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2)

船在大海中航行甚速,臨近黃昏時便已靠岸登陸。這里有個小漁村,眾人將船系在碼頭,進了村子,打算尋個相熟的人家住下,等明日一早再去附近的鎮上采買物品。

桃花島上每要補給,多半便是先來這個漁村,所以村中的人有不少認識他們。

由於他們每次借宿之後,都會送與不少銀錢,因此在這里倒是頗受歡迎。

他們尋到一戶人家,說明來意。恰逢男主人帶著大兒子出海去了,一時回不來,家中只留下一個婦人,帶著幾個孩子,其中最大的那個女孩看樣子十五、六歲的年紀,倒生得眉清目秀,一雙靈活的眼睛不住地打量眾人。

婦人連忙叫出一個年紀稍小的男孩領著他們進屋,幫著他們安頓下來,一面叫女兒安排晚飯。一會兒功夫,女孩端出飯菜來,雖只簡簡單單的幾樣,但看著倒也干凈,頗引人食欲。

眾人坐下吃飯,一面閑談,那婦人也坐著相陪。閑話間得知那婦人家里貧苦,全靠丈夫和大兒子打漁為生,過得頗為艱辛,大兒子已到了婚嫁的年紀,卻無錢為其娶妻,眼看二兒子也大了起來,更是一籌莫展了。

眾人唏噓不已,當下便拿出一些銀子,送給那婦人。婦人推辭一番,也便收下了,言語間感激不盡。

吃過晚飯,天色已黑,郭靖和黃蓉出門散步。但見門外朗月高懸,星斗熹微,夜空之上一片幽藍。

二人緩緩而行,越走越遠,一面說些往事,一面商量著往後行止。

按黃蓉的意思,便要去重陽宮看看兒子,一面再打聽二姑娘的下落。

原來,郭靖既為念舊,又為磨煉兒子,便將郭破虜送到重陽宮中,拜在尹志平門下,修習玄門正宗內功;而郭襄苦戀楊過,獨自漂泊江湖,已是一年多沒有消息了。

郭靖沉吟半晌,道:「兒子現在重陽宮雖然清苦些,但有眾位道兄關照,料無妨礙。襄兒一人獨闖江湖,倒是令人放心不下,只是一時又上哪里去尋?我倒想先去陸家庄看看。聽你說起冠英他們現在的情形,我真想去問他們個究竟。"黃蓉在一旁沉默不答。

郭靖又道:「其實咱們一路上都可找人打探襄兒的消息,也不耽誤,待去了陸家庄,弄清楚了這件事再去重陽宮也不遲。蓉兒,我知道你掛念兒子、女兒,其實我也一樣,但事有輕重緩急,咱們一件一件來辦,反正從陸家庄去重陽宮也不算繞路。你看可好?」

黃蓉皺眉道:「你現在心里還有什么疑問么?咱們去了陸家庄又有什么用處?難道你還想去教訓他們一番不成?人家愛怎樣是人家自己的事,咱們又豈能管得了?」

郭靖長嘆一聲,道:「陸家庄與咱們交情非淺,不去問個究竟,我心里畢竟放不下。再說,我聽你曾提起一個什么王公子,我猜他多半有些古怪,我也想去會會他,看到底是如何。」

黃蓉低頭不語,半晌才道:「既然你這么說,聽你的便是。只是,靖哥哥,到了陸家庄你可千萬要沉住氣,不能沖動啊。」

郭靖笑道:「你看我是沖動之人么?」

黃蓉勉強一笑,輕聲道:「老實說,我真不想去那里,咱們二人瀟瀟灑灑地在江湖上游歷一回該有多好,誰知道這一去又會怎樣?」

郭靖牽起她的手,微微而笑,道:「你我二人在一起,又有什么好擔心的?你這樣聰明,難道還有什么應付不了的?」

黃蓉嘆道:「靖哥哥,你真以為我什么都能應付么?現在世界變了,誰知道會出什么事情?提起那個王公子,我實在不願你見他。你不知道,我心里可有多不安呢!」

郭靖道:「咱們又不是去跟人爭強斗狠,不過有些事想問問罷了,有什么可擔心的?要是你實在放心不下,我答應你,去了陸家庄,咱們問明情況就走,絕不多待,然後咱們便去重陽宮看兒子,如何?」

