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不飛的天使(2 / 2)

夢里花落知多少 三毛 3549 字 2021-01-02

對著爐火,我躺在地上,拉赫坐在搖椅里織著毛線,奧帝伸手來拍拍我,我知道他要講大道理了,一下子不自在起來。

echo,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不好再痛苦下去。

被他這么碰到了痛處,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拿起墊子來壓住臉。

迦納利群島不該再住了,倒是想問問你,想不想來瑞士

不想。

你還年輕,那個海邊觸景傷情,一輩子不可以就此埋下去,要有勇氣追求新的生活

明天就走,去維也納。我輕輕的說

箱子還在車站,明天走得了嗎

火車站領出來就去飛機場。

票劃了沒有

我搖搖頭。

不要急,今天先睡覺,休息幾天再計劃好了。拉赫說。西伯爾還要來看你呢達尼埃趕快說。

誰叫你告訴他的我嘆了口氣。

我什么烏蘇拉、米克、凱蒂和阿爾瑪他們全都沒說呢達尼埃冤枉的叫了起來。

誰也不想見,我死了我拿墊子又蒙住臉。echo要是你知道,去年這兒多少朋友為你們痛哭,你就不會躲著不肯見他們了。拉赫說著便又拿手帕擦眼角。拉赫,我這里死了,這里,你看不見嗎我敲敲胸口又嘆了口氣,眼淚不干的流個不停。

要不要喝杯酒嗯陪奧帝喝一杯白蘭地。奧帝慈愛的對我舉舉杯子。

不了我去洗碗我站起來往廚房走去。

這是一個愉快又清潔的卧房,達尼埃去客廳架了另外一個小床,別人都上樓去了。

我穿著睡袍,趴在卧室的大窗口,月光靜靜的照著後院的小樹林,枝丫細細的映著朦朦的月亮,遠天幾顆寒星,夜是那么的寂靜,一股幽香不知什么風將它吹了進來。

我躺在雪白的床單和軟軟的鴨絨被里,仿佛在一個照著月光的愁人的海上飄進了夢的世界。

小姐姐有人推開房門輕輕的喊我。

達尼埃已經早晨九點了。

我不理他,翻過身去再睡。

起來嘛我們帶你去法國。

我用枕頭蒙住了頭,仍是不肯動。如果可以一直如此沉睡下去又有多好,帶我回到昨夜的夢里不要再回來吧

我閉著眼睛,好似又聽見有人在輕喚我,在全世界都已酣睡的夜里,有人溫柔的對我低語:不要哭,我的,我的撒哈拉之心。

世上只有過這么一個親人,曾經這樣捧住我的臉,看進我的眼睛,嘆息似的一遍又一遍這樣輕喚過我,那是我們的秘密,我們的私語,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名字撒哈拉之心。

那么是他來過了是他來了夜半無人的時候,他來看我在夢與夢的夾縫里,我們仍然相依為命,我們依舊悄悄的通著信息。

不要哭,我的心。

我沒有哭,我很歡喜,因為你又來了。

我只是在靜靜的等待,等到天起涼風,日影飛去的時候,你答應過,你將轉回來,帶我同去。

拉赫趴在窗台上看了我好一會兒我都不覺得。

做什么低低的垂著頭不睡了便起來吧她甜蜜的聲音清脆的吹了過來,

我望著她微笑,伸著懶腰,窗外正是風和日麗的明媚如洗的五月早晨。

我們去火車站領出了行李便往飛機場開去。

現在只是去劃票,你是不快走的羅歌妮不放心的說。

等我手好了帶你去騎摩托車。安德列阿說。就為了坐車,等到你骨頭結起來呀我驚嘆的笑起來。這次不許很快走。達尼埃也不放心了。

在機場瑞航的櫃台上,我支開了三個孩子去買明信片,劃定了第二天直飛維也納的班機。

那時我突然想起三歲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片中的母親叫孩子去買大餅,孩子回來母親已經跳江了。

為什么會有如此的聯想呢

我收起機票對迎面走來的安德列阿他們笑。

喂喂我們去法國吧我喊。

車頂上的大箱子怎么辦過關查起來就討厭了。安德列阿說。

要查就送給海關好羅我說。

又來了又要丟掉箱子了,那么高興達尼埃笑了起來。

放在瑞士海關這邊嘛回來時再拿。我說。那有這樣的歌妮說。

我去說,我說就行,你賭不賭我笑說。

那么有把握

不行就給他查嘛我是要強迫他們寄放的。於是我們又擠上車,直往法國邊界開去。

那天晚上,等我與維也納堂哥通完電話才說次日要走了。那么匆忙拉赫一愣。

早也是走,晚也是走,又不能真住一輩子。我坐在地板上,仰起頭來看看她。

還是太快了,你一個人回去過得下來嗎奧帝問。我喜歡在自己家里。

以後生活靠什么奧帝沉吟了一下。

靠自己,靠寫字。我笑著說。

去旅行社里工作好啦收入一定比較穩當。歌妮說。寫字已經是不得已了,坐辦公室更不是我的性情,情願吃少一點,不要賺更多錢了我喊起來。

為什么不來瑞士又不回台灣去達尼埃問著。世界上,我只認識一個安靜的地方,就是我海邊的家,還要什么呢我只想安靜簡單的過完我的下半輩子。火光照著每一張沉默的臉,我丟下撥火鉗,拍拍裙子,笑問著這一家人:誰跟我去萊茵河夜游

