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部分(2 / 2)

渴望激情 未知 6015 字 2021-01-02

「這個我不管,但我是男人,你別越職。」尹初石去交款時,心里突然想起王一,他想,他們的積蓄他應該給王一留一半兒,盡管這些錢是他掙來的。他又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個男人。

他交款回來時,小姐已經包好了花瓶。小喬扯扯他的衣襟兒,示意他走近些。她說,「我想通了,讓你做男人好了。」說著從背包里掏出那個臨出門才帶上的錢包,從里面拿出三個卡,交給尹初石,「活期的差不多都在這上面,交給你保存吧,這樣我就不能再揮霍了。」

「這才是好孩子。」尹初石接過卡片放進西裝的里懷兜兒,把包好的花瓶交給小喬抱著,然後摟著她離開了商場。

他們親密地走在一起,像一對即將結婚的戀人。小喬嘮叨著花瓶的事,她說,這么大的花瓶至少能放三十支玫瑰。一支玫瑰兩塊錢,天吶,一次就要六十塊錢!

「可憐的我!」尹初石故意哀嘆一聲。

「別害怕吧,我可以給人家洗衣服掙錢買玫瑰的,男人。」

「我真是全世界最幸運的男人了。」

「給我買兩個冰淇凌吧,男人。」小喬看見一家新開張的意大利冰淇凌店。

「里面人太多了,你自己去買,我等你。」尹初石說著把自己的錢包交給小喬,小喬毫不客氣地奪過去,轉身進了店門。

尹初石點著一支煙,突然看見小約和另一個女孩兒從對面的文具商店走出來。他馬上大聲喊女兒的名字,並且三步並作兩步地朝女兒走過去。

「爸爸?」小約的口氣里有很多層意思,她吃驚地看著尹初石,讓尹初石十分後悔喊了女兒。

「你怎么在這兒?」尹初石問。

「我跟同學買東西。」小約扯扯尹初石的西裝,「你穿誰的衣服啊,像個新郎似的。」尹初石覺得自己的臉紅了,他慶幸自己執意沒扎那根倒霉的領帶。「爸,你就差一根領帶了。」小約說完跟同學一起笑了。尹初石打了女兒一巴掌,嗔怪地說:「不許胡說,你跟我走吧。」尹初石向女兒發出邀請時完全沒考慮小喬和女兒見面會怎么樣。

「不行,我還得回學校呢,晚上有活動。」

「什么活動?」

「秘密活動。」

「別貧嘴,你在乃乃家怎么樣?」

「挺好的,至少不用天天早上喝牛奶。」

「你不想回家?」

「我要是想了,就給你打電話。再見,爸。」小約和同學一起走了,留下尹初石沖著女兒消失的方向發愣。

小喬拿著兩個開始融化的冰淇凌走過來,尹初石接過冰淇凌說,「是我女兒。」

「我知道。」小喬說,「她不喜歡你的衣服?」

「她喜歡開玩笑,她說我像個新郎。」

「她很聰明。」

「也許太聰明了。我很在意她。」

「我能理解。」小喬說。

二十一

尹初石給王一打電話,說離婚介紹信他的已經開了,但沒有問王一的是否也開了。他說這件事的口氣跟說別的尋常事一樣平和。這讓王一感到,離婚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快到聖誕節了,尹初石沒問節日小約怎么安排。這一切都使王一覺得意外。放下電話,她想,她也該把介紹信開了,他打來電話的目的也許就是為了這個,想到這兒,她有些傷感。

系主任是亞非文學的老教授,王一很少與他交談。他滿頭銀發,面目慈祥,王一找他談話之前,跟自己說,應該相信這樣的長者,憑直感。當王一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與系主任單獨說話的機會時,她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寒暄客套,如果不馬上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她將永遠也搞不到一份離婚介紹信。

「請您無論如何幫我一次。」王一開口說出這句話時,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系主任沒說話,他離開座位將欠著縫隙的屋門關嚴,然後坐到王一旁邊的沙發上,「說吧。」他說。