黃蓉低頭想了片刻,又望著郭靖道:「你不去看個究竟總是心里放不下,我便聽你的。但願真是我多慮了,希望不要橫生枝節才好!」

二人商量已定,又在村子外面溜達了一圈,便往回走。

這里本來地僻人稀,又恰逢眾漁家出海打漁去了,幾天也不會回來,村子里只留些個老弱婦孺,一到晚上也都早早睡了,此刻村子便更顯得冷冷清清。

二人走到村口,經過路旁一片稀稀落落的小樹林,只聽里面隱隱傳來呻吟聲。

郭靖和黃蓉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只是郭靖臉上是一片苦笑,而黃蓉則笑得似乎很是曖昧。

兩人都猜到林中的必是耶律齊和完顏萍二人,只因吃過晚飯,他們幾乎是跟著自己後面也出了門,只是後來不知去了哪里,此刻想來多半便是躲在這樹林中鬼混了。

郭靖搖了搖頭,抬腳便走,後面黃蓉走了幾步卻站住了。郭靖回頭一看,只見她眼里閃著頑皮的光芒,似乎又有什么古怪念頭。

「靖哥哥,咱們悄悄進去,扔個石頭嚇嚇他們。」

郭靖又好氣又好笑,妻子年輕時便常常喜歡作弄人,後來年紀大些了,也有所收斂,此刻竟又犯了老毛病,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還沒等他說話,黃蓉已躡手躡腳走進了樹林,郭靖也只得跟了過去。

樹林不大,走不幾步便看見前面兩個人影,正躲在一株樹旁,看架勢便知是在干那風流勾當。

他們又往前走了幾步,看得更加清楚了。只見兩條白肉前後站著,後面那個扶著前面的腰,正不停地聳動著身體,而前面那個扶著樹,彎著腰,發出一陣銷魂的呻吟。

這時月光從天上灑落下來,穿過樹林,直照到那兩人的身上,郭靖、黃蓉看清了他們的臉,頓時大感錯愕。原來,那二人卻不是耶律齊和完顏萍,竟是借宿家中的那一雙兒女。

郭黃二人面面相覷,一時無語。

那雙姐弟似乎正在興頭上,看樣子一時不會結束。

郭靖扯了扯黃蓉,打個眼色,示意離去。

黃蓉似乎那雙姐弟頗感興趣,竟一副不舍的神情,卻被郭靖強拉著走了。

出了樹林,黃蓉吐吐舌頭,笑道:「真是不得了!這么小便懂得這些了。"說著又推了推郭靖,道:「靖哥哥,咱們剛遇上的時候比他們還大些吧,可沒他們懂得多啊。」

郭靖哼了一聲,道:「小小年紀便不學好,又有什么好說的!」

黃蓉笑道:「既是郭大俠看不慣了,剛才為什么不去管管他們?」

郭靖一怔,沉吟良久方才嘆道:「這許多事都古古怪怪的,咱們還沒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又哪里還管得了別人?他們自有爹娘去管教。" 說罷神情間頗覺悻然。

黃蓉抿了嘴笑,低頭走路。

兩人走了一段路,郭靖忽道:「蓉兒,你說咱們這一趟出來不知會遇見些什么樣的事?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黃蓉瞪了他一眼,埋怨道:「靖哥哥,你怎么又胡思亂想了?咱們不是說過了么,只求行事問心無愧,又何必計較太多!」

郭靖有些黯然,道:「你說得不錯。只是,剛才在樹林中那番光景,真讓我心里不安。我怕這問心無愧四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倒真不易呢!」