爐火雖美,可是我對於前途、將來,這些空泛的談話實在沒有興趣,再說,談又談得出什么來呢,徒然累人累己。不如去聽聽萊茵河的嗚咽倒是清爽些。

第二天清晨,我醒來,發覺又是新的旅程放在前面,心里無由的有些悲苦,就要看到十三年沒有見面的二堂哥了,作曲教鋼琴的哥哥,還有也是學音樂的曼嫂,還有只見過照片的小侄兒,去維也納的事便這樣的有了一些安慰。在自己哥哥的家里,不必早起,我要整整的大睡一星期,這么一想,可以長長的睡眠在夢中,便又有些歡喜起來。

雖然下午便要離開瑞士,還一樣陪著拉赫去買菜,一樣去銀行,去郵局,好似一般平常生活的樣子,做游客是很辛苦的事情,去了半日法國弄得快累死了。

跟拉赫提了菜籃回來,發覺一輛紅色的法國雪鐵龍廠出的不帶水小鐵皮平民車停在門口。

這種車子往往是我喜歡的典型的人坐在里面,例如娃娃看天下那本漫畫書里瑪法達的爸爸便有這樣一輛同樣的車。它是極有性格的,車上的人不是學生就是那種和氣的好人。

我想這是誰的車,當然應該是你的嘛希伯爾

我笑著往一個留胡子的瘦家伙跑過去,我的好朋友希伯爾正與達尼埃坐在花園里呢

怎么樣好嗎我與他重重的握握手。

好他簡短的說,又上去與拉赫握握手。

兩年沒見了吧謝謝你送給荷西的那把刀,還有我的老盆子,也沒寫信謝你我拉了椅子坐下來。

希伯爾的父母親退休之後總有半年住在迦納利群島我們那個海邊。跟希伯爾我們是掏垃圾認識的,家中那扇雕花的大木門就是他住在那兒度假時翻出來送我們的。這個朋友以前在教小學,有一天他強迫小孩子在寫數學,看看那些可憐的小家伙,只是悶著頭在那教室里演算,一個個屈服得如同綿羊一般,這一驚痛,他改了行,做起舊貨買賣來,再也沒有回去教書。別人說他是逃兵,我倒覺得只要他沒有危害社會,也是一份正當而自由的選擇和興趣。

echo,我在報上看見你的照片。希伯爾說。什么時候我問。

一個月以前,你在東南亞,我的鄰近住著一個新加坡來的學生,他知道你,拿了你的剪報給我看,問我是不是。達尼埃搶著接下去說:希伯爾就打電話來給拉赫,拉赫看了剪報又生氣又心痛,對著你的照片說回來回來不要再撐了。

其實也沒撐說著我突然流淚了。

嘿嘿說起來還哭呢你喜歡給人照片里那么擠達尼埃問。

我一甩頭,跑進屋子里去。

過了一會兒,拉赫又在喊我:echo,出來啊你在做什么

在洗頭,燙衣服,擦靴子呢我在地下室里應著。吃中飯啦

我包著濕濕的頭發出來,希伯爾卻要走了。

謝謝你來看我。我陪他往車子走去。

echo,要不要什么舊貨,去我那兒挑一樣年代久的帶走

不要,真的,我現在什么都不要了。

好祝你他微笑的扶著我的兩肩。

祝我健康,愉快。我說。

對,這就是我想說的。希伯爾點點頭,突然有些傷感。再見我與他握握手,他輕輕摸了一下我的臉,無限溫柔的再看我一眼,然後一言不發的轉身走了。就算是一個這樣的朋友,別離還是悵然。

下午三點多鍾,歌妮和奧帝已在機場等我們了。我們坐在機場的咖啡室里。

多吃一點,這塊你吃拉赫把她動也沒動的蛋糕推給我。

等一下我進去了你們就走,不要去看台叫我好不好我匆匆咽著蛋糕。

我們去看,不喊你。

看也不許看,免得我回頭。

好好照顧自己,不好就馬上回來,知道嗎拉赫又理理我的頭發。

這個別針是祖母的,你帶去羅拉赫從衣領上拿下一個花別針來。

留給歌妮,這種紀念性的東西。

你也是我們家的一份子,帶去好了拉赫又說。

我細心的把這老別針放在皮包里,也不再說什么了。聽見了不好就回來奧帝又叮嚀。

不會有什么不好了,你們放心我笑著說。安德列阿,你的骨頭快快結好,下次我來就去騎摩托車了。我友愛的摸摸安德列阿的石膏手,他沉默著苦笑。七月十三號迦納利群島等你。我對達尼埃說。一起去潛水,我教你。他說。

對。我慢慢的說。

擴音器突然響了,才播出班機號碼我就彈了起來,心跳漸漸加快了。

echo,echo歌妮拉住我,眼睛一紅。怎么這樣呢來陪我走到出境室。我挽住歌妮走,又親親她的臉。

奧帝拉赫謝謝你們我緊緊的抱著這一對夫婦不放。

安德列阿與達尼埃也上來擁別。

很快就回來哦下次來長住了拉赫說。

好一定的。我笑著。

再見

我站定了,再深深的將這些親愛的臉孔在我心里印過一遍,然後我走進出境室,再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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