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童話西沙(1 / 2)

夢里花落知多少 三毛 5531 字 2021-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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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這個似曾相識的機場時,我矛盾得幾乎想搭下一班飛機回英倫去。

知道是不會受到歡迎的,過去數月來寫出的信石沉大海。幾次打長途電話去那邊總是用西班牙文答著:不,這不是echo,她不在

英倫苦寒,冬季蕭索難耐,於是我總算給自己一個理由又來到了陽光普照的迦納利群島。

在機場換錢幣的時候,第一次用初學的西班牙文與人交談,居然被微笑的接納了。那么數月的努力仍是收到了一些效果,這又無形中鼓勵了我去探望三毛的決心。

又是黃昏,我再一次站立在那個沒有門鈴的小院外,院中草長齊膝,落葉滿徑,一枝斷落的枝牙橫在車道中間,玻璃窗上一片灰塵,窗簾已被取掉,室內幾張翻倒了的舊椅子這幢房子仍然是夏天的那一座,可是它突然失去了生命的氣息,好似一堆白骨般的駭人而空虛。

房子死了,三毛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剎那間的變化令我驚得呆掉了,難道夏季里的那次拜訪只是一場夢境

她不在這兒

一個女人交抱著雙臂突然出現在我身後,認出是三毛的鄰居,住在隔壁的那個婦人。

我的心里升起了一陣復雜的情緒,就怕她要說出三毛已經永遠離去的事實。

來她現在住那一幢,上面那條街的,高地那一家,清楚沒有

我並不清楚,茫然的點著頭。謝了人家,提起自己的行李,幾乎舉步無力的往高地走上去。

進入了那條街,所見便是一道道白色的高牆,城堡似的圍住了里面的屋子。

又是雲深不知處了。

我在那條街上徘徊了好一會兒,一個老人帶著狗走過,他淡然的看了我一眼,低聲道了一句日安,便慢慢的走了。

天漸漸的轉涼了,太陽照著海面一片淡紅,眼看黃昏將盡,我卻沒有落腳的地方。

一座墨綠色欄桿內的房子里探出一個頭上包著大毛巾的主婦,她朝我笑笑,指指我背後的天空。

猛一回頭,便是在我站著的一座車房的屋頂上,看見了那個我千萬次在渴念中想望的人。

她站在那么高,那么空的天上,手中撐著一支長長的木把,一身藍色的工裝褲,浸在身後海也似深藍的天空里。

她的黑眼睛專注的盯著我動也不動,一頭卷曲的蛇發平平的在風里翻飛。

那一霎間的三毛,古帆船上女神塑像般的斜斜懸著。白房有若巨大的船首,天空是海洋。她,正以凝神的沉寂,向我乘風破浪的撲壓過來。

在這樣的氣氛里,任誰看見這個女人都要化成石頭,她的力量太震撼人了。

三毛必是早已看見我了,她卻不喊我。

回過神來時,三毛已經走在高牆上,手中提了一個空的鐵皮桶,沒有梯子,雙手懸掛在牆上,空桶碰一下丟了下來,我方要去幫她,她已滑下了地。

她微笑著慢慢走了幾步,伸出手與我握了握,又轉身向她的新鄰居,那個包著毛巾的女人揮揮手,這才拾起了桶,推開了一扇棕色的木門請我進去。

搬家了,現在住這兒。她向我微一點頭,語音十分清脆而童稚,這時的她,又是一個穿工裝褲親切的鄰家女孩了。她給人的印象是霎間萬變的,十分令人害怕,好似鬼魅一般。

我隨著她進入她的新居,門關上,外界便全在她身後關了出去。高牆之外的世界便消失了。

院內一半是草地,一半是磚,當路一棵大相思樹,枝丫重重疊疊的垂到腰際,柳樹似的纏綿。

走了十幾步,迎面一個涼棚,棚下掛著花,一只彩色的吊床夢也似的空著。幾張十幾世紀的老木椅圍著一張圓桌。桌上一大瓶白色怒放的香花。

三毛推開了大玻璃門進去了,對我笑笑,說:請進來吧她只是禮貌的接待我,透著一絲無奈。我馬上拘束了起來。純白的牆,純白的大幅窗簾,棕色的木器,更多的盆景,必有的大搖椅墊著大紅碎花的坐墊,一張獸皮鋪地,牆角多了一張大書桌,桌後是一牆的書。