黃蓉笑道:「咱們以往做的事又有哪一件是容易的了?若不是比別人更加艱難些,又怎么會有郭大俠的赫赫威名?你不是最喜歡那段話么"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後面不必我再說了吧!」

郭靖精神一振,跟著念了起來:「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念完這段話,郭靖胸懷大暢,一股豪情油然而生。他拉住黃蓉的手,懇切地道:「蓉兒,真虧了有你提點,不然,我可又要迷糊了!」

黃蓉笑而不語,兩人牽著手一起回去。

回到屋里,卻見耶律齊和完顏萍已經收拾好床鋪等著二人了。

漁家簡陋狹小,四人只能擠在一處。黃蓉和完顏萍二人睡在一張小床上,郭靖和耶律齊則只能一人搬條長凳睡下了。

郭靖思緒不定,暗自盤算,這連日來奇事迭出,搞得人不知所措。如果自己真是書中之人,那今後到底是自己說了算還是只能由人擺布?雖說在黃蓉的開導之下,自己總算是振作了起來,但心底還是未能全然釋懷。這一趟去陸家庄,不知能否解開心里的疑惑。

正在他思來想去不能入眠之時,外面傳來那婦人的聲音。

只聽她罵道:「你個死丫頭,平日里胡混不說你也就罷了,今日家里住得有客人,怎么也領著弟弟偷偷去鬼混了?真的是一天便也忍不得么?要讓客人知道了笑話,瞧我不打斷你的腿。"跟著又聽見那女兒低聲咕嚨些什么,那婦人又罵罵咧咧好一陣。

郭靖心里暗嘆,看來這小小漁村之中,只怕也是欲海翻波呢!

次日一早,眾人起來,草草梳洗一番,又拿了些錢送與那婦人。那婦人千恩萬謝,忙叫女兒准備早飯。

郭靖一見那女孩,頗覺不自在,飯也不吃要走,眾人只得跟著走了。

一路無話,到了附近的鎮上,耶律齊和完顏萍便去購買物品,郭黃二人本想買兩匹馬代步,但整個鎮上也只有一匹驢子出賣,只得罷了。

到了中午時分,眾人采購完畢,在一家小店之中打了尖,又安排下一輛車子,將買來的東西都裝了車,耶律齊和完顏萍便自行回島。

郭靖和黃蓉相攜上路,往陸家庄方向走去。

一路上,兩人談談講講,倒也其樂融融。

郭靖忽然說道:「昨晚咱們都以為那林中必是齊兒他們,誰知竟然不是。可見他們也是有分寸的,在外人面前還懂得收斂些。" 說著頗有些滿意之色。

黃蓉瞧著他直笑,道:「我的傻哥哥,雖說那林中不是他們,焉知他們不是在別的地方有過了?怎么便敢說他們就有分寸!"郭靖一愕,頓時無言以對。

黃蓉又笑道:「不過齊兒和萍兒平日便謹慎小心些,說不定昨晚他們真沒什么,若是換了小武和你的寶貝女兒,我可真不敢說了。」

郭靖想了片刻,憤然道:「你說得不錯!我猜在陸家庄的時候,多半便是小武和芙兒挑的頭,其他人不過附和他們罷了。」

黃蓉嘆道:「現在猜測這些又有何用?我知道你一心想見那個王公子,要問他個究竟,但此事我勸你還是不要抱太大希望為好!不然,必多煩惱。」

郭靖默然不語,良久才長嘆一聲。

黃蓉見他又有些悶悶不樂,當下笑道:「咱們也有好久沒比試過了,不知各人進境如何,不如現在就比比腳力怎樣?」

郭靖微微一笑,道:「那可要請黃女俠腳下留情了。」

黃蓉" 咯咯" 一陣嬌笑,身形一晃,便掠了出去。郭靖長笑一聲,也緊隨其後,飛奔起來。

兩人盡展身法,一個前一個後,待到黃昏時分,兩人已走出好遠。眼見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黃蓉猛地剎住身形,郭靖一個飛躍,落在她的身邊。

