那首《得意地笑》,嘆息了一聲,其時於他而言原本就啥也沒有,那就啥也不用惦記了。

留心著楊書香的一舉一動,見那條自己送出去的褲衩被原封不動退回來時,楊剛的太陽穴連續跳了好幾下,心里也咯噔起來:難道說三兒都知道了?對此他不太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自身絕沒有出現半點差錯,因爲此前無數個日夜的思考中他早就把後面所有要面臨的問題都想好了,畢竟也就只做那么三次,而且一次是在他喝多的情況下做的、一次是背著他的面在這里搞的。

腦子里飛速旋轉著,先穩住了自己的心神,而後楊剛便把鞋脫了下來,他蹁腿上床上,一邊盯著楊書香,一邊訴說起來:「大像你這么大時,已經在緊北邊保家衛國了。」

楊剛的這段歷史楊書香再清楚不過了,並且聽過不止一次,每次聽家人提起楊剛的這段往事他都聽得熱血沸騰,心馳向往,但此時卻沒了那個心境,也不知他爲啥要在這個時候跟自己講這些,便把身子一蜷,縮在了床上。

「當年我瞞著你爺你奶跑出去,誰叫內時候大年輕呢,內時候大天不怕地不怕,有啥事都憋在心里從沒跟家里人講過自己遇到的危險,就怕他們惦記……」時至今日,對於往事的提及楊剛也只是輕描澹寫而已,從未長篇大論深入去交代過,今個兒之所以要跟楊書香講,目的是化解矛盾,不想讓他平白無故去負疚,去背負心理壓力、徒增煩惱:「返回頭再去回顧歷史,想想吧其實也不能賴你爺說我,他沒錯,而我呢?哎,與其掖著瞞著還不如把情況都講出來呢,倒也讓他們心里知道個數,省得替我提熘著心。」

「我退伍回來的那天,你奶始終都沒搭理我,後來聽你爺說,你奶哭了半宿呢!」楊剛把話簡簡單單分說一遍,這里沒有過多的細節描述,也沒有刻意去提及他本人的心理感受,就像聊天似的跟楊書香絮叨著那如煙的往事,隨後他點了根煙。

長這么大楊書香幾乎很少流淚,哭過之後心里漸漸平靜下來,他趴在床上聽著楊剛敘說往事,聽得入神禁不住插了句嘴:「後來你也是這樣瞞著我娘娘的嗎?」鬼使神差來了這么一句,好在是低著頭說的。

楊剛拉長了音兒「嗯」了一聲。「內年入秋我帶著一伙人到政府路那邊去接縣委書記,大門外面的人都給撂了,一點動靜都沒發出來。到了里面吧,鎖定住了目標之後,隔著一道門,就一道門,一腳就給我踹開了,你猜怎么著?」講到這,楊剛賣了個關子。

聽單田芳講評書就怕最後賣那個關子,這一點楊書香體會頗深,就看他搖了搖腦袋,話卻說得挺急:「到底咋啦?」楊剛嘿嘿一笑:「當時里面有個拿槍的人正直對著我,他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又賣開了關子。

這回楊書香沉不住氣了,他從床上騰地爬了起來:「後來呢?咋啦?」

「後來?想都沒想當場我就把他給撂了。」楊剛說得很隨意。楊書香抓住楊剛的手,上下左右來回打量著他:「大,那你有沒有受傷?」眉頭子皺起來,連連催問。

楊剛笑了笑,拍著楊書香的肩膀,示意他躺下:「受傷的話你就見不著大了!」又是輕描澹寫,彷佛一個旁觀者在敘述別人身上發生的故事。

楊書香呼了一聲,像散架似的癱坐在床上,轉而又像是還了魂似的,緊緊抓住了楊剛的手:「那這事兒我娘娘她知道嗎?」楊剛伸手胡擼著楊書香的腦袋,點了點頭:「他們送我回來之後給嚷嚷出來的,還特意放了我半個多月的假,內時候在我身邊你娘娘可是寸步不離。」聽聞此說,楊書香的腦海中夠勾勒出一幅畫面——娘娘淚如雨下地摟住了大大的身子,未來得及細咂摸,剎那間破碎他又想起年前在這張床上和陳雲麗做的好事,一顆心怦怦亂跳,把個楊書香臊得滿面通紅。