這樣一間朴實舒適而又怡然的客廳,使人進到里面之後,所有的倦怠都消失了。想起自己狹小雜亂的公寓生活,不由得心中又升起了無以名之的哀傷來。

三毛順手將窗簾嘩一下拉開了,一幅海景便巨畫也似的,鑲在她的房間里了。那是天,是水,是虛無縹渺,是千千萬萬世上的人一生渴想的居所,它必是一個夢吧

乍見如此景色,再有雄心的人也必然會生退隱之心,問題是真如三毛一般融進這樣世外隱逸的生活里去,又需要多大的決心和勇氣呢

三毛也不請人坐,看看我的皮箱,雙手閑閑的插在口袋里,笑著問:你來散步

我的眼光迎到她的,馬上失措起來,她又微笑著問:喝茶還是咖啡想來剛下飛機吧

說著她掀開竹簾往廚房里去了。

在她托著一盤茶點出來時,我仍站在窗口望著大海沉思。三毛猶豫了一下,便將本來要放在沙發茶幾上的托盤拿到靠窗的飯桌上來。

她換掉了空花的台布,鋪上了另一條棉織小紅格子布的,從容的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自己坐下便倒起茶來。謝謝你送我機票,航空公司通知我去,說是一位周先生在英國付了來回票價。我是去了的,不是拿票,是想退票領錢,可是他們不答應,說要不是拿票就是不接受,現金是不能給我的。

三毛遞過一杯茶,緩緩的說著。她的坦白令人無法接話,居然自己承認想賺我這筆送她的旅費。

你的好意當然是心領了,可是目前不想旅行,再說這幢房子要修的地方仍是太多,安頓自己都沒時間呢說完她嘻嘻一笑,只把我對她的邀請當作一件好普通的事情在分析。下面的房子賣了我問她。

壯士斷腕她回了我一句,仍是開玩笑似的講著,可是她的創傷並沒有平復,表情突然有些緊張、無奈而辛酸,只這么一剎那,便也隱了下去。

我悄悄的望著三毛,她的頭發又長了,松松卷卷的披了一肩,發根有些花白,不細看很難察覺。人比夏天時豐潤了些,神情開朗多了,不再那么沉靜。只有她的眼睛,一樣飄在什么遙遠的地方出神,沒有一絲秘密向人流露,乍一看令人產生錯覺,以為這個人單純得沒有故事。

我站起來走到窗前去,明知這次的來,對於三毛所造成的可能只是騷擾,亦是自不量力的事情。眼前的人已是歷劫又歷劫,曾經滄海的女人,對於幸福的詮釋必然已是不同。那么我又來此地做什么

三毛此時也跟了過來,指指窗下對我說:你看我的田。

這時我方發覺窗下還有一層,我們進門的地方原來是在樓上,房子建在向海的斜坡上,下面一道純白的矮牆圍著一畦方土,牆邊一個玻璃小花房又是一個夢境。

這個人是誰,她背井離鄉,完完全全沒有親人的住了下來,不依靠任何人,卻買下了這一幢朴朴素素的小樓,穩扎穩打的做法令任何一個男人自嘆不如。

我突然不同情她了她有一間玻璃房子。

要不要下去看看她問。

我們開了院中的小門,一條石階通向樓下,海風又冷又烈,三毛奔到水龍頭那邊去拖皮帶管,嘩嘩的往她只長了一些菜苗的田里灑起水來。

樓下還有兩間,門沒鎖,你自己去看。她喊著。

以三毛一個人來說,這幢房子只襯出了她更深的孤單和寂寞,仍是大了一些。總覺得她將自己鎖進了一座古堡,更是與世隔絕了。

生活容易嗎我問她。

她只是笑笑,也不說什么,過了好一會兒才輕描淡寫的講:需要最少的人,可能便是最富的人,我過得相當的好。

海風太大,她避到花房里去給幾棵瘦得可憐的四季豆灑水。

你知道她說,又頓了頓:生命中該有的,我都有了,一幢靠海的小樓,足夠的空間,可以摸觸的泥土,寧靜的生活,滿牆的書籍,不差的健康,這已是很大的恩賜,不敢再要什么了,還敢再求什么嗎已是太多了。