郭靖笑道:「黃女俠功力精進,我這可甘拜下風了!」

黃蓉嬌笑道:「哎喲,這可不敢當!郭大俠幾時也學得會哄老婆開心了?」

兩人一齊大笑。

黃蓉笑過一陣,道:「靖哥哥,你現在累么?若是不累的話,咱們便連夜趕路如何?你看,今晚的月色應該不錯呢!」

郭靖道:「老婆有命,自當遵從。」

黃蓉一面笑著,當先便行。

果然,走不多遠,一輪明月便升了上來,照得大地一片光明。兩人在官道上蹀躞而行,也不急著趕路,倒像是在月下漫步一般。

黃蓉輕輕地道:「靖哥哥,咱們若是能一直像這樣平平靜靜地走下去,那該多好!」

郭靖聽她語帶幽怨,不由心下感概," 蓉兒,咱們此去陸家庄,無論結果怎樣,我都不再理會此事,咱們一起去重陽宮看了兒子,便去江湖上尋找襄兒,然後再一齊回桃花島,以後我便天天陪著你看月亮。你說好么?」

黃蓉聞言,臉上露出向往之色,幽幽地嘆道:「又說傻話了,月亮怎么會天天出來?只要咱們能快快活活地在一起,有沒有月亮看又有什么要緊了!」

郭靖笑道:「沒有月亮看,那咱們便做些別的,一樣的快活。」

黃蓉臉上泛起一抹紅暈,白了他一眼,道:「又說瘋話了!越老越不正經。」

郭靖咳嗽一聲,強辯道:「我是說看看書、寫寫字什么的,又哪里不正經了!」

黃蓉笑道:「你又幾時喜歡寫字了?明明是另有所指,還不承認。我看你呀,已不是那個呆頭呆腦的靖哥哥了呢!」

郭靖有些尷尬,心里也不由暗自思量,自己近來好像確實喜歡跟妻子調笑,難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輕浮了么?

黃蓉見他的神情,知道他的心意,便道:「跟老婆開開玩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用不著難為情啊!」

兩人正在說著,忽聽前面傳來粼粼車聲,張眼一望,便見一輛馬車駛來。那馬車異常寬大,裝飾華麗已極,分明是貴胄之家才有的。再一看駕車之人,竟似一個妙齡女子,雖然看不清面目,但見她穿著一件白色衫子,在月色之下頗顯清幽雅麗。

兩人對望一眼,心知有異。這野外官道之上,天色又已不早,哪里來的這樣一輛馬車?他們也不停步,依然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只是心下暗暗提防。

眼見離得越來越近,隱隱聽得馬車里傳來陣陣嬉笑之聲,那駕車的女子也看得清了,她雖無十分顏色,倒也嬌俏可愛。

等馬車近前,兩人站到道旁,看著馬車從身邊駛過,那駕車女子不住打量他們,眼神間帶著幾分猜測之色。這時馬車里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赫然是一群男女正在調笑取樂。

就當馬車擦身而過,只聽里面傳來一聲驚嘆,一個男人的聲音道:「哪里來的如此絕色?快快停車!"馬車倏地停下,車簾一掀,鑽出一個男人來。只見他二十來歲年紀,身穿一件緋色外衣,生得唇紅齒白,修眉朗目,面色白里透紅,有如良質美玉。

他一出來便盯住了黃蓉,眼睛瞬也不瞬,那神色分明是個好色的紈絝子弟。

他身後跟著有個女子探出半邊身體,發著嬌嗔道:「公子,好端端地怎么不理奴家了?是哪個狐狸精又迷住你了?」

郭靖氣往上沖,正要發作,黃蓉扯了扯他衣袖,拉著他便要走。郭靖哼了一聲,強壓住滿腔怒火。

兩人剛剛抬腳走了幾步,便聽身後一陣衣袂破空之聲,一個身影從他們頭上掠過,落在兩人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