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北宛---五章合一(1 / 2)

御街行 休屠城 3562 字 2021-01-02

日月城的春夜很熱鬧,多是翅蟲飛羽長吟,常有雪山的野獸偷偷潛進城偷食家畜,我睡的愈淺,被擾醒之後側耳聽寒蛩低鳴,也常披衣而起在階下看月。

風涼露重,新月如剪,滿月如盈,又有星河如海,星隕如雨,我偶爾想起星河苑的綉閣,小時候愛在綉閣上伸手掬月摘星,如今大了,只愛無言看著它們東升西墜。

潔白羽翼的鴿子掠過暗天,我重重衣裾掠過昏暗的內室,重新在香獸里投一丸香,有時也能看著裊裊升起的輕煙出神半刻。

阿椮見我這毛病越來越重,開始哄著我吃些進補之物,也請了大夫來診治,半夏夜交藤煎水而服,湯味辛辣微麻,著實難以下咽,後來換了位宋醫開了方子,阿椮送出去的時候臉色不甚好,歸來拂袖搖頭道:「盡是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

我看著他微慍的神色笑道:「到底是開了什么方子,讓你把人家趕出去了。」

阿椮看了我幾眼,臉上的神情晦暗莫辨,半響訕訕的把方子遞給我。

黃芪,白術,當歸。

是張常見的葯方子,我的手在白紙黑字上停駐,拋開葯方抬頭對阿椮笑:「果然是個庸醫。」

我樂的不吃葯,索性把之前的湯葯全都停了,阿椮拗不過我,只得多帶著我出去松動筋骨勞累體膚,玩累了夜間自然能安安穩穩的睡著。

薛從雪一身疲憊的從額勒蘇芒哈地歸來。

阿椮看重額勒蘇芒哈地的青鹽,這是北宛唯一的產鹽區,只是行重路遠困難多多,產鹽量還不夠整個國家的用量,致使北宛還有一部分的鹽要從宋的互市中購買,若能擴大鹽場規模,一來能擺脫互市的桎梏,二者也有一筆龐大的進項,薛從雪深入額勒蘇芒哈地籌謀鹽場之事,幾個月折騰下來,富貴公子臉上也有了焦黃之色。

我問他:」人找到了么?」

他平靜的搖搖頭:「我去了他呆過的采玉場,去過他曾停留過的所有地方,問過認識他的所有人,卻沒有他的一點消息。」

「那還找么?」

「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他找到。」

我並不喜歡他的這種偏執:「你這是執妄。」

他並不否認。

薛從雪回來,交給阿椮一本厚厚的聞錄,他老狐狸似得精明,短短時間竟能把鹽場的雛形

和運作籌謀出來,阿椮大為欣喜,想要打點行裝親自去一回額勒蘇芒哈地,臨行之前,卻被耽擱下來。

北宛王已經病入膏肓。

朝里眾臣已然沸沸揚揚,你爭我吵的為王儲爭辯起來,誰都不知行將就木的北宛王究竟抱著怎樣的心思遲遲不肯立儲,只能花盡唇舌筆墨上折起奏。

北宛王沉痾反復,最後時刻竟然把幾個兒子拒在宮門外。

幾多人家幾多焦慮,北宛王的心思揣摩不透,阿椮倒是閑下來,白日照舊去戶部看卷宗,閑時陪我下棋磨練棋藝,很難想象,這個愈來愈沉穩謹慎的男人,當年在汴梁是個走馬看花的閑散ngdang質子,嬉笑詼諧,百般瀟灑。

「那個位子是阿椮一定要的么?」

「雖然心里想著,但有時想,當個閑散的王爺也是挺好的,醉里看花,醒來喝酒,不甚快哉。」

我落下一子:「我記得你當時說的話,你說,這是命,也是使命。」

他笑了。

我問:「使命到底是什么?」

「人活著,就擔了使命。嬰孩長大成人,百姓安居勞作,朝臣各司其責,將士為國守疆,這些都是使命。」

「那我的使命是什么?」

「無憂不是已經在這條路上走著么?」

乾坤兩極,陰陽五行,八字命格都是玄學,我們受驅使的,都是自己的使命。

可是,有誰是心甘情願慷慨無悔的走在這條路上的呢?辛苦勞作的百姓仍然要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清貧度日的清官拒絕耀華滿眼的黃金珠寶,心系家園的將士卻在前路為國捐軀,使命,就是心有猶豫仍驅使自己前行。

