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部分(2 / 2)

甄嬛傳 未知 5888 字 2021-01-02

過了兩r,淅淅瀝瀝下了半月的雨在黃昏時分終於停了。雨後清淡的水珠自葉間滑落,空氣中亦是久違的甜凈氣息。

月自東邊的柳樹上升起,只是銀白一鉤,纖細如女子姣好的眉。我的興致尚好,便命人取了「長相思」在庭院中,當月彈琴,亦是風雅之事。

我自病中很少再有這樣的心思,這樣的念頭一起,浣碧流朱她們哪有不湊趣的。低眉信手續續彈,指走無心,流露的卻是自己隱藏的心事。

長相思,摧心肝。rs欲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昔r橫波目,今為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李白灑脫不羈如此,也有這樣長相思的情懷么?他所思慕的,是否如我,也是這般苦澀中帶一些的甜蜜的記憶。正如那一r的上林杏花,那一r的相遇。縱使我傷心到底,亦是不能忘的吧。畢竟那一r,他自漫天杏花中來,是我第一次,對一個男子這樣怦然心動。

昔r橫波目,今為流淚泉,這淚落與不落之間,是我兩難的心。

舒貴妃的琴名「長相思」。我不禁懷想,昔r宮中,春明之夜,花好月圓,她的琴與先帝的「長相守」笛相互和應,該是如何情思旖旎。這樣的相思也會如我今r這般破碎又不忍思憶的相思吧。只可惜,從來這宮中,只有一個舒貴妃,只有一個先帝。

心思低迷,指間在如絲琴弦上低回徘徊,續續間也只彈了上闋。下闋卻是無力為繼了。

正待停弦收音,遠遠隱隱傳來一陣笛聲,吹得是正是下半闋的《長相思》。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s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隔的遠了,這樣輕微渺茫的笛聲一種似有若無的纏綿,咽咽隱隱,份外動人。我問身畔的人,可曾聽見有笛聲,她們卻是一臉茫然的神情。我幾乎是疑心自己聽錯了,轉眸卻見浣碧一臉入神的樣子,心下一喜,問道:「你也聽見了么?」

浣碧顯然專注,片刻才反應過來,「啊?」了一聲,道:「似乎跟小姐剛才彈的曲子很像呢。」

我彈的《長相思》到底是失於凄婉了,反無了那種刻骨的相思之情。此刻聽那人吹來,笛中情思卻是十倍在我之上了。

我不覺起身,站在門邊聽了一會,那笛音悠遠清朗,裊裊搖曳,三回九轉,在靜夜里如一s春r和煦,覺得心里的滯郁便舒暢許多。合著庭院中夜鶯間或一聲的滴瀝溜圓,直如大珠小珠直瀉入玉盤的清脆。

我復又端正坐下,雙手熟稔一揮,清亮圓潤的音s便從指下滑出,那曲中便有了三分真切的思念。

那邊的笛聲似乎亦近了些,我聽起來也清晰許多。我按著它的拍子轉弦跟上曲調,這樣琴笛合奏,心思也只專心在如何和諧上,便暫時忘卻了積r的不快。琴聲纏綿婉轉,而笛聲音清空悠長,曲中力道亦平和,葉間花上,一時連月光都立足駐步,兩縷清音在雲影淺淡的重疊j會間遙遙應和,直奏得滿庭微風徐來,露清霜明,月影搖動,珊珊可愛,連夜鶯亦止了歡鳴。

一曲綿落,槿汐笑道:「好久沒有聽得娘娘彈這樣好的琴了。」

我問:「你們還是沒有聽見笛音么?」

槿汐側耳道:「剛才似乎聽見一些,卻是很模糊,並不真切的。」

我不虞有它,道:「不知宮中哪位娘娘、小主,能吹這樣好的笛子。」於是一推琴起身,浣碧早取了披風在手,滿眼期盼之s,我曉得她的意思,道:「你被那笛聲打動了是不是?」

浣碧不覺含笑,道:「小姐要不要出去走走?」

月s一直照到曲折的九轉回廊間。古人踏雪尋梅聞梅香而去,我憑聲去尋吹笛人,所憑的亦只是那清曠得如同幽泉一縷般斷續的聲音,也只是那樣輕微的一縷罷了。我與浣碧踏著一地淺淺的清輝,漸行漸遠。

回廊深處,一位著素衣的男子手持一支紫笛,微微仰首看月,輕緩吹奏。他眉心舒展,神態安閑,扶欄憑風,似十分怡然自得的樣子。

待看清那人是誰,我一怔,已知是不妥,轉眼看浣碧,她也是意外的樣子。本想駐步不前,轉念一想,他於我,也是在危難中有恩義的。遂徐步上前,與他相互點頭致意。浣碧見他,亦是含了笑,上前端正福了一福。我卻微有詫異,浣碧行的,只是一個常禮而已。不及我多想,浣碧已經知趣退了下去。

玄清的目光在我面上停留一瞬,很快轉開,只道:「你瘦了許多。」

我笑一笑:「這時節簾卷西風,自然是要人比黃花瘦的。」

他的目光帶著憐惜,輕輕拂來。此時的我,是不堪也不能接受這樣的目光的。於是退開兩步,整衣斂袂,端正道:「那r王爺大義救本宮於危難之中,本宮銘記於心,感激不盡。」

他聽我這樣說,不覺一愣,眼中有幾分疏朗,道:「貴嬪一定要和清這樣生疏么?可惜當r之事依舊不能保住貴嬪的孩子。」

人人都道,清河王這樣闖入宓秀宮救我,不過是因為我是玄凌的寵妃,救我不過是逢迎玄凌罷了。所以才肯費心為我的生辰錦上添花,此時又來雪中送炭。說得好聽些,也只是為我腹中皇嗣而已。惟有我明白,他的闖宮,並不僅僅是如此而已。但無論如何,這樣的仗義援手,宮中也只得他一個。

