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一九九四(2 / 2)

「睡覺!」低沉的呵斥一箭穿心,簌簌聲替代了流水聲,仍舊不免令楊書香沉浸在興奮和喜悅之中。月色當頭,隔著窗頂他看到了一只閃亮的眼睛在打量著他,他也把目光迎了過去。這一夜,是趙伯起和馬秀琴夫婦搬來的第一宿。

「媽你冷不?」

「明兒不上學?」

「上恐怕也講不了什么正經東西。」

「咋又伸我被窩里?把手拿出介。」

「你給我焐焐,給我焐焐吧。」

「多大了?再這樣兒我擰你啦…」

「媽你想他了?」

「當自己還是孩子?睡覺吧!」糅合在月光之下的這一宿,楊書香的眼前恍恍惚惚,鼻子尖若無若無總會飄過一縷清香。有幾年沒和媽在一起睡了?嘴閉上,心卻敏銳地抖來抖去。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就跟搭在腦瓜門上似的,巨大碩圓閃亮,把整個世界都給照透了。

靜謐得實在有些出人意料,每一口呼吸搔得人心不穩,很快就令人在空乏的思考中變得坐卧不寧,隨後這股子撲撲朔朔的勁兒又讓楊書香覺得卡巴襠里似乎搭了只手,直覺告訴他,盡管媽媽沒有厲聲厲氣斥責些什么,但只要稍有異動便會被這只手狠狠來上一把。不能夠啊,媽不會是又想他了吧……

煥章同學解放了,終於如願以償地搬到了陸家營,這脫離了集體把屁股甩給楊哥的事兒在他看來有點不太地道,所以周六那天單獨把楊書香叫到了一邊,說好周日晌午要好好請請楊哥。

「瞅你這還挺神秘,不就吃個飯嗎。」來到松樹根底下,聽煥章這么一念叨,楊書香呵呵直笑。冬仨月的天兒不怎么暖和,家里又沒大人盯著,晌午頭他基本上沒回過家,這開春了總不能跟以前似的,就猶豫著以後要不要回去吃飯。煥章看楊哥心氣不高,撇了撇嘴:「又我媽說啥了吧?」

「瞅你這話說的,前兒個晚上偷貓跑出去我還沒說你呢。」蹲在松樹後面,楊書香接過煥章遞來的香口膠,看了看,起士林的,「咋想起吃這個了?」煥章呲呲一笑,沒接茬。狐疑地看了一眼哥們,霎時間楊書香心領神會:「丫又美了哈!」嘴上說著煥章,他這心里就跟揣個耗子似的,提提溜溜的,那種感覺如朝氣蓬勃的春天,忽忽悠悠地來,擋也擋不住,但又沒法把具體的事兒嚷嚷出來,就從口袋里掏出煙來,隔著松樹朝外瞅瞅,這才塞在嘴里:「你聽哥的,搞對象放一邊不提,咱多少也算是六七尺的爺們,甭弄那蔫不出溜的事兒。」

伸手搶過香煙,瞅瞅牌子——箭牌,趙煥章抻出一根使勁嗅了嗅:「夠高級,大爺給的吧,內天我看你跟大娘去招待所了。」

「屬耗子的?凈干點溜邊擦沿的事兒。」楊書香起身踢出去一腳。煥章朝後躲閃著,笑著把香煙扔了回去:「這還對我有意見呢,直接說出來她會同意?」又湊了過去,摟住了楊書香的肩膀煞有介事,「哥,春天來了,你可得抓點緊!」

「沒興趣。」

「你這啥態度?沒興趣你問我追小玉時啥心里?老實交代,搞上哪個妞了,明兒叫來一起吃個飯,也讓兄弟替你高興高興。」

「搞上小玉了,行嗎!又雞巴發騷了!」煥章嘴里的春天楊書香知道是個啥意思,他也承認,放學後從南頭繞道偷偷跑到大大家給寫進了今年的日程里,尤其是幻想到「偶然」撞見娘娘踩著高跟鞋出現在自己的眼前時,他便也會「偶然」地從一旁跳出來,趁著大大不注意,把娘娘按在門前或者是拉進兩排廂房里一通親吻,在心臟怦怦亂跳之時,腳底下打滑,滿心歡喜地躥出門外回家去寫作業……

開工那天,不出所料,顧長風又在正月十五過後來到了柴靈秀的面前。這家伙一登場,辦公室里的同事(其實也沒倆人)便識趣地從屋子里走了出去,倒把柴靈秀弄了個大紅臉,手朝著顧長風一卜楞,臉一背,開始往外轟開了人:「當不當正不正拿這花又來干啥?」

「嬸兒這是干啥?」

「鄉里鄉親的不興這個。」

把經由紅綢做的九朵「布藝」放到了柴靈秀的辦公桌上,顧長風黑蒼蒼的重臉比關二爺的臉也不遑多讓,短發根根直立,圓臉之上的兩個三角眼顯得極為透亮:「帶別的來都不要,總不能空手而來,表表心情總是好的吧!」一改往日穿著,筆挺的西裝穿在身上,三接頭的皮鞋鋥光瓦亮,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這是相家迎接女朋友呢。