角子門外,有一座清靜的宅院,門前一株蔥郁銀杏樹,靛兒上前敲門,年邁蒼蒼的老仆出來應門。

朝夕坐在樹下雕玉。

他見我來,停下手中的刻刀,羞澀的朝我作了個揖。

「喝茶?」

茶是北宛的苦茶,杯是朝夕自己燒的粗陶,澄黃的茶水在黑褐的杯里冒著裊裊熱氣,我皺著眉嘬了一口,苦澀直入舌根。

「真難想象有一日我竟能抱著這茶喝一壺。」我搖頭道。

「公主愛甜,自然比他人更覺苦味。」他啜吸一口,「其實這茶,品到最後是甜的。」

「甜太少,苦太多,灌下三大壺想多攫取點甜,卻發現滿腹苦水,甜不知所蹤。」

他笑著搖搖頭,捧著茶杯:「喝多了,才知道這苦不是苦。」

我不置可否,與他道:「薛從雪從額勒蘇芒哈地回來了。」

他神色不變的端著茶,雲淡風輕的飲著,並沒有有任何想說的話。

「他說他會繼續找下去,直到死。」我道,」朝夕,十年了,難道下一個十年,你也想這么度過?」

「也許根本不需要撐到下一個十年,時間和風霜能磨礪一切...」

「你在賭薛從雪對你的感情能撐多久?」

他嘆了一口氣:「不,我在賭我對他的感情能撐多久。」

沒有什么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的永遠,三年五載,十年二十年,總有一天會磨滅的愛。

喝完一壺茶,聽完他吹的笛,朝夕送我離去。

我極少來他這坐坐,怕擾了他清靜,也怕薛從雪發現。

「朝夕。」

「公主有何吩咐?」

我沉默了會,艱難的道:「我有一塊玉,是塊舉世無雙的羊脂白玉。」

「公主想要朝夕雕玉?」

「玉碎了,還能補起來么?」我注視著他。

他微笑著道:「如果是摔斷了,補起來頗為容易,取松香白礬熬熱成膠可補,手藝精巧的老匠師能修復的毫無破綻,但玉皆有魂,即便補起來毫瑕無疵,其實已經是塊死玉了。」

靛兒抱著膝頭在門外坐著,看見我來,眼巴巴的望了我一眼,又垂下睫去。

我笑道:「他過的不錯,還托我問候你。」

她撐著腰起來,昂著下巴道:「奴婢才不在乎這些。」

這姿勢像極了當年的我,又囂張又可憐。

不惹眼的馬車出巷口,拐了幾個彎道往王府行去,我倚在窗邊,從飄盪的簾中望著外頭的熙熙攘攘。

或許是因為北宛的春夏太過短暫,北宛人尤其愛過春夏日,街道上多是光膀挽袖的男子和清涼裝扮的姑娘。

行至方甲街,官道上的行人突然左右躲避竄奔,迎面響起一陣刺耳的吆喝驅趕聲,那是黑衣的近衛司舉旗一路驅趕,隨後迭迭的馬蹄聲匆匆涌來肆意朝王宮奔去。

馬車被人流沖撞著偏向路邊,我被沖撞的磕在窗欞上,靛兒緊緊扶住我:「公主,小心些。」

眼前掠過一隊行色匆匆的甲衣紅綾兵衛隊,這是北宛的王帳精兵,一直拱衛在日月城外,除非戰機禁令否則不可入城,但為何此時如此匆忙的飛馳入宮?