「我需要一張介紹信,我得離婚。請別現在問我為什么。請您相信我,現在別問我。我……我現在……什么都回答不了。」

「必須么?」

王一點點頭。系主任起身離開,出門時也隨手關嚴門。五分鍾後,他回來,將一張空白介紹信放到茶幾上,掏出鋼筆寫上一行字,然後交給王一,「名頭你自己填上吧。」他說。

王一擦干了眼淚,將介紹信放進包里。她抬頭看著系主任說「謝謝」時,眼淚又流下來了。她被系主任對她的這份尊重感動了,她從系主任的臉上也看到了一份承諾:這將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一件事,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不會有別人知道。她想再一次感謝,但又擔心流淚。她沒再說話,點點頭表示告辭。

「給你自己點兒時間,反復考慮一下。這和別的事不同。」系主任最後說。王一又回頭看了一眼系主任耀眼的銀發,她想起一句葉芝的詩:當你老了/頭白了……

王一趕到康迅朋友的住處時,已快到中午。她後悔自己沒想起來在路上買些吃的。她敲門時在想,也許他們可以在附近找個地方吃飯。但她剛一進門,康迅便捂上她的雙眼,將她推到餐桌前,然後松開雙手:一桌豐盛的午餐仿佛從天而落。

「中西結合。」康迅站在王一身後說,「這是中國的紅燒r,我嚴格按照菜譜做的,不會有問題。紅燒r是你們的毛主席最愛吃的。」

「這個呢?」王一指指另一個蔬菜濃湯,「是你們總統最愛吃的?」

「你很聰明。」

「是什么?」

「紅蘿卜、元蔥、西紅柿還有奶酪。怎么樣?有脂肪也有維生素,你有胃口么?」康迅往杯子里倒上紅葡萄干邑,「這是中國現代化的標志之一,開始有比較好喝的葡萄酒。」

他們坐下來開始吃飯。王一嘗嘗紅燒r馬上心悅誠服地誇獎康迅做得好吃。康迅很得意。

「毛主席還活著的話,也會滿意的。」他說完又給王一夾了一塊r。「我覺得中國人這個習慣挺好,吃飯時你可以給自己喜歡的人夾菜。這是愛情最自然的表達方法之一。」

王一心情有些抑郁,她沒吃幾口菜,但喝了不少酒。當她又往自己杯里倒酒時,康迅拿過酒瓶,「我來倒。」他將酒斟好,但把杯子挪開,然後蹲到王一身旁,他握著王一的手,「你不舒服么?」他用英語溫柔地詢問。

王一苦笑一下,她抽出自己被握著的手,撫弄著康迅的頭發。「我想我得離婚。」她小聲說,「我已經開了介紹信。」

康迅盯盯看著王一,而後重新抓住王一的雙手,用力緊握。在他看來,他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將自己的力量分給王「請你不要多想,這跟你關系不大。」王一感到了康迅傳達過來的情感,因此才這樣說。她不希望康迅有任何誤解。

「如果我現在向你求婚,你還會這樣認為嗎?」

「你不能向我求婚,因為我還沒離婚。再說,就是我離婚了,你也不必非向我求婚。你知道我快四十歲了,至少能為自己負責任。」

「你知道你是在胡說么?!」康迅突然憤怒地甩開王一的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你知道你在說些什么嗎?!」康迅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著。

「我知道我在說什么。」王一低聲說。

「那你知道你在傷害我么?」康迅問。

「對不起,我……」

「不,別說對不起。」康迅重新蹲在王一的身旁。「你愛我,是么?」

「是的,我愛你。」王一回答。

「你不是因為你丈夫有了別的女人,而找我隨便玩玩,是么?」

「是的。」

「是的,我也愛你。我不是隨便搞個臨時關系。我有過別的女人,所以我知道我等待的女人是怎樣的。我愛上你以後,就對上帝存有敬畏了,因為他把我最深的愛情放到一個最適合我的女人身上。因為這個我相信他是存在的。跟你結婚並不是我的目的,我想和你一起變老,一直接受最終等待我們的死亡。你懂么?」

王一輕輕一點頭,淚水就溢出了眼眶。

「我們都不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生活也將是平平常常。最重要的也許就是兩個人能安靜地守在一起。如果你不願離開中國,我可以在這兒生活。如果你能去我那兒,並且也能放棄城市生活,就跟我一起去牧場,做個牧場主的妻子。為了這個,我們必須結婚,因為我的眼睛是藍的,而你的是黑的。」