她不斷的告訴我她有多么幸運和滿足,我看著暮色中那張仍然年輕的臉,心底涌出來的卻是一陣又一陣說不出的寂寞和哀憐。

對了還要給自己買一雙輪子的溜冰鞋,從車房溜到院子,從院子溜到車房,才好玩呢,小時候呀最會溜冰的。

三毛是個倔強的人,她不肯別人憐憫她,更絕對不許自憐,氣氛才一沉落下來,她自己就先改了話題。

你來的時候我正在給屋頂鋪柏油羅她說。你自己做我訝異的說。

電燈也是自己接的,搬家過來時改了一些線路。涼棚也是自己釘的。外面高牆請師傅來做,我當小工拌水泥,運沙,搬磚,九月到現在做了二十二個小工程呢厲不厲害

說著說著,三毛的神采飛揚了起來,我看得出她真是又驕傲又愉快。

她攤開那雙粗糙的小手來看了看,對我嘻的一笑,小孩子似的真純。

我問她:難怪你沒有時間寫文章了

她嘆了口氣,指指自己的太陽穴,笑說:這里面天天在寫,要是有一種儀器可以探得出,記錄得出我所有在思想的東西,你會發覺里面的靈魂真是太漂亮了,可惜我的文字表達不夠

有一天我想寫幻想小說呢鬼的,靈魂的,可惜來不及真實的還沒完呢

說起寫作,三毛不喜歡一本正經地講道理,可是不能否認的是,寫作於她仍是丟不掉,光是這么亂講,便看見她真正的幸福起來了。

回到樓上客廳里,三毛又給我加了咖啡,突然問了一句:你今晚住那兒

我吶吶的說,什么地方都可以住,我是專程來看她的,一切由她安排了。

你來看我,自然是感謝的,可是我沒有邀請你,這便有些不同了。她沉吟了一下才慢吞吞的開口了。

我本想說,這幢房子樓上樓下並沒有內樓梯,是完會隔開的,如果三毛能夠給我借住幾天樓下,我將十分感激的,因我在這個島上不認識其他的人。

我不敢開口,三毛一直靜靜的凝望著我,她讀透了我的心思。

你知道,我的家便是我的城堡,這里面並不歡迎外人呢

過去半年來,這個家里訪客沒有斷過,他們大半是通知我什么時候來,很少有人問一聲是不是三毛也歡喜接納他們。當然,我講的不是中國人,大半是我的外國好朋友,交情呢,自然是夠的,問題是這一陣來的人太多了,我也是累,再說還在修房子。

我以為,三毛是喜歡有人去看望她的,她卻將朋友的好意看成了負擔。

問題是迦納利群島在歐洲太有名了,誰來打個轉都是方便。如果我的作風不改,便永遠沒有安寧日子。不能接待你,請你了解,原諒。下次如果我主動請你來做客,那么對你的招待便是絕對不同了。

她說得坦白,卻也不失真誠,沒有讓人過分窘迫。

夜幕低垂,窗外遠處的大城已沿著海岸亮成了一片迷鎊燈火。三毛站起來開了燈。

今天晚上家里請客,一共有十二個人,如果你願意,留下來吃飯好嗎

我有些意外,因為她完全看不出忙碌的樣子,廚房光潔如新,好似不動煙火似的。

全部自助餐,已經做好了,就是大家都說西班牙話對你不方便。這種事一年也不會有一次,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對我是一樣的。

我站起來急著要走,三毛也不強留,她說:小城里有一家清潔的旅館,我陪你去看看怎樣

我神情沮喪的點點頭,內心十分茫然。

這時有人按門鈴,花店送來了特大號的花籃,深紅色的玫瑰花擋住了三毛的上半身。

三毛馬上將書桌一角的花移開了,大花籃放在兩張照片邊,荷西的一張之外又多了另一幀別人的,我湊過去看,她在理花,說:是徐先生,我的干爸。

說著她默默看了看照片中的人,將徐先生的相拿起來親了一下。這種小地方她是十分獨特的,一切自自然然,便是美麗。

客人的花已經來了,我還是走了吧我急著要走。送花給我的人沒有請他呢再說我們十點半才吃晚飯,也不急的。

她終於將我送進了小城內的旅社,匆匆忙忙丟下一句話:明早九點鍾來接你,晚安了

這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先說自己要絕對的寧靜,卻一下子請了十二個朋友吃飯。事實上她要靜,她要鬧,都在她自己一手掌握里。極能干的人,看上去卻是不露痕跡,天真爛漫不解世事一般。

九時以後的小城已是一片死寂,連個可以喝一杯啤酒的地方都找不到,而我了無睡意,心煩意亂。這時一輛計程車經過,我招停了一司機,情不自禁的說了那個海邊社區的地名。

三毛的門燈在樹下發著柔和的光芒,門口一字排開了七輛汽車,高牆內飄著浪漫而凄愴的歌,里面卻是笑語喧嘩,燈火通明。我繞著這條街上下的走了幾圈,她的家只看得見高高的窗子,里面如何的夜宴外面是無論如何看不清的。

偷窺他人是十分無聊而低下的行為,我當然明白。我一個人走到海邊去,一直想不通,如果三毛所請的是六對夫婦,那么最多是六輛車子停在門口,為什么會有七輛車,那么她必是另請了單身的朋友。那輛大灰藍色轎車又是誰的我被這一切弄得非常苦惱。

