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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縹緲錄Ⅰ zh19961111 6544 字 2020-12-31

我呆了下,周圍片黑,什么人都沒有,又哪里來的火把我抬頭去看,這才驚呆了,天上還是薄薄的層雲,可是雲後面竟然有三顆大流星。那是三顆並排的大流星,亮得雲都遮不住,顏色像是著了火。它們並排著從東邊的天球上掠過,最後落在彤雲大山的背後,像是雷聲,可是輩子都沒有聽過那么響的雷。彤雲大山像是被點著了,這么深的夜,山頂上卻泛著金光,後來有人說百里內都有人看見那金光。

可是他們誰都沒有我那么吃驚,我不知道怎么就從巴夯的背上跳下來,不顧切地往彤雲大山的方向跑,直到跑不動了才趴在雪地里。巴夯嚇傻了。可是我怎么告訴他呢,他是不會懂的,那時候北都的星野正好旋轉到彤雲大山的頂上,三顆流星都穿過北都的星野啊。我當了三十多年合薩,總是想能在北都的星野里找到顆星星,古風塵的讖語就破了。

可是真正看見星星,卻是著火的流星。那些流星,是被漆黑的谷玄吞掉了。

我和巴夯拼了命趕到金帳的時候,金帳里面早已聚滿了人。彤雲山那邊的動靜把人都驚醒了,各部的主君,各部的合薩和巫師,還有大貴族們。那些巫師把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擺在帳篷里,燒裂的龜甲和牛骨啊,死人的骷髏啊,神卜池里撈出來的玄明啊。

我進去的時候異常的安靜,所有人都看我,大君只問了我句,說:「是不是谷玄」

我說:「是。」

每個人都說不出話來,那些巫師忽然就跪在地上禱告,像是瘋了樣。當時還能靜得下來的,只有大君和九王,還有那時在北都避風的真顏部龍格真煌。等我看見英氏夫人抱著個孩子從帳後進來的時候,我的頭嗡的聲像是要炸開,全身的血下子就冷了。我忽然想起那晚上是世子降生,我那句話,已經把他給害了。

有人說世子是個生下來沒有呼吸的孩子,側閼氏咬了他口,把他咬活了。又有人說王妃原本懷的是雙胞胎,世子在娘胎里吃掉了自己的兄弟,所以只有他生下來。那時候巫師們真的是瘋了,所有人議論紛紛的只是怎么殺了這個孩子祭祀盤韃天神。大君鎮不住,巴夯操著刀擋在大君前面,九王已經悄悄出帳去調兵。

這時候救了世子的還是龍格真煌。不知道怎么地他就發怒了,把真顏部自己的巫師提了起來,拎出帳篷外插進個雪堆里。所有人都傻了,獅子王那時是草原上第的英雄,誰也不敢在他發怒的時候出頭。

我至今都記得龍格真煌的話,他說:「我們真顏部的人拜祭偉大的盤韃天神,他若是說這個孩子是不祥該死的,我現在就刀殺了他。可是我沒有聽見天神對我們說話,我只看見這些骯臟的牛骨頭和龜殼。如果這個孩子真的是不祥的,那么就由我龍格氏的族人將來殺了他,我願意撫養他」

他跪下在大君面前接了那個孩子,他說:「那就由我為他起名,我叫他阿蘇勒。」

阿蘇勒,意思是長生。

煙鍋里的灰冷了許久,老頭子不說話。阿摩敕也不敢出聲,他看看老頭子,又想那頭發怒的獅子,這樣個人,竟然會變成庫里格大會的叛賊,如今已經是木匣子里的顆人頭了。

帳篷外漆黑的夜里不知是誰在磨刀,鐵在磨石上「蒼蒼」的聲音聽得人心里發寒。

「六歲時候,世子去了真顏部。」老頭子抿了小口酒,舔了舔嘴唇,「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什么,真的是怪事,從小到大,他身邊的人死得特別多。這下子連草原上的獅子也死了,他走過的地方,還真是不祥。」

阿摩敕打了個冷戰:「那些女人說,世子是谷玄真的有命星這回事」

老頭子搖搖頭:「相信命星的,只有古風塵的皇極派,我不知道,可是我讀過石鼓卷。」

阿摩敕忽然坐直了。石鼓卷是蠻族星相的聖典,至今為止他都不知道這是本什么樣的書。

「是的。就是在那天夜里,神卜池中的玄明全身赤紅而死,祖廟地宮中的萬年燈熄滅,彤雲大山的山頂泛出金色的光芒,三顆並排的大流星穿過北都城的天野,天空明亮如白晝。切都和石鼓卷的預言相同,那是天神對世人的懲罰,草原變成血紅的顏色,變成滿是死人的地域。」老頭子深深地吸了口氣,「不過,蠻族迎來新的時代,英雄拔出火山中的神劍,跨著獅子頭的雄鷹統草原,盤韃天神擁有了天空,把大地和海洋留給他的孩子。這個孩子就是鐵沁王,山與海之王」