「讓我考慮一下,我們現在別談這個了。」王一心里難過極了。她覺得即將四十歲的女人改變生活比登天還難。

「你要考慮的只是爭取你的女兒。」

「別再說了。」王一連連地搖頭,「我知道我該做什么。不用再說了。」

「對不起。」康迅取過酒杯遞給王一,「我永遠都會支持你,無論發生了什么事。」說完他端杯與王一的輕撞一下,一飲而盡。

王一也喝干了自己的杯中酒,心里好像猛然敞開一扇門,豁亮許多。無論發生什么事,無論康迅是不是支持她,她都得迎接。因為頭兒她已經開了。她想起一句男人們常說的話,好漢做事好漢當。她笑了,也覺得自己憑空添了幾分威武。

「我們真傻,為什么提前預支痛苦。以後要發生的事,上帝肯定已經安排好了,等著就是了。現在我們輕松點吧。」王一的話也掃去了康迅臉上的烏雲。他將紅燒r又倒回鍋中加熱。

吃過午飯,他們分別斜靠在沙發的側扶手上,相互觀望著。康迅的目光聚攏而柔和,王一卻十分迷茫,時而生出幻覺,小約站在康迅身後。

「你想過再有一個孩子么?」康迅問。

王一笑笑,等待康迅的下文。她覺得這是個輕松的話題,因為離生活很遠。而人總是這樣,一方面面對現實,另一方面又耽於幻想。

「他的皮膚不是白的也不是黃的,你能想象介於這兩種顏色中間的顏色么?這樣的皮膚顏色一定透著極強的質感。他的臉會像你一樣,他應該是個男孩兒,男孩兒像媽媽,對嗎?他的眼睛像你一樣大而明亮,也是黑色的,但要像我一樣凹進去。」

「為什么要凹進去?」

「打架時避免傷著眼睛。」康迅不以為然地說,「他的鼻子像我們兩個一樣筆直,但不像我這樣尖銳,要有幾分你鼻子的圓潤。他的頭發是棕色的,黑色的也行,但要像我的一樣柔軟……你不願意想象一下么?他會是多么出色的孩子。」

「也許。」王一嘆口氣,「不過,他會不走運的。」

「為什么?」

「因為他既不是中國人,也不是澳大利亞人。」王一的話在兩個人中間引發了一陣長久的沉默,也許是因為她的話無法反駁,說的是本質。

康迅離開了一會兒,又返回時,用小碟端來一塊白色的東西。他用刀將它切成大小不等的兩塊。王一看清楚是她喜歡吃的杏仁糖。從美國回來後,她再也沒吃過。「為什么切得不均勻。」

「在中國,我聽說是男人吃大的,女人吃小的。」康迅說。

「那你有沒有聽說中國是喜歡搞革命的。革命後,是女人吃大的。」

「好,革命萬歲!」康迅將小塊糖放進自己口中,然後把另一塊舉到王一的唇邊。「我喜歡革命果實。」他說。

王一咬下一半兒。

「為什么?」康迅問。

「我知道你也愛吃。」

「但你比我更愛吃。」

「不。」

「必須吃,不然,我把吞下的那塊也吐出來。」

王一吃下了另一半兒糖,她覺得這糖的滋味復雜極了,她想,還會有另一個男人這樣喜歡自己么?

康迅背手站在窗前,王一坐在沙發也順著他的視角望出去,外面是重重疊疊的樓群。近視,也許會變成每個中國人的通病,除了仰頭看天,人們越來越難看到遠處。而美麗的藍天人們又會覺得它過於遙遠了,仿佛是一個耗盡一生也無法接近的目標。

康迅在想他的牧場么?王一在心里自問。

「明天是周五,我們都沒課,是么?」康迅依舊看著窗外,落地窗一側的紗簾被風輕輕吹起,隨後又落下。

「對,干什么?」

「快起來。」康迅突然轉身對王一說,然後迅速看一下表。「還有四十分鍾。你趕快去廚房把冰箱里能吃的東西裝好,我去收拾睡袋,十分鍾後我們出發,半小時後有趟公共汽車到霧嶺。」康迅說完往外走,被王一攔住。