牆內又傳來了快速的擊掌聲,配合著熱情的西班牙音樂,他們必是在那棵樹下跳舞作樂。

我再度走向海潮澎湃的沙灘,心里是那么悲傷,荷西死了,她居然在宴客跳舞。好像有聲音在對我說:她是一個奇怪的女人,不要用常情來批判她的作為吧

在三毛家的斜對面一條狹巷,巷子邊也是一棵相思樹,我呆站在樹下直到深夜兩點多,才看見客人紛紛的出來了。

三毛,她穿著一件深黑高腰的連身長衣,裙擺和袖口滾著極寬的大紅大綠的滾邊,胸前一片錦綉五彩花線,長發卷卷蓬蓬的披了一肩,腳下一雙軟皮靴,雙頰紅撲撲的,黑眼睛里水也似的笑意盈盈。她的外型已是沒有國籍的了。

我看那些朋友們一個一個的擁吻她晚安,男男女女對她是那么的友愛親密。那一霎間,我才明白了,要做三毛的朋友,我還差很大一段路呢。她是不管什么中國人外國人的。

只因我還是太緊張,到底有沒有單身的男士在里面都沒看清楚,才一霎,已是曲終人散,夜闌人靜了。這時三毛並沒有關門,她筆直和朝我隱著的樹下走過來,我幾乎驚窘得不能動彈。

你也看夠了吧她向我大叫起來。

她似在傷心,很傷心,又似在發怒,車房內嘩一下倒出了車子,對我累累的一點頭:上車吧如果不送你,你總得走到天亮。

那一趟住小城開去的夜路上,三毛一句話也不說,嘴唇緊緊的抿著,車子開得凶猛瘋狂。過了一個狹橋,對方來車用了長距燈,三毛用手一擋眼睛,一串淚珠嘩嘩的墜了下來,掉在她那件錦綉密織的彩衣上。

那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的早晨,我方起身不久,便聽見三毛的聲音在樓下與人說話,然後她踏著木樓梯跑上來敲我的門。西沙

我趕快跑去拉門,門外的她穿著一件大紅v字領毛衣,凈白的翻領襯衫,下面一條藍布褲,一雙粗牛皮靴子。早她對我燦然一笑,清清爽爽的神情。

六小時以前三毛在濃濃的夜色里落淚,眼前的她卻無論如何跟夜間的那個女人沒法聯想在一起。今天她梳了粗辮子。

又是一個全新的,沒有滄桑,沒有年紀的三毛了。

我笨拙的想學西班牙人的禮貌,吻她的臉頰道早安,她啪的退了一大步,很訝異的瞪著我,我知道自己又將事情弄糟了。

她嘆了一口氣,拉出一個字條來,說:今天有太多事情要做,你與我一同去辦事,也算我陪你,行不行我垂頭喪氣的跟著她走出了旅館。她帶我去街上吃早飯。

你要嘛就振作些,這個沮喪樣子陪你的人也累

三毛咬了一口吐司面包叱罵我起來,她哪里知道,我下來本是想使她高興,可是我的心里是那么的沉重,這已積了數月的苦痛,她能了解多少還是她根本就不想關心我的渴望。

先去補輪胎,昨天晚上送你回去之後,輪胎吃了釘子,三更半夜的蹲在路邊換。

我聽了趕快道歉,她說:小事

我們開去了加油站的車庫,三毛打開後車箱,用力拖出了輪胎,放在地上滾到一個穿灰色制服的人那兒去。他們站在那兒談論了一會兒,三毛又向我走來,說:他原說要明天下午才補好,可是我請他現在修,我替他做另外的工作,你請等一下好不

說完她又走了回去,幫忙將車胎抬到一個木台上去,用一根鐵把將內胎挖出來,這時那個穿制服的人來了,她便放了手。

車庫不斷的有人進出,三毛總是馬上迎了過去,拿了別人手中的單子,跳進一大堆輪胎內去翻,找到了補好的胎,滾出來交給別人,又向穿制服的人叫喊,居然在收錢,找錢。

她又收了幾個人要補的輪胎,用一半紙片放在口中濕一下,帖在胎上,另一半大概是收據,交給別人拿走。

這么忙了二十分鍾不到,她的車胎已經補好了。你常來這里我問她。因為她做起事來熟門熟路的,又有法子合理的搶先。

沒有,三年沒爆過胎了,再說,以前是荷西的事情。她淡淡的說。真是一個好能干的人。

她向車庫內的人笑笑招招手,慢慢開走了。

經過交通警察的時候,三毛停下車來在十字路口跟警察聊了幾句,四周的車水馬龍都因而停頓了,也沒人按喇叭罵她,我倒驚出一身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