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通常滑稽可笑,年幼時候玩的彈弓,折斷的馬鞭,沙漠里撿的石頭,心愛的姑娘送的綉囊,孩子出生時候的胎發,孫兒親手做的壽禮。
擁萬里江山,享潑天富貴,無一不是涼薄之人。
什么是涼薄?
我嘆口氣:「戰也打的差不多了,您就不想你的兒子們么?快召他們回來吧。」
北宛王眯著渾濁的眼:「快了...快了。」
我偏著頭看他:「您這病...都是裝的吧...」
北宛王喘著氣費力的嘿嘿笑兩聲:「孤也願..是裝的...再活上個十年二十年也不錯啊...」
秋葉飄盡之時,烏邪奉來征兵驅入額勒蘇芒哈地,我期盼的時刻終於到了。
阿椮收了烏吉斯半數的兵權,終於有了和烏邪奉來對抗的力量。
推著北宛王在庭里曬太陽,厚厚的羊氈披在佝僂的老人身上,他的體重減半,昔日硬朗的王者如今只剩一幅骨架子。
這是個意志力比生命力更頑固,冷酷比慈祥更出色的老人。
我守著他的湯葯,一天一朵妄見花連根入葯,生長在懸崖陡壁冰漬岩縫之中的妄見花,十年生根百年開花,北宛王全賴著這湯葯吊命。
北宛王閉著眼曬著太陽,突然對我道:「公主可知,宋人和北宛人有何不同。」
我瞠結片刻:「都是routi凡胎的俗人,飲食男女,生老病死,何來的不同。」
他沉默片刻,問道:「公主在日月城,過的還習慣么?」
我點點頭,平靜的道:「挺好的。」
滿頭銀絲的老人不說話,又道:「上回公主的弟弟偕同宋使來覲,那位炙手可熱的御使太監,公主可知是個什么樣的人?」
「父王怎么會記得他,只是我朝的一位內侍罷了。」
北宛王搖搖頭:「若宋廷有禍,必因他而起,若不能用,還是早誅殺為好。」
我摁下心下波瀾:「父王此話怎講?」
他不願多言,仰頭輕輕的嘆口氣:「下位者恭而順,上位者謙而尊,不可亂也。」
一直沒有銘瑜和母妃的消息,也沒有朝中風聲,我心有焦慮,遣人去找薛從雪。
薛從雪不在日月城中,已然去了近南之地。
遣去汴梁的信使遲遲沒有回來,朝夕不辭而別飄然不知所蹤,阿椮與烏邪奉來的對峙不知終日,我一人在日月城,過的分外煎熬。
北宛已然紛紛揚揚下了數場厚雪。
阿椮受傷了,北宛王終於看到了個滿意的結果,奄奄一息的伸出手來攪局,斥責幾個兒子胡作非為,下令把幾人押送回日月城。
我終於吁了口氣。
阿椮從馬上摔下,跌斷了幾根肋骨,又中了利箭,傷的委實不輕。
從馬車上抬下來的他黑瘦了許多,眉眼間倒還是精神,我接過下人手中的手爐塞入他懷中,抱怨道:「怎么這么不小心,還親自打起來了?」
他嘿嘿一笑:」沙場無眼,難免有誤傷。」
北宛王把幾個兒子叫到病榻前,皆是狠狠的訓斥了一頓,連打帶罵,罰跪罰俸祿,這戲才罷唱了。
可憐阿椮帶傷在身,冬夜里又跪了半夜,回來又燒了一場,養到一半的傷病又復發起來。
養了一冬的病,次年春天氣漸暖起來,北宛王一連咯血,再也撐不下去了。
最後的日子要到了。
黃昏里我們出宮回府,急匆匆的管家帶著風塵仆仆的信使進來。
阿椮回頭看看我,又扭頭回去與信使低語。
或是汴梁有消息來了,我笑著站起來,阿椮卻站在我面前臉色灰白的沉默的盯著我。
他無波無瀾的道:「宋帝大行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宋帝大行了?哪個宋帝?」
他接著道:「宋帝大行,新帝登基了,是銘瑜。」
我腦海里一片空白,呆呆的問他:「你說什么?」
「宋帝病逝,無所出,遺制皇弟即皇帝位,喪服以日易月。」
我遲鈍的眨下眼:「什么時候的事情?」
「兩天前。」
我的心遽然縮緊,顫抖著唇盯著他:「然後呢?」
可還有什么然後。
龍馭賓天,銘瑜登基。
半年來汴梁的消息遞不過來,消息也遞補過去,一直以為是北宛這場內亂所波及,原來竟是如此。
可究竟是亂成什么樣子了,誰在當中做了些什么,誰家還好著,誰家又亡了,如今的禁宮,成了什么模樣?