「去霧嶺干什么?」

「那兒有溫泉。」康迅抓住王一的雙胛,「管它那兒有什么,我們一起出去一次,離開這些該死的樓群,回憶一下自然是什么,放松一下,答應我吧。」

王一沒說話,她在想別的。

「對不起,我不是強迫你,我只想鼓勵你決定。你有時需要別人推你一下或是拉著你的手。我們周六下午就能返回來,這樣你可以和小約呆在一起過周末。」

王一走到窗前,康迅跟在她身後,他從後面擁抱著她,她說,「你看這些樓群。」

「是的,我能理解。」

「這就是我的生活。」

康迅放開王一走到她面前,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王一的視線。「你要學會對自己好一點兒,這當然是你的生活,可不是全部。」

「好吧,我聽你的。」王一終於明白了康迅的用心。是的,要想對自己好一點兒,並不十分困難,只要想想明天可能就是末日,動力就足夠了。

在人們隱隱約約感覺第一場雪就快來了的初冬季節,霧嶺溫泉是個好像被游人遺忘的地方,據說療養院還開門,只有病人。汽車開到霧嶺前一站合嶺時,與王一、康迅同車的農民們便都下車了。這些農民下車前跟康迅聊得熱火朝天。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誇獎康迅的漢語,康迅便一遍又一遍地謙虛「說得不好,馬馬虎虎吧。」

「他還會說馬馬虎虎,這中國話簡直到家了。」農民喜出望外地說。

「你是翻譯?」有一個農民問王一。

王一笑著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另一個農民說「他的中國話這么好,還用得著翻譯?!」於是兩個農民會心一笑,目光怪異地又一次投向王一,王一的表情依舊。

「她是我的朋友。」康迅說。

「啊。」好幾個農民同時說,於是有更多的怪異目光投向王一。

「你在中國一個月掙多少錢?」一個農民的新問題為王一解了圍,大家又把注意力單獨集中在康迅身上。

「不多吧,夠吃飯,夠買衣服,夠買書,也夠買公共汽車票。」康迅說。

「不相信,不相信,那不跟我們老農一樣了?」

王一看著車窗外向後移去的山嶺,汽車發出的聲音十分疲憊。她覺得康迅對待這些農民的態度就像是對待不懂事的孩子,以致於使他的熱情和友好都讓王一覺得虛假。

農民都下車後,康迅立刻調換了座位。王一說,「剛才好像在搞總統競選,累吧?」

「說話時間過得快些。他們都是些好人。」

「可不是孩子。」王一挪到康迅原來的座位上,立刻發現椅子是壞的,她必須用力向後頂,才不致於讓椅背落下來。王一看康迅。

「我向你保證,如果我的椅子舒服些,我肯定不是一個愛多說話的男人。」

「至少我們可以換著坐。」

「不。」

「這不公平。」

「這很公平,等我不這么愛你的時候,會和你換坐壞椅子的。」

車到霧嶺時,天已經黑了。司機從後視鏡里看見康迅背著大包與王一向療養區相反的方向去了。「住的地方在這邊兒。」司機覺得有必要提醒他們。

「我知道。謝謝。」康迅大聲說。他和王一繼續向前。

「這回司機還在看著我們。」王一說。

「一分鍾後他就會發動汽車下山。」

「為什么是一分鍾?」

「關注別人的熱情維持不了更久。」

這時,傳來汽車的馬達聲。康迅握住王一的手,兩個人相視一笑。「我們繞過這個嶺,是個溫泉湖。我們可以在那兒露宿。」

王一覺得此時此刻「露宿」兩個字很有詩意。「我要是告訴你,你會掃興的。」

「說吧,」康迅拿起王一的手,在唇上貼了一下。

「我從沒在屋子以外的任何地方睡過覺。」

康迅笑了。「你以為這會掃我興么?這就像你告訴我你是處女一樣動聽,你真是個傻瓜。」

「所以才會碰上另一個傻瓜。」

「兩個傻瓜在拐角碰頭。」

「是兩堵牆。」

「好吧。兩堵牆。」康迅站住,在王一唇上輕吻了一下。

「再來一次。」

「不行。」康迅說。「我要是再碰你一下,就一步也走不了了。」

「還遠么?」王一脈脈含情地看著康迅,康迅像呼吸芬芳那樣閉上了眼睛,然後搖搖頭。

盡管康迅搖頭表示路程不遠,他們走到溫泉湖時天還是黑透了,夜空中星星爭先恐後地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