柴靈秀的臉一下子就冷了下來,她目光如炬,指著桌子上的玩意:「好意嬸兒心領了。」拾起暖壺朝外就走。被這么一晾,顧長風的臉瞬間冷了下來,除了失敗,強烈的打擊之下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以往委婉的人竟一點面子不給他留,這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總也得給人個適應期吧?盯著柴靈秀的背影正尋思該怎么下台,或者說怎樣讓自己笑臉相迎把這份尷尬化解掉,就被走到門口突然轉身的柴靈秀殺了個回馬槍:「來嬸兒這我熱烈歡迎,」停頓下來,指著桌子上的花:「還愣著啥?」

顧長風嘿嘿一笑:「就知道你不會這樣對我。」把花拿在了手里迎上前去,來時他曾想過多種可能,卻沒料到出了房間柴靈秀轉手會把自己精心准備的東西送到了丁主任那,直到走,心里這口氣都不順暢:「那是我送給你的!」

從渭南到泰南,從三岔口到陸家營,喝著伊水河的水長大的女人有著屬於她自己的聰慧和善良,在人世滄桑的腳步中,她見過太多的不公和不正,也見過太多的血腥和暴力,她一次次婉拒著來自於外界的誘惑,她覺得這歲數更應該穩穩當當走自己的路,更應該擺正姿態。

「咋給了別人?」

抑制著內心的驚訝,柴靈秀攏了攏自己齊整的荷葉頭,笑著對顧長風說:「嬸兒是看著你長大的。」顧長風掏出煙來,相讓時有些不忿:「那又怎樣呢?」柴靈秀搖了搖頭,眼睛深望著東北方,呢喃道:「小前兒香兒去他大那邊玩,呵呵,看到你之後就追在屁股後頭跑,不知有多崇拜你呢,後來他那屁股都給我揍開花了,結果呢?」這幽幽道來說得顧長風心里一暖,歷歷在目的情景立時浮現在他的眼前,內時候他可還沒去窯廠撞窯。還沒等顧長風笑出模樣,這話鋒一轉,柴靈秀又把目光撤了回來,盯在了他的臉上:「長風,回去吧,你兄弟到歲數了,他打小把你當親大哥看,別讓你兄弟瞧不起你。」

「可……」

「我是你嬸兒……」女人的直覺錯不了,被男人窺視一次兩次或許只是出於欣賞,都已經如此直白地表達出來,她又不瞎又不傻,豈能不知這里面所包含的東西。瓜田李下人心莫測,搞計生本來就是非多,可人過一百形形色色,稍微有個保持不住便會卷入欲海漩渦之中難以善了,這種事兒身邊太多了,她不想因此招惹是非被人說她柴靈秀水性楊花不守婦道,更不想背著家里給老爺們戴綠帽子,讓丈夫抬不起頭來。若是那樣的話,早在十多年前丈夫讀書時她就放任自流了,以她的姿色男人一抓一大把,排著隊等著她呢,何必要等到今時今日……

褚艷艷肚子越來越大,整個人蠢得不像樣子,眼瞅著就要瓜熟落地,人也變得愈發敏感:「秀,你說姐這胎兒是不是小子?」柴靈秀拉起她的手,輕輕拍了拍:「咋這表情?再有半個月就落生了,別瞎屄嘀咕。」

「你老哥說了,大哥們那挖地腳前兒他得跟著過去盯夜。」說著,褚艷艷又給柴靈秀看了眼槽牙邊上缺的那顆:「這牙整個都掉了。」

看著褚艷艷臉上的寂寥,柴靈秀把這個臉色有些黑蒼的女人摟在懷里,再也沒了玩笑的心情:「四十啦,」這話透著悲情又透著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的復雜,怕褚艷艷多想便又笑著哄孩子似的拍了拍她:「放心吧,到時候我過來陪你。」

「等了這么長的時間,肚子里鬧鬧騰騰,折騰人不說,我是越來越沒底了。」看著懷里這個平日咋咋呼呼的女人竟收斂了性子,柴靈秀又鼓勵了一句:「生啥都是咱的娃,把心擱肚子里。」

「秀琴那邊忙叨叨的,得回有你陪著。」

「怎還見外了?心里有鬼還是有愧?」相互凝視中,褚艷艷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微笑:「我性子是不是變了?」

「變傻了,變神經了!」咯吱吱地笑聲里,燃燒殆盡的太陽竟出奇的亮,亮得邪乎,那照射下的雲彩似乎也在跟著一道幻化起來,張牙舞爪的懸在半空。斜睨中,柴靈秀緊緊盯著窗外,沒來由地蹙起眉來。出嫁頭一天她也曾看到過這樣的天氣變化,當時她說不清,現在仍說不清,她不知道這代表了什么,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么,就摟緊了褚艷艷的身子,再次呢喃出來:「甭怕,沒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