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山雨欲來(1 / 2)

或黑或黃的老牛拖著它的四方步,攜帶著一股冬仨月的枯草色在圈里哞哞著,打鼻孔里仍汆出兩道白煙,像是訴說春天還有些冷,而騾、馬這兩個異種也是如此,打著響鼻突突地,卜楞著它們各自頭頂上的長、短耳朵,像是在遙望,過不了幾日它們就該整裝待發去田地里轉悠轉悠啦,也該活動活動一下身子骨啦。然而河水並未如期而至像想象中的那樣盪起它深藍色的波紋,不過這日子其實並不遙遠,驚蟄都過了,再過個十來天「九」也就數完了,正日子口的「春」就會地毯式鋪天蓋地席卷過來,真真正正到了其生發的季節。

周日內天吃早飯時,柴靈秀又和馬秀琴碰了遍頭。今兒她要去城里,問秀琴有沒有要捎的東西。馬秀琴搖了搖頭,昨兒她就知道情況了,偷偷掃了眼楊書香,欲言又止。「把煥章叫回來吧。」看馬秀琴似乎有些話要說,柴靈秀用手捅了捅兒子。沒等楊書香答應,馬秀琴又搖了搖頭:「他舅隔三差五往這邊跑一趟,甭叫了。」聲音和緩,臉上浮著淺笑。

柴靈秀也微笑起來,她深知秀琴的性子——就算是火上房也是這樣不疾不徐,不過在笑的背後又不免沉思起來——過日子哪有那么貼心順當的。她沒騎車子,出了門坐在兒子的車後座上,在馬秀琴的目送中,揮了揮手,娘倆便一起去了縣城。在鬧街口柴靈秀下了車,囑托了一聲:「晌午帶著他們過來,媽給你揍燜子吃。」

楊書香估摸了一下時間,「哎」了一聲:「怎么也得倆仨小時,完事兒我能去游戲廳玩會兒嗎?」

柴靈秀虛瞪了兒子一眼:「直接說去找你顧哥不就得了?」

楊書香呲呲一笑:「也不全是,不還有我一幫同學呢嗎,再說他人在沒在這還兩說呢。」

「行啦,到時候別夯等著錯了點,燜子涼了可就不好吃了。」楊書香點了點頭,就騎車走了。

兒子說來家十多個人,合計著碗筷夠不夠用,柴靈秀先跑去後身兒屬於公公的另一間閑置的房子里,把缺的碗筷湊了湊,這心里就有了底。返回頭走在去家里的路上,柴靈秀又禁不住浮想起來。她想給男人一個驚喜,當自己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時,男人會不會張大嘴巴,或者是瞪大眼睛?他上來一定會問你啥時過來的,怎不提前言語一聲?元宵節到現在,有十天了吧,這些日子,每天和兒子睡在一起,她會時不時地想起丈夫在家的日子,也會時不時在夢里看到他。她想,這個時候自己也一定會跳過去,摟住男人的脖子,問他:「你想我沒?」

撒嬌是女人的天性,在家時跟爹撒嬌,爹會美得找不到北,嫁了人就跟男人撒嬌,男人臉上也會情不自禁喜上眉梢。她甚至還會像以前那樣,在飯後借故支走兒子,把自己脫得光溜溜,然後騎在男人的身上叱吒,罵他「臭缺德的」,然後還要罵他「夯貨」,又打心眼里依偎著他,眷守著他。

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屬於自己的家的門前。門是從里面關著的,窗子上掛著的簾兒看起來模糊糊,透過門縫往里看,啥也看不清,客廳的玻璃倒是能看見,不過看起來空盪盪的也看不到半個人。難道是出介啦?把碗筷等物放在地上,柴靈秀搓了搓有些發紅的小手,把它們放在嘴邊哈了哈,然後掏出了鑰匙把門打開。這個點做飯還為時尚早,應當去外面溜達溜達,華聯的羊毛衫適合這個季節穿,配上白襯衣的話,一准能讓丈夫愈加風度翩翩,看起來更精神。進了小院,進步走到門前,撩開門簾正要往廳里里走,那個年前撞見的女教師便再次闖進了柴靈秀的眼里。

