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民國等邊三角】 宴安 9(1 / 2)

睡前游樂園 咦她居然 2095 字 2021-01-02

(九)

周亭撐著膝蓋慢慢站起來,蹲得太久了,起身時一陣暈眩,眼前白光閃得他看不清周嘉平的臉,只看得見周嘉平指著打開的門,手指手背手臂綳成緊緊的線,綳得直打擺,周亭低著頭,一步一蹭地往外走,挪出房門再一回頭,見他哥手已垂下來,眼神依然銳利,幾乎要讓人忽略掉他深重的黑眼圈,周亭猶豫了一瞬,想讓他早點回去休息,但還是把話吞了回去,他垂下腦袋,沿著走廊往外走。

他渾渾噩噩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配給他的小勤務兵在樓下見到他,迎上來驚問他的臉怎么了,他沒回話,勤務兵又說「二爺,車在那邊!」,周亭也沒理,抬手推開了他,勤務兵還要再跟著他,大樓里匆匆跑出個人來,把勤務兵攔下了,周亭慢慢地往軍區大門走,風捎來只言片語——「周司令說隨他去」。

隨他去。他要去哪呢。

周亭沿著大路走啊走,夕陽把他的影子扯成細細一條,在浮動的麥浪上掠過,雪剛化不久,翠綠的庄稼被初春的太陽曬出澀澀的草青味,歸巢的鳥一聲聲地啼,啼得圓太陽沉下地平線,尖月亮浮上樹梢,他的影子孤單單的,蓋去幾只螞蟻回家的路。

一路上不時有車認出這是周家二爺,停在路邊問他需不需要幫忙載一程,周亭全都拒絕了,就一個人走,走,走。

夜深了,春夜的寒露悄然浸潤他的大衣,他打了個哆嗦,吐出一口氣來,一聲迷迷糊糊的狗嗥在遠處響起,他這才停住腳步,望了望四周——這是哪?

他還在大路上,城與城之間就這么一條路,兩邊皆是麥田,再遠了有村庄人家,軍區離城里不遠,不該走了這么久還在路上啊……他木木地又往前走了幾步,突然明白了——啊,他走反了。

但他也沒停下腳步。反了便反了吧,反正他無處可去。

反正他怎么走,也走不出周嘉平的地盤。

周亭揉揉眼睛,望見田地深處有一團團圓圓隆起,看形狀像是干草垛,他扯了扯大衣,小心翼翼地繞開麥田,沿著田埂跌跌撞撞走去,走到跟前一看,果真是農人堆起來的草垛子,外層已經被夜露沾濕了,重重地壓著,他伸手一通胡撥,掏出個勉強容納身形的凹陷來,把自己塞進去,裹緊大衣。

干草的苦香纏繞著他,他像嬰兒蜷在子宮,慢慢也不覺得冷了,他睜著眼,望著被草絲切割的半邊月亮,月亮搖搖晃晃,一彎模糊成兩彎,兩道濕熱爬過面頰,他輕輕啜泣一聲,干草唰啦作響,烏鴉一聲哭嚎。

——

再說周嘉平這邊,摔門聲引來了勤務兵,他看看周亭離開的背影,再看看周嘉平鐵青的臉,張張嘴,想問問發生了什么,周嘉平寒聲道:「都別跟著他,隨他去。」

勤務兵縮回腦袋,一聯系周嘉平剛剛參加的國民黨代表大會,心里猜測這兄弟倆怕不是政見不合吵架了,更加不敢細問,幫周嘉平把門復又掩好,心中記著明天要找人來修門,趕緊調頭去追周亭的勤務兵,要他也別摻和進來這倆人的事,唉,大人物的家務事,他們這些小角色,管不起,更不敢管!

周嘉平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倦意一層接著一層把他壓住,他感到喘不過氣,他扯開襯衣紐扣,一顆,兩顆,還是不能呼吸,他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胸腔發出砰砰的共振,他摔進沙發里,頭痛令他眼前發黑,這幾天從廣州返程,他只在車上倚著窗睡過覺——在車上讀不了文件,所以他晚上讀。

他該睡一會兒,就一會兒……周嘉平扶著額,頭一仰,靠在沙發上,昏睡過去。

等他再醒來時,辦公室內已經黑透了,窗外的樹影靜悄悄地搖,明明滅滅落在他眼簾上,他慢慢坐直,揉了揉脖子,頸椎咯啦咯啦直響,痛得像被小針密密麻麻刺過一樣,太晚了,該回去了,他扶著沙發扶手起身,發現腰也麻了,腰椎也是一截一截的疼,他又揉揉後腰,拖著腳步往外走,勤務兵早在門外候了很久,趕緊迎上來問道:「周司令,咱們現在是回家嗎?」

「嗯。」周嘉平一開嗓,才發現自己聲音啞得簡直不能聽,喉嚨一團渾濁,他清清嗓子,重新說了一遍:「對,回去。幾點了?」

「一點了。」勤務兵說,他瞧了一眼周嘉平的臉色,比剛回到軍區時看起來還要糟糕,一張臉慘白,細密密紅血絲幾乎要蓋住黑眼珠,簡直像是剛活過來的幽魂,他趕緊轉開頭。周嘉平按按自己的太陽穴,邊往外走邊說道:「辛苦你了。」

勤務兵搖頭:「沒有的事……周司令,看著頭。」

周嘉平坐進車里,勤務兵把車門關好,又繞到另一邊來坐進司機座,發動了汽車,暖氣一起來,窗戶上立刻很快凝出白霧,水珠一條條往下淌,周嘉平指尖觸了觸窗玻璃,冰涼。他想起周亭走時只穿了大衣,過去好幾個小時了,也不知道周亭現在在哪……他搖搖頭,強迫自己別再想那混小子……一點了,小安會等他嗎?他每次到家時,小安都還沒睡,說來也神奇,他出差時並不會告訴小安他什么時候回來,但他到家的那一天,小安總是在客廳里等著他的,她今天會在嗎?她……她和周亭真的有發生什么事嗎?他叫周亭別回來,他該不會真的不回來吧……周嘉平狠狠一捏拳,別想了,別想了!

車悄無聲息地停下了,周嘉平抬頭看看窗外,噢,已經到了。他沒有等勤務兵來開門,自己解了安全帶,轉頭對勤務兵說道:「你把車開回去吧,這段時間辛苦了,明天後天休假,工資照發,好好休息。」

周嘉平沒有聽勤務兵的道謝,推開車門抬腳往外走,見小安剛好從客廳里出來。

也不知是為何,她沒有穿他給她買的那些皮草,而是裹著件他的軍大衣,攥著領口,一圈毛絨邊擋著下巴,把廳里漏出來的暖光也擋得毛刺刺的。

「你回來了。」小安說。

周嘉平點點頭,反而是在院子里站住了,道:「還沒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