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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縹緲錄Ⅰ zh19961111 6544 字 2020-12-31

人的背影。他愣了下,覺得那些目光如此陌生,全然不像是他認識的那些朴實善良的女人。老頭子察覺到他的走神,隨著他扭頭去看,女奴們又起低下頭去忙活,像是什么也沒有發生。

阿摩敕心里忽然沉甸甸的。

噴香的獺子肉盛在小銅盆里呈了上來,老遠就聞見辛辣的香氣。

阿摩敕搓著手掌,肚子咕嚕叫了聲,老頭子不輕不重地在他頭上拍了巴掌:「餓死的小鬼,看見吃的就這樣,將來怎么做合薩」

阿摩敕已經沒精力管這些了。英氏夫人做的手抓獺子肉墊在黑粟飯上,紅白相間,細細地抹了胡椒和大鹽粒子,上面還灑了清香的野菜。層汪汪的獺子油蓋在黑粟飯上,有股臘肉的油香,點不帶膻腥。他大把地抓起來往嘴里塞,幾乎咬到自己的手指。

老頭子歪嘴笑著看他,卻沒有吃肉,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又把那個白銅的酒罐子灌滿了,只是看著銅爐里取暖的那堆火出神。木犁將軍沒回帳用飯,只有英氏夫人在旁邊縫著羔羊皮筒子陪著。

阿摩敕吃了幾口,舔著手上的油,看看英氏夫人,又看看老頭子。

「木犁不想讓世子住在這里。」英氏夫人就著頭上的油擦了擦針,低著頭繼續縫紉。

「因為那鬼話」老頭子臉色陰陰地發問。

「嗯。」

「砰」的聲,老頭子重重地把酒罐子砸在小桌上,「木犁自己是什么當年也不就是個奴隸崽子千人踩萬人踏,輩子放羊不能翻身的命連馬毛都摸不到根,還上陣打仗現在自己是貴族了,帶兵了,倒有這個架子了」

木犁是柳亥將軍的蠻族名字,他當年是大貴族巢氏家的個放羊奴隸。大君呂嵩娶了巢氏的女兒,從奴隸中提拔了木犁,賜給東陸姓氏,為他起名柳亥,如今統領著整個虎翼帳六七千騎兵。阿摩敕知道老頭子和木犁很熟,卻從沒聽過他把這些舊事扯出來說。

英氏夫人低低嘆了口氣,只是縫紉並不抬頭。「世子是我接生的,我舍不得他。大君要我當世子的姆媽,木犁也不敢真的說什么。不過連他都這么想,再加上下面議論紛紛的,對世子總是不好。」

「什么世子也還是個孩子木犁動這個心思,是不是長子窩棚那些人的主意」

「大王子倒是真的不在乎這個。誰也沒指望世子真能繼承大君的位子,大王子要爭,也是跟三王子爭,木犁還不至於為了大王子就這樣。」

「大王子三王子」老頭子鼻子里狠狠地哼出聲,扭過頭去不言語了。

帳篷簾子被人猛地挑開,奴隸進來跪下了:「大合薩,夫人,世子醒來了」

老頭子猛地跳了起來,像是屁股下面著了火。英氏夫人也疾步跟了出去,阿摩敕戀戀地抓了塊獺子肉含著,追上了兩人的步伐。

世子帳篷里點了盞油燈,燈下窗前坐著個寬袍的東陸大夫,正捏著世子的手腕把脈。看見三個人進來,急忙伸手阻止。大合薩和英氏夫人也不敢出聲,靜靜地站在帳篷口,看著那個大夫輕手輕腳地把完了脈,給世子蓋上了皮褥子。他端起了燈,示意三人和他起出去。老頭子分明是想過去看看,可是卻被那個大夫以眼神制止了。阿摩敕知道那個大夫的身份,是東陸有數的名醫,名叫陸子俞,本來他只是游歷過來采摘草葯,卻被大君奉上金銀和皮毛,硬是留住了。

阿摩敕遠遠地看了眼,世子靜靜地躺在那里,眼睛清亮亮地望著帳篷頂。他們進來的時候他側了下頭,卻只是沉默。

在他就要合上帳篷簾子的瞬間,忽然聽見個低低的聲音:「合薩」

老頭子激動起來,搶過大夫手里的油燈奔了過去,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世子,把阿摩敕也嚇了跳。