「你啥時過來的,怎不提前言語一聲?」這句「驚喜」的話很快從男人的嘴里說出來,很明顯,她的出現給他臉上帶來了「驚喜」。

那個女人仍舊像上次那樣,略顯局促,臉也有些微紅,從沙發座上站了起來:「嫂子來啦,我這,這正要跟楊老師探討呢。」

茶幾上的確擺著幾本書,不過柴靈秀並沒仔細打量。「我跟你兒子一起過來的,他上午要在禮堂聽法制報告,晌午要帶著同學來家里。」一次撞見也就罷了,兩次撞見同一個異性出現在自己的家里,家里又僅僅只有男人一個人,就算是涵養再好的女人,恐怕心里也不免會多心,會多想。而且,直覺告訴柴靈秀,女人臉上擦的香香應該是大寶牌的,而擺在里屋桌子上自己用的那瓶價格並不太貴的護膚品恰恰也是大寶。「你們繼續探討,我去外面買點團粉。」把碗筷放在櫥櫃的架子里,又翻了翻櫃櫥中間里的東西,柴靈秀臉上帶笑,回頭示意那個姓許的年輕女老師不用動,說話間她又顛了顛水壺,支喚起來:「楊偉,還不給許老師沏點水喝?」言畢,柴靈秀又沖著許姓女子點了點頭,笑著從家門走了出來。

來到外面,柴靈秀緊了緊風衣,身後是莘莘學子們奮斗的地方,前面的文娛路上似乎已經吼起來了,有林依輪的「愛情鳥」,還有李春波反其道行之的上山下鄉曲目「小芳」,動聽極了。太陽挺足實,柴靈秀聽見了自己的腳步聲,她又緊了緊風衣,仰起頭來,陽光一地,腳下便多出個看不見的影子。

在文娛路的游戲廳里,楊書香等人搶來幾台機器,十來個男男女女湊在一起,把陣地給占領了。可以玩幾局,我用春麗。王宏就用春麗。趙煥章伸手戳戳點點:「你屄就愛看大腿。」

心情似乎緩和許多,尤其是在吳鴻玉陪在他身邊的時候,哥們儼然高大許多,也必須高大起來。大家伙就都笑了,氣氛帶動起來,搖桿也就跟著轉悠起來,啪嘰聲自然也不落後。

對於夢庄中學的這群少男少女們來說,進了城如同「牲口」開了圈,嘰嘰喳喳的瞅哪哪新鮮,瞅哪哪好奇,扎在一堆玩了會兒游戲便嚷嚷著去西面的鬧街轉悠轉悠。十多個人又呼啦一下沖出游戲廳,各自跨上了自己的車子。巷子口有人施施溜溜地左顧右看著,他一旁的小黑板上寫著電影的名字,聽起來都很「幽默」、「風趣」,那個人一看有人靠近,准會笑臉相迎。里面正演著武打呢,進介看看?!

出了游戲廳,楊書香等人從胡同口進去時,這些個看起來施施溜溜的人也這樣問來著。他說了,年輕人嘛,不都喜歡看武打片嗎:「來來來,都下車,進屋看看。」

「多少錢?」

「五塊!」

「五塊?」

眾人面面相覷,心里均自產生出一個念頭:這么多人也五塊?瞅這意思可能劃不了價,便都興趣缺缺,沒了心氣。

「怎么個意思?」聽這口氣,再看看對面這個家伙,眾人都覺得要是給這屄人中上貼塊青年胡,哪怕他五十歲,也肯定跟小鬼子有的一比。嗯,一說不看,臉蛋子立馬嘟嚕下來,其苦大仇深的模樣簡直比死了爹還痛苦:「不看問價?不看就別從這過!」軟的不行上來就玩橫的,興許是看這幫人都是學生,並且都不是城里的學生,而且里面還帶著幾個女同學,內鬼子——或許叫龜公更恰當,立馬露出了街頭子人的嘴臉。

從游戲廳出來的時候曾碰到了王紅起,趙煥章就對著楊書香耳語了一番。楊書香要攔著,趙煥章下了車轉身跑了出去,沒一會兒就把王紅起叫來了,進了胡同,他伸手一指:「就這個!」

龜公一愣,臉上立時笑意盎然,舉起手來迎了上來:「紅起哥,哎呀,誤會誤會。」一通好言好語,這前後之間的變化簡直令人瞠目結舌:這屄不會是變戲法的吧?!