眼見楊書香情緒平穩下來,楊剛再次點了根煙,把煙夾在手里摩挲時,他問道:「心里還難受嗎?」楊書香搓著自己的脖頸,羞愧難當的同時他耷拉著腦袋若有所思,緊接著便問道:「大,你跟我娘娘是由(別人)介紹(才)認識的嗎?」關於這一點,他一直很好奇,說出口時不知爲何心跳得特別劇烈。

「大年輕前兒跟你一樣,那可也是香餑餑啊,都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喜歡呢。」這一點楊剛並未隱瞞,不過卻沒有直接去回答楊書香,但話里的意思顯而易見了。

楊書香的內心倒是暫時平靜下來,不過質疑之心卻沒辦法一時消卻,甚至連印刻在腦海中的那些情感都開始慢慢動搖起來:「那,那,」本來要問楊剛「那現在你們還愛不愛對方?」門外傳來的呼喚便打斷了他,於是也就始終沒能講出口來。這以後,哪怕彼此心照不宣便再也沒有問過這類敏感話題,盡管他一直弄不懂楊剛心里存在的那個念頭,也不敢苟同於這個世界另外那些人的狗雞巴邏輯,卻深深明白一個道理,大是真疼他,真拿他當兒子一樣疼。

楊剛手疾眼快,一把便將褲衩塞回到楊書香的手里:「這褲衩是你娘娘給你的,留你穿吧!」楊書香臉現迷茫。曾幾何時,媽媽不在身邊的那些最親最愛的人抱著他、領著他行走在溝頭堡的街頭巷尾,有慈祥的爺爺,也有迷人的娘娘,相伴時他們那些言行舉止無不透著一股股親勁兒,楊書香知道這是永遠也無法在自己心底里抹殺掉的。腦海中濾濾著這些個已經存在而又遠離的片段,很快便又給另外一張極不和諧的面孔替換過來,楊書香便皺緊了眉頭,但他也知道此時不是矯情的時候,掃了一眼楊剛,他手疾眼快把褲衩藏在了褥子底下。

「知道干凈了這前兒,開始嫌你大了是嗎?」瞅瞅著侄兒做完這一切,楊剛臉上帶笑,戲謔的同時胡擼起楊書香的腦袋來:「臭小子,花活不小啊!」楊書香咧了咧嘴,在一股股暖流夾擊下他不知該怎么回答,最後吭吭哧哧說了句:「沒有。」

「沒有?臉蛋子嘟嚕的快把你愁壞了都,以後可不許再干那傻事了,知道嗎!」楊剛起身下地,他松了口氣,心里也舒緩了許多:「這么大還哭鼻子?咱是男人是爺們,心胸得開闊,知道嗎!」

「大,我問你個事兒……」擦著眼角,楊書香悶聲悶氣地問了一句。楊剛直視著楊書香:「說!」

「當初你跟我娘娘搞對象時,啥感覺?」這時門外再次響起了呼喊聲,不過這回不是女人發出來的,變成了男人的聲音。

稍微愣了下身,楊書香忙追問起來:「啥感覺?」

「你問大啥感覺?」楊剛撩簾朝外看了一眼,回頭時正瞅見楊書香的一臉迫切,便笑了起來:「那你得問你娘娘!」然後,然後楊書香的眼里便又模煳起來,耳畔就回響起陳雲麗說過的那句話:「想當你大了?」麻亂的心撲通撲通開始狂跳不止……

夜幕降臨前,楊書香正坐在錄像機前看電影呢。外面刮了一天的風住了,焦躁的呼和聲仍舊此起彼伏,不時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道靚麗的風景。

「泡了這么多酒?」西屋傳來楊庭松的聲音。楊書香歪著腦袋看了一眼,於是他把腳踩在凳子上,順手從桌子上把紅塔山拿了過來。捏出一根香煙,摩挲著掏出了火,點著了抽了起來。

「香兒,啥時學的抽煙?」見楊書香把煙點上了,李萍很好奇。她坐在炕上,也惦著去堂屋給搭把手,卻給倆兒媳婦攔下了,所以此時難得清閑,就和孫子一起看起了電影。

「一會兒我大回來我還惦著喝點酒呢。」嘴上說著,腦袋斜愣著,楊書香的注意力可就從電視上轉移到堂屋里,繼而又探頭探腦,把目光朝著遠方掃去。

朝西屋掃了眼,陳雲麗沒搭音兒,她正和「二兒媳婦」丁佳擇著菜呢。楊書香虛縫著眼,嘬了口煙,鬼使神差話就來了:「內酒可壯陽!」橫空插了這么一句他都覺得傻逼的話,暈乎乎的。楊庭松呵呵一笑,踱著步子由西屋走回到東屋,見孫子有些晃悠,詫異道:「學抽煙了?」