「合薩蘇瑪」

「蘇瑪沒事,蘇瑪沒事。」老頭子握了握他的手,「明天你就見到她了。」

孩子點了點頭,雙眼無力地合起,靜靜的連呼吸聲都沒有了。

「阿蘇勒阿蘇勒」老頭子呆了下,有點失控地大喊起來。

陸子俞上去探了把,用力扯著老頭子的衣襟就把他給拖了起來。這個大夫也是出了名的暴躁,他看病的時候,貴族和大君都得在帳篷外候著,個都不能例外。

「只是睡過去了」陸子俞壓低了聲音,「剛才只是心神不寧,才醒了下。」

阿摩敕站在帳篷外,月光透了進去,他又回頭去看那個孩子睡夢中清秀的臉,想到那個咿咿呀呀的啞巴女孩,想這個孩子只是為了惦記那個小啞巴才在極度的虛弱中醒來。

英氏夫人把帳篷簾子放下,隔絕了他的視線。

「你們在這里干什么」老頭子的聲音喚回了阿摩敕的心思。

他轉眼,看見幾個女奴貼在帳篷的側面偷聽。她們像受驚的鹿群那樣散開,遠遠地逃進黑暗里,阿摩敕就著火光,看見了傍晚那個老女奴回望的老臉,帶著某些神秘的表情。

「陸先生,世子怎么樣了」英氏夫人問。

「沒有大事,路上過於勞累。而且根據九王隨軍的醫生說,世子從亂軍中被救出來,似乎受了很大的驚嚇,他最近這些日子里吃得很少,睡得更少,又經常在夜里無故地驚醒。以他的身體,當然經受不住。現在病倒了卻能夠安頓下來,對他反而是好事。」

「那么世子的舊病」

「心闋的病症,我的老師都沒有把握,我也無能為力。古卷中說世上有門補心之術,可以打開胸腔修補心闋,八年之前我的老師為世子看病之後返回東陸,直不停地鑽研心臟和血脈的知識,臨死還念念不忘,說補心之術恐怕無法再現人間。」陸子俞嘆了口氣,「人力有時而窮,我的資質不如老師,多說也無益了。」

他微微躬腰行禮,也不道別,就這么提著葯袋去了,漠然的神色中有股遺憾。

老頭子和英氏夫人看著他的背影沉默了會兒。

「今天晚上想借夫人的帳篷住住,明早看看世子怎么樣了。」老頭子說。

「合薩要住,我讓奴隸們去打掃間大帳篷。」

「不要麻煩,給我壇子好烈酒。」老頭子摸了摸肚子,「還有手抓肉飯,我也餓了。」

夜深人靜,英氏夫人也告辭回去睡了,帳篷里只剩阿摩敕和大合薩。

老頭子盤著腿坐在地上,口手抓獺子肉就口酒,也不知道他這樣子吃了多久,嘴里哼哼唧唧地唱著草原上牧民常唱的調子,似乎隱隱有點醉了。阿摩敕睡不著,只是靠在帳篷口邊想心思,想那個眼睛清亮亮的世子,又想那個啞巴女孩,想北辰的升起,又想大君從九王手里接過的那個朱漆匣子。想著想著,他在地上排開了算籌,開始計算北辰的軌跡,卻越算越亂,似乎總是缺少了什么,算式就是湊不整齊。

他沮喪地蹬亂了算籌,掀開帳篷簾子想透透氣。忽然聽見風里傳來低低的人聲,隱隱聽到似乎說到世子,又似乎聽到「谷玄」兩個字。他的心里「咯噔」聲,對於星辰的算家,「谷玄」兩個字實在是個禁忌的字眼。他偷偷看過去,是英氏夫人的那些女奴,似乎是夜里起來上最後次馬草,她們提著油燈小步走著,眼神往世子帳篷那邊瞟著,油燈的光拉得她們的影子細長而飄忽,像是暗夜中出行的鬼魅。

背上沒來由地掠過絲寒氣,他剛想放下帳篷簾子,已經快睡過去的老頭子忽然「噔」地躥起來。剛才還東倒西歪的老頭子現在凶得像個要吃人的豹子,在帳篷里轉了圈,抄起根最粗大的馬棒踢開簾子大步出去了。阿摩敕想拉住他,卻被他帶了個跟頭。