阿摩敕呆呆地看著老頭子,手里的算籌「嘩」地灑了地。

老頭子卻安安靜靜的,蹲下身根根把算籌撿了起來,又塞回到阿摩敕手里。

「你會成為新的合薩。」他摸了摸阿摩敕的頭,「你知道為什么么」

阿摩敕茫然地搖搖頭。

「因為你很傻啊」他詭秘地笑著。

他把酒罐里面剩下的酒口氣灌了下去,翻個身在貂皮裘上睡了過去,呼吸聲漸漸悠長低沉起來。

阿摩敕大著膽子按了按他的肩膀:「老師,那盤韃天神到底是要保佑草原,還是要懲罰我們」

「不要揣測神的心,我的孩子,」老頭子的聲音仿佛夢囈,「神的胸膛里沒有心,那只是塊鐵石。」

太陽終於升了起來,草原上泛著碎金樣的顏色。

阿摩敕頭鑽出帳篷,舒展雙臂長長地吸了口氣,仰頭看見瓦藍瓦藍的天空,絲流雲在半空悠悠地飄著,他頓時清醒了許多。股奶香味飄來,女奴們正在火堆上熱著奶粥,銅鍋里面是潔白的羊奶,里面混著煮爛的碎肉和莜麥,草原蠻族不避腥膻,阿摩敕聞得渾身暖呼呼的,三步兩步躥了過去,摩拳擦掌地等著奶粥煮好。側頭看見年輕女奴臉上的兩片輕紅,略帶羞澀地擰著頭不看他。

昨夜老頭子故弄玄虛的故事和女奴們遮遮掩掩的神情頓時被他拋到了腦後。阿摩敕開心起來,從女奴手里拿過銅勺子幫她攪著粥,仰頭看見只白頭的大鷂正好抓了魚在不高的地方掠過。這才是他習慣的日子,草原駿馬獺子肉,星辰和天神其實跟他遠遠地隔了層,沒什么關系,反正他的星辰算學也不是頂好。

他正舀了勺粥嘗著,忽然聽見帳篷簾子掀動的聲音。轉過頭來,披著白色大袖的孩子踏出帳篷外,微微眯起眼睛對著初升的太陽。

周圍靜了下,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大家都起來吧。」孩子淡淡的聲音響起在眾人頭頂,「以後不用跪我。」

阿摩敕抬起頭,對上了孩子的眼睛。

和第次看到的略有不同,他的眼睛像是片沉靜的湖水,那些憂郁的神色沉淀在湖底,並不顯露出來。覺察出阿摩敕在觀察自己,孩子輕輕地對他笑了笑。他笑起來非常的溫和好看,卻沒有點歡愉的意思。

「谷玄」阿摩敕想起來那個傳聞。

「阿蘇勒」

「世子」

英氏夫人和大合薩都被驚動了。老頭子躥出來的時候只拿腰帶系著褲子,露著胸膛,麻布袍子飄飄灑灑地披在身上,很有匹長鬃野馬奔馳的不羈之風。他蹲在孩子面前,滿臉熱切地死盯著他,言不發。

「大合薩。」孩子輕輕地笑了。

「好了好了,我們的阿蘇勒又回來了。」老頭子扯著孩子的只手,抓耳撓腮地,歡喜得不知說什么好了。

英氏夫人則握著他另只手,輕輕撫摩著他的臉兒,不知怎么地,手竟然有些抖。

孩子靜靜地看了她會兒,動了動嘴唇:「姆媽。」

英氏夫人愣了瞬,把他的頭抱在懷里,低低地嘆了口氣。孩子溫順地靠在她身上,那只手還被老頭子緊緊抓著不肯放。阿摩敕眨巴著眼睛,忽然捂住嘴「撲哧」聲笑了出來。他不敢笑得大聲,兜轉身跑到女奴後面去藏著。老頭子發覺了,訝異地看著他。