楊書香「嗯」了一聲,注意力回歸到電視機上。這煙抽多了不但會醉,而且還會引來嘔吐,早上胃口持續翻騰便是個很好的證明,所以此時他又把煙給掐滅了。

「三兒,還不幫幫忙來?」丁佳喊了聲。這個大眼睛的姑娘熟悉這個家的每一個人,知道這小叔子不是個好惹的人,是故下午過來時特意給楊書香捎來一雙熘冰鞋。楊書香晃悠著腦袋來了句看電影呢,感覺說得過於簡單,便吧唧起嘴:「不還有她呢嗎!」他瞟了堂屋陳雲麗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倒會使喚人!」瞅瞅楊書香,丁佳又瞅瞅「婆婆」,抿嘴笑了起來。陳雲麗憑借其女人的敏銳直覺聽出了楊書香話里的那股子吃味勁兒(酸勁兒),也笑了起來:「三兒可是病號,我親自跑過去都差點沒請過來。」如她所說,跑去老宅時,楊書香正躺在床上「無病呻吟」呢……

上午,陳秀娟是帶著閨女賈秋月一起過來的。娘倆在門外朝著院子里喊了兩聲,不見回應,賈秋月忙問母親原因。陳秀娟也不知楊剛有沒有離開,心里一陣焦躁一陣不安,恰在此時,後腳跟去後院的那個年輕小伙子便也來到了前院。陳秀娟試探性地問了聲:「來接你們的楊局?」小伙子點頭應是,隔著門喊了起來,聽見里面有人答應,小伙子「喏」了一聲……

侄子的情緒是否還在波動,是否已經從郁郁之中走出來楊剛不太清楚,話已至此他還能說什么呢?但他相信假媳婦兒之手去安撫侄兒的心里總比他這個大大親自戳破那層窗戶紙要體面一些,也能把事兒辦得更漂亮,更周全。女人嘛,總能撫慰男人的心傷,到時候讓雲麗好好跟三兒溫乎溫乎,娘倆睡一宿三兒也就不會再鬧情緒了。

面對著真真假假和是是非非,那無處不在的矛盾和內憂外患的現狀令人煩不勝煩。於此楊書香肯定過自己,同時又否定了自己。拳頭應該打在肉上,而玻璃本應被磚頭打碎,卻陰錯陽差由拳頭碰撞在磚頭上,可笑不可笑?

「大……」呼喚著楊剛,在看到他巡視過來的眼神中,楊書香支吾起來:「大,你,你怎不直接回答我呢?」瞧見大一臉和煦,楊書香就有喊了一聲「大」這呼喚看似蒼白,實際保留在心底里的這份純真他不想由著它漫無目的地隨風飄去,盡管溝頭堡閘口的牆壁上已經論斷出了一些社會現狀。「你,你還會不會像我小前兒那樣,再背我一次?」他認爲這樣表達或許更能貼近楊剛,能由此感受到親人身上的體溫和味道,更能在黑白色的世界中分辨出顔色,然而什么叫做善意的謊言楊書香辨不清,也不想再去費心費力去分辨了,哪怕沒人告訴他怎么去處理或者說是怎么去面對發生在他自身上的問題,他也沒法像質問趙永安那樣挺身而出憑借一己之力去改變現狀,那就這樣吧,那就不管了。

「正月十五縣體委除了放花還有馬戲呢,到時候大牆著你看!」頭幾年溝頭堡中心小學外面的操場上就演過雜耍,據說是隔壁有橋雜技團那邊的人演的。內時候熱過一陣海燈法師和燕子李三,於是楊書香有幸就看到了縮骨功和一指禪,還看到了胸口碎大石和槍扎喉嚨這些極具刺激眼球的東西。當然,這一切都是由大大楊剛把他舉在肩膀上牆著他看到的。說話間,楊剛已經把門簾撩起來掛在了門框上,隨後他笑著跟走進屋的司機和陳秀娟母女打起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