「合薩,別」阿摩敕追了出去。

他愣了下,看見老頭子抄著那根馬棒,副上陣沖殺的架勢站在自己的白馬旁邊,身麻布長袍扯開了胸襟,燈火照在他的身上,蒙蒙的層紅光。他搖晃了兩下,打了個嗝吐出口酒氣,忽然抄起馬鞍上的鐵鐙,拿著馬棒使勁地敲了起來。金屬的震鳴在夜色蒙蒙中分外地刺耳,仿佛把人的頂骨都要劈開那樣。已經入睡的羊群被驚動了,馬嘶聲也從後面傳來,女奴們更是受了驚嚇,戰戰兢兢地跪拜了,連上前也不敢,驚慌地退去了。

在帳篷里的人出來之前,老頭子拋去了馬棒,扭頭就回了帳篷。阿摩敕跟著鑽了進去,只看見老頭子坐在床上,緩緩地擦著火鐮,在綠玉嘴的煙鍋里點了鍋煙,長長地吸了口。煙霧裊裊地騰起,包圍了他。阿摩敕不太敢動,老頭子很少這么嚴肅,他低頭看著煙鍋上閃閃的紅光,沉默了許久。

「來」老頭子拍了拍身邊的床,讓阿摩敕在自己旁邊坐下。

他抽著煙,又沉默了很久。

「阿摩敕,你是我的學生,蠻族的未來也許跟你有關吧,那么有些事情,老師總要說給你聽。」他抓了抓自己的光頭,「只是怎么說呢」

「從頭說起吧要從我們蠻族的歷史說起。」老頭子起身往篝火里扔了幾塊干柴,幽幽的火星騰起來,火光照著他瘦削的臉,「也許你聽人拉著馬鬃琴唱遜王的故事欽達翰王的故事,就以為那是我們蠻族的歷史了。不過幾千年來,蠻族有幾個遜王和欽達翰王那樣的英雄呢真正的歷史,在瀚州草原的每根草下面。」

這片土地被叫做九州,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傳說有個神帝統過整個世界,給它劃分成九個州並起了名字。可是誰也不知道那個神帝是誰。我們北陸有三個州,殤州瀚州和寧州。有人說北陸是古代條巨龍,它活了很多年,終於死了,沉積在海床上,泥沙堆在它的骨頭上,變成了北陸。殤州是它的頭,從頭里生出了誇父族,又高又大,凶猛得像是野獸;寧州是它的尾,生出了羽族,又輕又柔軟,可以飛上天空;而我們瀚州的草原是龍的胸膛,從心里生出了我們蠻族,最勇敢。

東陸人喊我們蠻族,我們不介意。對我們草原的男子漢,「蠻」是勇氣。我們的戰士拿著戰斧和大鉞,騎著套來的野馬,東陸人看見我們的騎兵就只有逃跑,他們的劍和鎧甲是比我們的好,可是打仗贏的總是我們蠻族。

其實草原是個苦寒的地方,只有野草長得最好,卻不能耕種。聽說東陸宛州種稻米,年可以熟三季,可我們在南方的草原上燒荒種麥子,好年份也只不過出產季。糧食不夠吃,就得死人,如果不打仗,不去搶別人的糧食,根本就活不下去。

所以代代,只有最強壯的戰士能活下來。強壯的父親生強壯的兒子,祖祖輩輩都是草原上的好漢。

「不過,這樣的勇敢,」老頭子嘬了口煙,沉默了很久,「也是沒辦法。」

東陸的武士雖然不行,可是幾百年前出了個薔薇皇帝,那是個大皇帝,比我們的大君還大,統了東陸的四個州,建立了個叫大胤的帝國。帝國對我們蠻族很畏懼,東陸的武士們遠沒有我們的戰士勇敢,他們知道只要蠻族騎兵登上東陸的土地,東陸就是我們的牧場了。

不過天拓峽隔開了我們,薔薇皇帝從羽族得到了航海的技術,東陸諸侯們造了很多戰船,用水軍控制了天拓峽,我們蠻族的馬再神駿,也沒有翅膀,飛不過大海。

現在你知道草原上有七個大部落沒有七個了,真顏部被滅族了剩下我們青陽,還有陽河朔北瀾馬沙池九煵,共六個。不過薔薇皇帝建立胤朝的時候,草原上可有幾百個部落,大家你搶我的牛羊,我搶你的女人。每到春天沒有了糧食,羊群餓得最瘦的時候,就要開戰,幾百幾千個牧民趕著馬上陣,到處都死人。瀾馬這個部落的本意是說「客兵」,據說那時候瀾馬部沒有吃的,男人們帶著弓箭出去獵黃羊,被另外個叫塔格部的大部落乘虛抄掉了寨子。等到瀾馬部的男人們回來,年輕的女人們都被塔格部的男人們輪番地滛了,倒有半懷上了身孕。女人們要自盡,男人們卻不讓,男人們讓她們把孩子生下來,叫他們「瀾馬」,用野馬的奶喂養他們,教他們騎馬射箭,讓孩子們變成最勇敢的武士。後來攻破了塔格部,把塔格部的男人統統都殺了。