使臣來的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快。
同行里宣旨的小太監是認識的舊人---小九兒,今日已是鸂鶒補袍加身的九中侍。
旨意專為我而授,詔長公主回國斬衰吊唁,覲拜新帝。
明黃的聖旨奉在我手中,是我熟悉的字,小時候也曾握著我的手寫過字,也坐在他懷中托腮看過他行筆。
我無言的望向阿椮,他棕色的眸子緊緊的盯著我,抿唇不語。
「小人已經打點好儀仗,公主殿下若安排妥當了,即可就可動身。」
「是誰篤定了本宮一定會接這道聖旨,一定會回宮?」我把聖旨砸在他身上,「這是誰下的旨?」
九中侍戰戰兢兢,為難的道:「是皇上的旨意,皇上跟小人言,公主知曉太後娘娘已思女成疾不進湯葯,常泣望窗下萱草解憂,定會早早趕回,故讓小人把儀仗一道帶來,盡早接公主回宮。」
「是誰授的皇上旨意,皇上身邊站的是誰?」
「是...御前秉筆如意大人。」
我疼的喘不過氣來。
他說,小人想著,星河苑的花該開了。
星河苑的花都被他毀了,哪兒來的花。
原來是今春。
恍恍惚惚的坐了一日,天已黑盡,周幕茫茫的暗淡,阿椮的袍上的絲綉折射著微茫的銀光晃進我眼里,突然就刺的眼睛生疼。
我們相對無言。
他握住我冰冷的手:「別回去。」
我茫然的搖頭。
阿椮在黑暗中攥住我的手。
我滴水未進,若說這一日夜我曾想過什么,我什么都未曾想過,只是一個人獨自坐著。
侍女們已經開始收拾行囊,當初帶來的妝奩有百車之多,此時零零碎碎收拾著,偌大的屋子竟然沒有一處落腳之處。
阿椮在屋外喚我:「無憂,無憂。」
我起身出去,他站在燦爛的陽光之下,穿一身淺藍綴錦袍,松垮垮的挽著袖口,玉腰帶上掛著誰家少女送的荷包,背手拿著光潤潤的扇子,竟是當年汴梁質子的模樣,偏著頭笑嘻嘻的看我:「無憂,我們一道回去吧,我請你上樊樓喝酒去。」
我倚在門前,怔怔的看著他,慢慢綻出了一絲笑意。
阿椮啊。
「好啊,你有銀錢么?」
我去見了北宛王最後一面。
他如今清醒的日子委實不多,飄搖的燭光總有熄滅的一刻,而這日子不會太遠。
算起來,在北宛這兩年的時間里,我是陪他最多時日的人,或許也是最明白他心思的人。
儲位之選遲遲未曾懸落,不過是因為阿椮的原因。
阿椮是他曾經最寵的兒子,如果沒有當年送入宋為質的原因,阿椮會是北宛活的最風光快活的王爺。
因為不純的血脈,注定了阿椮成不了北宛王座的人。
這王位,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烏邪奉來。
我和阿椮的歸來,不過是傾斜了一位父親和王者的心。
一個寵愛的兒子受盡冷落的回來,要如何補償這么多年缺失的關愛?
一個有宋血脈的王爺,和宋朝來的尊貴公主結合了,是否應該當之無愧的應當站在了這個國家最高的地位上?
只是,如若誕下了嫡子繼承了王位,那是北宛人,還是宋人?以後這片土地是宋,還是北宛?
那么多人眼睜睜要看著我生下嫡子,是衷心祝福,還是要看一場熱鬧?
而北宛王帳血脈,是否允許接受這樣的傳承?
我此去汴梁,是否可以回來?有沒有人希望我回來?又有沒有人不希望我回來?
我走之後,日月城的波瀾要如何改變?
「父王,保重。」我跪下來給北宛王行了一個隆重的北宛國禮。
「阿椮,我就交給您了,他在汴梁這些年受過不少苦,請您務必好好待他。」
他渾濁的眼里有淚光。
彼此知道,這是此生最後的告別。
大雁北飛,我南行。
都在回歸生養之地。
春風輕輕吹著,猶帶著幾絲冷意,平坦的草原上春意如同絲帶蜿蜒遠去,我知道,那些勃發的綠意下因為有暗河的滋潤才得以爭得翠色。
我回頭,輕聲問靛兒:「幾天以後能醒?」
「兩三日,蘇吉她們俱守著的,宮里也來人了,公主放心。」
我閉眼輕嘆。
歸雲一去無蹤跡,
何處是前期。
狎興生疏,
酒徒蕭索,
不似少年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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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拙,不會寫打打殺殺,不會寫陰謀詭計,一筆帶過~~
如意,么么噠,姐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