「外面風大,去帳篷里歇著,姆媽把奶粥熬好了端進去。」英氏夫人牽著世子的手轉回帳篷。

老頭子分明是很想跟進去,卻又覺得不太方便,只好訕訕地止步,從女奴群里抓出了阿摩敕:「笑什么」

阿摩敕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了:「合薩你和夫人人牽著只手,倒像是世子的阿爸阿媽樣」

老頭子愣了下,跳起來從火堆里抽了根點燃的柴火。阿摩敕笑著繞帳篷飛跑,老頭子氣喘吁吁地追在後面,女奴們偷偷地比著眼色,終於有個小女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然後所有人都笑了起來,年紀大的女人們臉上的陰霾也散去了許多。

阿蘇勒默默地回頭,目光追逐著被大合薩和阿摩敕驚起的鳥兒飛向天空。他握緊了英氏夫人的手:「姆媽,我在南邊的時候,也很想家。」

英氏夫人看著他的眼睛,不知說什么好。

「木犁」她眼角的余光忽然掃到帳篷邊持刀而立的武士。

武士已經年老,沒戴頭盔,花白的頭發在晨風里起落。他磨毛的牛皮筒鎧上滿是暗黑的污跡,頸上懸掛了象征他鐵牙武士地位的生鐵豹牙,沉重可怕的狼鋒刀挎在腰間,刀柄上的狼首大張著嘴,含著顆鐵骷髏。

阿蘇勒微微退了步。

夫人急忙閃在他前面隔開了兩人:「木犁你怎么來了」

這種裝束草原上只有個人,青陽的名將木犁英氏夫人的丈夫。狼鋒刀砍下過無數敵人的頭顱,他隨身那件牛皮筒鎧還是當年追隨大君出征時候的甲具,多年來從未更換,每片污跡都是由不知多少敵人的血潑成的。木犁手撥開了妻子,微微眯起眼睛盯著孩子,眼縫里的目光似光刀樣懾人。

阿蘇勒沒有閃避,點了點頭:「木犁將軍。」

木犁收回了目光,似乎滿意於世子的表現:「大君傳合薩和世子入金帳宮議事,我怕奴隸們丟了話,自己來看看。」

「是。」夫人還沒說話,阿蘇勒先低低地答應了。

陣高風卷起金帳前的九旄,獵獵作響。遠方傳來駿馬的嘶鳴,夾著隱隱的笛聲,北都城周圍的牧人正吹著竹笛帶領馬群出城放牧。

侍從武士們夾道而立,大合薩拉了阿蘇勒的手,踩上了金帳前大紅的絨毯。羯鼓聲不知從哪里傳來,低低的,卻絲毫不亂。站在這座金帳前,即使是擁有幾萬戶奴隸的大貴族,也不能不油然而生敬畏。

東陸稱蠻族為金帳國,源於大君居住在金帳之中的傳統。蠻族逐水草而生,居無定所,所以居住在竹木和羊氈搭成的帳篷里。大君所居的金帳比普通帳篷大了數十倍,制作這頂大帳的時候,曾經用去兩千塊整牛皮,外表塗著黃金,天晴的日子遠在數里外就能看見金光。

「能夠見到合薩,真是好運。」旁傳來恭恭敬敬的聲音。

大合薩轉過身,三王子旭達罕正按著胸口行禮。旭達罕長得極像父親,乍看就是大君年輕的時候,可是他卻總是帶著笑容,做什么事都絕不著急。人們都說王子們若是出獵看見頭鹿,旭達罕總是最後個抽出弓來的,可是鹿卻總是讓他射到。

「三王子。」大合薩也急忙按著胸口行禮。他對於貴族們從來不太理睬,不過收了旭達罕太多的禮物,見他就有些拘謹。

「阿蘇勒,終於回到北都了。」旭達罕轉向弟弟。

「哥哥。」阿蘇勒揚起頭打了招呼。

遠處比莫干和鐵由兩個王子也帶著伴當候在帳篷前,卻因為旭達罕而不願過來,只對著大合薩遙遙地點頭。

「帶世子下去休息。」旭達罕傳來個伴當。

「幾位大汗王和將軍們在金帳里議事,父親令我們幾個兄弟等在外面,但是大合薩來,就請立即進帳。」他側身為大合薩掀開簾子。

踏進帳篷的瞬間,大合薩愣了下,本該正在議事的帳篷里卻靜得出奇。

金帳從里面看去遠比漆金的外表更加奢華,頂上裝飾著成匹的金色綢緞,圍繞帳篷的是長三十丈的幅生絲織錦,描繪蠻族最有名的故事遜王傳。此時向西的毛氈掀開了扇,陽光照得帳篷里暖洋洋的。為除腥膻,金質的螭獸爐里飄著裊裊的香煙,陽光在煙霧中變幻莫測。大君端坐在香煙中的貂皮坐床上,像是罩著個紗籠,面目看不清楚。