這樣的北陸,又怎么可能造得出大船去跟東陸人爭土地呢能活命就不錯了。後來我們北陸終於出了個英雄,你定知道他的。

「遜王」阿摩敕喊了起來。

「是遜王。」老頭子沉沉地點頭。

遜王阿堪提是個奴隸崽子。沒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誰,他生下來就給主子放牧,在最苦寒的地方,那里放牧的人都活不過三十歲。但是遜王活下來了,因為在他就要凍死的時候,神女從雪嵩河上游經過,把自己的乳汁給他喝,盤韃天神把祝福加在他的身上。

這些都是傳說,還有人說神女就是遜王的妻子阿甘達。但是遜王是個隱忍的英雄,他那樣的人是注定要稱霸草原的,他可以把自己的妻子阿甘達送給好色的義父作為抵押,只要求借三千個勇敢的戰士。就是憑借這三千人,遜王後來橫掃了草原,不服從他的部落都被他打敗,更多的人願意追隨他。最後幾百個部落合並成七個大部落,遜王召開了第個庫里格大會。

庫里格大會的意思是「都坐下」的大會,在這個大會上不論大小部落的人,都可以坐著開會,再也沒有尊卑的區別。

遜王說:「從今日起蠻族就是家,我們共享盤韃天神賜給的草地,再也不許征戰,我們要在草原的中心朔方原起座城,所有老弱的人都可以在城中安住。」

你就住在這個城里,我們蠻族惟的城,北都城。

但是這座城還有個名字,你也許不知道,叫做「悖都」。我們蠻族人不會用這樣的詞語,這個詞是羽族人起的,意思是「錯誤的城市」。

北都城建成的第天,個羽族人從寧州趕來,你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古風塵,他的全名加上尊號是「斯達克領主大人古風塵蘇德拉炯」。

「古風塵」阿摩敕簡直要驚叫了。

從東陸到北陸,只要是星辰算家,無人不知道這個名字。古風塵對於他們意味著宗師主宰,甚至是星相學的皇帝。他得出了星相學歷史上奠基的兩條定律,開創了名為「皇極經天」的學說,把星空和大地對應起來,這也是後世所有星辰算家占卜的根基,只是古風塵的算術實在太過復雜,完全把星相學變成了門算學,無人可以解開他常用的五式乃至七式聯算,所以後世竟然沒有人可以逼近他的貢獻。

老頭子吹出口煙,眼中透著神往,卻也透著恍惚:「是古風塵,真是令人敬畏的人。都過了五百年了,說到他的名字,還是不能不讓人激動。」

遜王和古風塵之間到底是怎樣的友誼,現在已經很難說得清楚了。我們只知道古風塵不但是羽族的斯達克城邦領主,他還有個尊號,就是我們青陽的尊格爾台大汗王。

他孤身從寧州趕到這里,為遜王計算北都的命運。古風塵問遜王想要知道蠻族多少年的命運,遜王說千年,古風塵說最多只能五百年,再遠的未來就超過了他所知的極限,於是他們約定計算五百年。

那是古風塵平生最大的次計算,據說遜王在如今金帳宮的地方建造了長寬各千步的大石基,古風塵指揮四百個少年起搬動算籌,配合渾儀,隨著星雲運轉不停地演算。整整演算了三個月之久,用到了不可思議的十式聯算。