「都是自己人,進屋看片不用花錢。」龜公這樣說,而後干笑著又說了兩句咸淡話便自動躲進了電影放映廳里。

「紅起哥,帶我向顧哥和嫂子問好,我就不待著了。」

「對了,有人欺負你們的話就過來找我。」

「嗯」有人出面解決問題把事兒給擺了,又是一個村的,客套之中楊書香讓了根煙,而後一擺手,眾人魚躍著從這條胡同插了進去跑到了鬧街上。窮學生能買什么,還不就是左看看右看看,看啥都新鮮,又看啥都好奇。他們先是在擺攤的音響邊上轉了轉,十塊錢兩盤錄音帶實在有些貴了,喜歡是真喜歡,便湊了錢買了幾盤,商量著回去拿錄音機翻下來,大家伙一分也就都有份了。而後又在里邊買了糖葫蘆——那大山葯的七毛五一枝,飯量小的吃上這么一枝兒都能填飽肚子,吃著說著,繼續過著眼癮。還別說,這地界兒可比夢庄集市熱鬧多了,人也多,貨也多,琳琅滿目各式各樣,莫說是挑是選,看都看花眼了。這群人從南騎到北,又往回趕,這時,不遠處的一個攤位上響起了喇叭,把眾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就看一個穿著棕色皮夾克的、留著披肩發的男青年站在130 的車廂上,他一手提溜著東西,一手手里舉著個話筒,沖著下面圍觀的人正喊著:「外貿出口轉內銷啦,長筒吊帶的、連褲的,便宜甩啦,不怕刮不怕蹭,超級結實。」這個喊話的男青年喊了一氣,從汽車的車廂上跳下來又操起了那把刀子,他用手一拉掛在桿子上的一條肉色絲襪,對著它上來就是幾刀,如他所言,還真就看不出半點脫絲和破損:「都是高級貨,貨真價實。」操起刀子來又是一通劃拉,還伸手提拉抻扯示意給圍在周圍的群眾看:「質量絕對信得過,看,彈力多大,愛美的女士穿在身上又健美又好看,男同胞們給女朋友買一條,絕對拿得出手……甩啦甩啦,吐血大甩賣啦。」

看著眼目前的男青年又拿起話筒促銷,楊書香抽搭抽搭鼻子,霎時間想起了陳雲麗給自己穿的那條「超級絲襪」,他正一邊踅摸一邊琢磨,趙煥章那邊就喊了一聲:「嘿王宏,你不給楊老師(夢中初三的化學老師)買一條?」浩天和老鬼也跟著嚷嚷起來:「是內,王宏你買一條,錢不夠哥幾個給你湊。」

王宏眯起小眼兒看了看吳鴻玉,反手捅了煥章一把:「要買你給小玉買,我們還能借借光。」

吳鴻玉臉就有些紅。三美之一的楊美麗啐了王宏一口:「色棍,欺負娘家沒人是嗎?」齊齊把矛頭指向王宏。

趙煥章拍了拍手,沖著王宏嘿嘿道:「瞅見沒,再廢屁輪了你。」

一陣嘻嘻哈哈眾人就又都跨上了自行車。

「超級絲襪多錢?」

「超級絲襪?哦,對對對,超級絲襪便宜賣,三十一條。」臨走時,楊書香又聽到了「超級絲襪」這個詞,他回頭找了找聲源,總覺得發出這聲音的人特像某個同學,不過掃來掃去亂哄哄的腦勺里又沒看到誰,也沒多想就帶著這幫同學去了自己家。

許老師走之後,柴靈秀的臉就冷了下來。夫妻間本不應懷疑,這是大忌,她懂,但她想聽聽丈夫的解釋,八點多就跑到自己家里,而且自己來時大門是鎖著的,總得有個說法吧。

「她年輕沒有什么帶課經驗,而且她又是數學組成員。」楊偉這樣解釋的,也只能這樣解釋。被突然襲擊搞了這么一出,他希望妻子這次也能像上回那樣能夠再放寬一些,給他個好臉:「先喝口水吧。」

柴靈秀把水杯放到茶幾上:「你試試合不合身,我得去揍飯了。」沒再繼續追問,而是把從華聯買來的羊毛衫遞給了丈夫。

「你買的肯定合身。」看著媳婦兒的背影,楊偉臉上漸漸有了笑模樣,而且這股笑模樣一直保持到兒子帶著同學來到職工宿舍,直至妻子坐在兒子的車上離開這里,才在收斂笑容時發覺自己的脊背上潮乎乎一片。

「媽,咱不去旱冰場玩玩?」不見媽說話,到了文娛路上,楊書香用腳撐住了自行車。「忙半天了,媽累了。」

「那咱就回家。」跟柴靈秀說完,楊書香又看向頭里的趙煥章。趙煥章也停下了扯,在回頭打量楊哥。

「不回去?」楊書香的神色有些凝重,他實在不知煥章心里是怕還是刻意躲著。「回去也挨嚇唬…」後面竟不知怎么說了。「咋了?」聽聲音不太對勁,柴靈秀收回心里,探出半個身子問道。「嬸兒,校長他們說我打人,我沒打,我真沒打…」話聲有些哽咽,見到親人時趙煥章始終忍著,此時提起來不免心頭委屈,眼淚圍著眼圈轉了起來。

楊書香把事情的經過簡單跟柴靈秀敘述一遍,轉頭看向煥章時又把話問死了:

「煥章,不是咱做的也沒什么可害怕的。」

「哥,我真不想回去,我也不知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