我躊躇片刻,掀簾吩咐車夫:「去麗正門的官署找王爺。」

撲了個空,阿椮並不在戶部,戶部官員道:「今日五城兵馬司的喀圖大人來署里交名牒,晌午和王爺出去喝酒了。

問明白酒樓位置,雅間外站了一隊面無表情的隨從,雅間里喧鬧不已,三個雄赳赳的武夫挽著袖子和阿椮對飲,角落里彈唱的小娘子曲聲怯怯弱弱淹沒在面紅耳赤的吆喝呼喚聲中。

酒氣撲面而來,我笑眯眯的望著阿椮,柔聲道:「王爺。」

五城兵馬司是北宛的練兵所,民間選拔的新兵都要入兵馬司統一磨練,再最後送入各軍帳中,平日軍甲歸田,五城兵馬司更是清閑的慘淡。

此時見我來,喀圖的一杯敬酒打翻在半空中,忙不迭的起身整衣:」下臣喀圖參加公主。」

我笑著點點頭。

阿椮舍了酒盞起身迎我:「你怎么來了?」

我捉住他的手:「閑來無事去官署里找你,只聽的說你在這兒喝酒,所以來看看。」

喀圖在一邊賠笑道:「王爺與下臣只飲酒,旁的什么都沒有。」

我倒是輕嗔道:「倒不是怕旁的,只是王爺酷愛喝酒,怕他不知節制傷了身子。」

喀圖撓頭呵呵一笑,忙不迭道:「公主和王爺感情深厚,真是羨煞旁人,羨煞旁人吶。」

阿椮在一邊攤手對我笑,我捉著他的手出來,焦急低聲道:「城外的王帳精兵奔王宮去了,豈不是要出什么大亂子了。」

阿椮極快的望了眼王宮方向,皺眉道:「怕是有人憋不住了。」

北宛王許久不曾露面,王帳精兵糾結在王城下要進宮面聖,卻被禁軍攔住,兩下沖突幾乎要打起來。

是夜風聲尖利,狗吠連連,靜謐日月城已有干戈涌動之聲,馬蹄凌亂的奔在空曠的街道上,驚起千家萬戶的驚慌燈火,阿椮止住點明燈的侍女,暗夜里沉聲對我道:「戰起了。」

依稀能嗅到空中一點即燃的緊張氣氛,抓著阿椮的袖子問:「他們動手了?」

阿椮手上沒有精銳兵權沒有戰績,唯一有的幾萬死士,是國之利器,豈能拿來做這權利爭斗的武器。

北宛王一直在冷眼旁觀,旁觀著他的幾個兒子會拿著手中的軍力和權勢,做著什么樣的買賣。

他已經打定了注意,在行將就木之時,看著他的兒子們來一回搏殺,挑選一個最合適的繼承人。

至於什么樣的戰績才能讓這樣的父親滿意,誰都在揣測,誰都不敢重喘一口氣。

烏邪奉來聲名在外又年輕有為,朝中追隨者甚重,兩位長兄同母所出,甚得北宛王喜愛,而阿椮的身份在朝臣中,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血統不純的王爺,再娶了一位大宋公主,

這親宋的身份,是讓北宛徹底的成為宋的屬國,還是會變成另一個宋?

日月城王城外火光滔滔照亮了半邊天,鐵騎的踢踏和兵刃的交錯遠遠的傳來,我和阿椮並肩站著,明明暗暗的火光映在眼里:」要怎么做?」

起初的想法是依附烏邪奉來爭得一席之地,但我猜不透如意,他究竟是許了烏邪奉來什么好處,讓烏邪奉來棄了和阿椮的聯合,獨自一人挑起了對另外兩個手足的挑釁。

「恐怕是...要去趟額勒蘇芒哈地了。」阿椮握著我的手。

「我同你一道去。」

「額勒蘇芒哈地環境艱險,一路怕是艱難,無憂安心留在府中,等我回來。」他道,「你是大宋公主,北宛沒有人敢動你分毫,我也會在府中安排周全。」

我抓著阿椮的衣袖,內心忐忑:「我若要跟著你去額勒蘇芒哈地,是不是要拖累你。」

他倒是輕松的笑:「公主,只當得嬌貴二字。」

阿椮夤夜出了日月城,第二日清晨,我被烏邪奉來請入皇宮。

烏邪奉來以叛逆之名,點將領兵征伐兩位王爺,在烏吉斯之地開始了一場手足相殘的討伐,阿椮蟄伏在額勒蘇芒哈地,他們都忘記了,北宛王奄奄一息神志昏迷,身邊只圍了重重的侍人和御醫。

王府已被烏邪奉來監管起來,我索性以照顧北宛王為由,住進了王宮。

病榻上昏迷的北宛王時而清醒時而沉入夢囈,王宮里掘地三尺也未找到任何的立儲詔書。

父王猝然賓天,我只覺天塌下來,如今守著阿椮的父王,也未嘗不是一種煎熬。

形銷骨立的老人已然是風中殘燭,可最後的時刻,為什么不能召喚一群兒子在榻前,享受著天倫之樂,兄友弟恭的傳承這個位子,為什么都逼著他們鋪一條血肉之路搶奪到手呢。

北宛王有時清醒,咯著嗓子xi著問外面的情況,他聽完閉眼靠回枕上,一連數日都異常清醒。

烏邪奉來追擊到烏吉斯深腹之地,本想一舉擒獲逆賊,卻被阿椮把兩位兄長救了出去。

阿椮的機會來了。

苦夏過的極其緩慢,男人們都在外頭打戰,日月城的百姓還是照例過著自己的日子,王位與他們何干,只要柔政輕稅,誰在那個位子上都無不同。

烏邪奉來切斷了我對外的消息,連母妃和銘瑜對外的消息都不許遞進,我百無聊賴,常坐在北宛王榻前,把他的私藏拿出來供他翻看回憶。

貴為天子的王者一生有多少私藏的珍品?整個國家都在他手中,國庫就是他的私囊,他的百寶箱里會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