可是,古風塵什么也沒有算出來。

旋轉的天穹上,我們北都城的星野是片黑,三個月里,沒有顆星辰從那里經過,甚至沒有星星逼近這片星野。

「北都的星野或許永遠空虛,」古風塵最後說,「惟有看不見的星辰從那里經過,這是詛咒之城。」

遜王很吃驚。所謂看不見的星辰,漫天就只有顆谷玄。谷玄沒有光芒,是片最深最暗的黑色,有人說它是天空的缺口,所有的光都從谷玄流出去。

太陰就是死星,沒有活人能看見它。

「真是這樣,那是我的命運,就由我來承擔切吧。」遜王是這么說的,那是位真正的英雄。

他輩子看見的就是我們蠻族人持弓騎馬,趕著牛羊,在草原上流浪,永遠都不能歇息。現在大城造起來了,有了不怕風雪的地方,所有人都滿懷著希望,卻是座詛咒的城市,遜王是不肯接受的。古風塵再怎么規勸,他只是不願意放棄北都。

這個讖語應驗得比古風塵自己所想的還要快。七個年頭之後,遜王的人頭就被掛在北都的城門上。

九煵部的主君把北都攻了下來,他是庫里格大會的第二個大君。

這還只是個開始,以後的部落輪流攻進北都城,卻沒有幾個能夠長久。長的不過幾十年,短的就是六七年,總是又被別人攆了出去。老大君的頭就掛在城門口示眾。其實古風塵的說法,聽起來雖然荒誕,不過各大部落的主君們多半都是知道的,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北都城後來已經成了我們草原的中心,想稱霸的,就不能不進北都城。

大概是七十年前,我們青陽部的呂氏打進了北都城。那時候我們有虎豹騎和鐵浮屠兩支草原第的騎兵,大君對其他六部又比以前的大君仁慈,所以七十年里雖然還是打仗,卻還是安穩下來了。

不過那個傳說可沒人敢忘,心里都記著的。代代的大合薩都把密語傳給學生,終於到我當合薩的時候,發生了件事

那是九年之前,依照歷書,是「荒年」。

那年從入秋開始,白毛風不停地刮,北面滿是大針茅的草場片片地被刮倒,連收冬草都沒有機會。北都城周圍的雪沒了腰,彤雲山那邊的更厚,成群成群的黃羊和斑頭羚被凍死在雪里。牧民沒有冬草,早早地把瘦羊和羔子都殺了,躲在山坳里的背風處。幾大部落的主君都帶著貴族來北都扎駐,畢竟草原上只有北都這座不怕風雪的大城。

原本大家都想著只要等到開春,切就都好了。可是那年的風雪真是邪了,日夜不停,積雪堆在城門前,最後連門都推不開。雪嵩河和鐵線河都結了厚冰,不怕死的人砸冰捕魚,常常能看見四五尺長的大魚被凍在冰窠里面。可是除了魚,獺子狍子都獵不到,雪原上連氂牛都找不著,北都城里吃完了羊肉,開始殺馬。我們蠻族活在馬背上,不到人要餓死了,誰也不肯殺馬。

城里議論紛紛,人人都慌了,暗地里就有人說大君不敬天,盤韃天神不再保佑草原了。大君什么都不說,卻命令我觀察星相,看風雪什么時候能停下來。於是我整夜整夜地不睡,記錄星圖,推演變化,可是整整冬就沒有幾個晴天,望上去天空里都是片鉛黑,哪里看得到什么星星於是人心越發地亂,本來幾個大部落的主君都是求著進北都城來避風,可是後來那幾個部落的合薩也都整天地燒牛骨祭祀,不時的就有黑煙升起來,又傳說有活殺奴隸祭祀的。

我心里急得像火,每天夜里都帶著天鏡和海鏡在雪地上等著,恨不得什么時候大風把雲吹開了,多少露出片天穹讓我看見星星。

我還記得那是月四日,燒羔節後的第四天,我終於在雪地上昏了過去。

那時候我身邊什么人都沒有,本來就是死路條了。不過我醒來的時候,巴夯正在喂我熱水喝。也是運氣,那時候正好是側閼氏接近臨盆的時候,大君讓巴夯出來找我為即將出生的孩子占卜,巴夯找到我的時候,我都被雪埋了半。

巴夯問我能不能走,我說腿僵了,巴夯就背著我回金帳,火把也被雪打濕了,巴夯就牽著他的馬尾巴。那時候他也冷,把所有能找到的東西都披在身上,外面罩了件東陸的鐵鱗甲,磨得雪亮。雪停了,他深腳淺腳地,我心里不安,喝著酒出神。喝到最後我頭都要裂開,幾乎就要在巴夯背上睡過去。這時候我忽然看見巴夯背上的鐵鱗甲上,有火樣的光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