四位大汗王和掌握兵權的將軍們靜悄悄地站著,分作了兩邊。三王六王和七王坐在左側的墊子上,眼睛排瞅著左邊,將軍們站在右側,斜斜看著右邊。兩群人就這么僵持著,金帳里似乎綳緊了根隨時會斷的弦。倒是跟將軍們站在起的九王,看見大合薩進來,遠遠地按著胸口行了禮。

大合薩既沒站左邊,也沒站右邊,跑到金帳角落里掀開的毛氈下站著,暖洋洋地曬著太陽,打了個哈欠。依舊沒人說話,他歪了歪脖子,耷拉著腦袋,眼皮漸漸就支不起來了。九王看見他早起發困的模樣,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並不言語。

左邊右邊,就是比莫干王子和旭達罕王子的勢力分界,大合薩雖然好酒,卻從來沒有因為喝醉而站錯了。

「大合薩來晚了,大家如今爭的是真顏部剩下的女人和孩子怎么處置。我的哥哥們想把他們送到北方去開荒,巢氏的將軍們和厄魯要把他們安置在北都附近,大合薩可有什么看法」大君的聲音從煙霧里透了出來。

「這件事偉大的盤韃天神沒有開示給我,還是大君和貴族們決定吧。」大合薩的回答干凈利索。

「大合薩倒是如往日,逃得最快啊。」大君的聲音冷冷的,帶著幾分嘲弄。

三王台戈爾大汗王忍不住了,起身上前:「都已經說了,作亂的叛賊,用作奴隸也不配不殺已經是寬仁,都送去北方開荒,有什么不可以」

台戈爾大汗王是大君還活著的哥哥中最年長的人,論起牛羊和土地,也是最大的家。他說話,六王七王都跟著點頭。

「那為什么可以呢」木犁站在右邊,冷冷地反問,「大汗王們在北方有牧場,所以要送人去北方開荒,七萬人,就為了三王爺的牧場送去開荒,要死多少人呢」

「我在北方的家奴都不只七萬,我會在意這七萬人」台戈爾大汗王看也不看木犁眼,「我要送這些叛賊去開荒,不過是懲罰這些真顏部的賤種」

「就算罰做苦工,都罰在三王爺的牧場,也沒有先例。」

說話的將軍和木犁比肩站著,是巴夯的哥哥巴赫,他算是鐵姓,東陸名字是鐵晉巴赫,也掌握了帳的騎兵。巴赫矮小瘦削,膚色真的像是鐵的,年紀不算很大,卻像個風霜里衰老的牧民,身鐵甲不貼身,走路晃得當當作響。他言辭很不流利,每句話都要想很久才能說出來,弟弟巴夯也不細想,立刻跟著點頭。

「是,哥哥說得對,沒有先例」

巴夯魁梧健碩,更像個真正的蠻族武士,也喜歡說話,可是從小覺得每句話都沒有哥哥說的那樣有道理,於是在金帳里總是不肯多說。

他點著頭就看見對面三位大汗王的目光投過來,仿佛刀子在他臉上狠狠地剜了下。

「那就平均分給各家」六王蘇哈大汗王站起來大聲說,「我該得的部,送給哥哥去北方開荒」

「幾位大汗王沒有出征,可是說來說去就是要分奴隸,」木犁還是冷冷的,「祖宗也沒有這種規矩。」

台戈爾瞪著眼睛猛地站起來,腳踢飛了坐墊:「柳亥木犁你這個奴隸崽子,爬到我們呂氏的頭上來撒尿么,這個帳篷里你有什么身份說話」

「我說的都是呂氏祖宗的規矩」木犁毫不退避,「這些規矩,台戈爾大汗王本就該比我這個奴隸崽子清楚」

「好了」威嚴的聲音從煙霧中傳出。

大君的聲音不高,卻震散了喧嘩,人們愣了下,齊拜了下去。帳篷里片肅靜,靜得令人有些不安。

「都起來吧。」大君從坐床上起身,緩步從煙霧中走了出來。

他拍了拍桌上那只朱漆木匣,並沒有立即說話。沉默中帶著令眾人恐懼的壓力,尊貴的汗王和將軍們也屏著氣不敢大聲呼吸。

大君伸手掀開了木匣的蓋子。

顆蒼白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