我坦然笑:「雖然本宮今r落魄,但決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他r王爺若有不便,本宮也自當全力相助。」

他失笑:「這樣聽你自稱『本宮』,當真是別扭得緊。」他很快正s:「清助貴嬪並非是為j換。」

我略點了點頭,「或許j換對我來說比較安全。」

他道:「但願清不在其列。清也希望貴嬪安好。因為……清視貴嬪為知己。」他停一停,又道:「此地荒涼,貴嬪怎么會來?」

我方微笑,指一指他手中紫笛道:「王爺以為方才彈琴的人是誰?」

他了然的笑:「清私心猜測或許是貴嬪。」

我淡淡一笑,道:「王爺相信這世間可有心有靈犀一事?」話問得十分溫婉,卻暗藏了凌厲的機鋒。

他的身影蕭蕭立於清冷潔白的月s中,頎長的輪廓更添了幾分溫潤的寧和。他並未察覺我的用意,認真道:「清相信。」

他這樣認真誠懇,我反而有些愧疚,何必一定要他說呢。然而話已出口,不得不繼續,「所以王爺適時知道我被困宓秀宮,才能趕來相救。」

話有些尖銳,他默然相對,「其實……」

我別過頭,輕聲道:「我知道王爺這樣是為我好,可是與我的近身侍女私相來往得頻繁,若傳出去,對王爺自身無益。」

他的目中掠過一絲清涼的喜悅,道:「多謝貴嬪關心。」

我心下感念他的明白,仿佛一只手從心上極快極溫柔的拂過,口中卻戲謔道:「其實也沒什么。若真被旁人知曉了,我便做個順水人情把她送給王爺做妾侍吧。」

他咳嗽一聲,注目我道:「貴嬪若是玩笑就罷了。若當真那清只好不解風情了。」

我舉袖微笑,想了一想道:「王爺今晚如何會出現在此處?」

他道:「皇兄有夜宴,親王貴胄皆在。」

我不覺輕笑:「王爺又逃席了么?」

他也笑:「這是慣常之事啊。」他微一遲疑,問道:「坐於皇上身邊的那位安小媛,仿佛似曾相識。」

我輕輕道:「就是從前的安美人。」

他的手隨意扶在紅漆班駁的欄桿上:「是么?那么安小媛的歌聲進益許多了,只是不足的是已經缺了她自己的味道。」

我反問:「皇上喜歡才是最要緊的,不是么?」

他似乎在回味著我的話,轉而看著我,靜靜道:「剛才的琴聲泄露你的心事。」

我垂首,夜來風過,冉冉在衣。我的確消瘦了許多,闊大的蝶袖被風帶起飄飄若流雪回風之態。我低聲辯解道:「不過是曲子罷了。」

他道:「曲通人心,於你是,於我也是。」

我心中一慟,想起《長相思》的意味,眼中不覺一酸。然而我不願再他面前落淚。明知道,我一落淚,傷心是便不止是我。於是,揚一揚頭,再揚一揚,生生把淚水回眼眶中去,方才維持出一個淡淡的勉強的笑容。

他凝神瞧著我,眸中流光滑溢,大有傷神之態,手不自覺的抬起,似要撫上我的鬢發。我大怔,心底是茫然的害怕。只覺得周遭那樣靜,身邊一株桂花,偶爾風吹過,幾乎可以很清楚地聽見細碎的桂花落地的聲音。月光並不怎么明亮,然而這淡薄的光線落在我鬢角的垂發上,閃爍出黑亮而森冷的光澤,隔絕住他對我的溫情。我矍然一驚,我這一生一世,身體發膚,早已隨著我的名分全部歸屬了玄凌。這樣么一想,神情便凝滯了。

他亦懂得,手停在我鬢邊一寸,凝固成了一個僵硬的姿勢。

我迅速轉身不去看他。氣氛終究有些澀了。我隨口尋個話題道:「這里是什么地方?竟然這樣荒涼。」

他離我有些遠,聲音聽來有些含糊:「這是從前昭憲太後的佛堂。」略一略,又道:「我母妃從前便在此處罰跪。」

昭憲太後是先帝隆慶帝的嫡母,先帝生母昭慧太後早逝,先帝自小就由昭憲太後撫養,一向感情不錯。後來為舒貴妃入宮一事母子幾成反目。不久又查知昭慧太後之死乃昭憲太後授意,只為可以奪先帝保住其太後之位。昭憲太後薨逝後,先帝嚴令只與太後之號,靈位不許入太廟饗用香火祭祀,梓宮不得入皇陵,只許葬入妃陵,不系帝謚,後世也不許累上尊號。昭憲太後所居之地也冷落荒涼再無人打理了。

夜漸涼,有棲在樹上的寒鴉偶然怪叫一聲,驚破這寂靜。秋深霜露重,不覺已浸涼了衣襟長袖。我回身離去,道:「皇上有宴,王爺不方便出來太久,終歸於禮不合。」

他頷首,只緩緩揀了一首明快的小曲來吹了送我。曲調是歡悅的,而聽在耳中,卻覺得寂寞非常,裙角拖曳開積於廊上的輕薄塵灰,亦仿佛掃開了一些別的什么東西。臉上驟然感覺溫熱,就像那一r昏寐中,他的淚落在我面頰上的溫度和濕潤,依稀而明白的觸覺。遠遠走至最後一個轉角,瞥見他依舊站在原處,只以笛聲送我離開,而他眼底的淡淡的悵然,我終不信是自己看錯。



永巷的路長而冷清,兩側高高的宮牆阻擋,依稀可以聽見涼風送來前殿歌舞歡宴的聲音。我和浣碧走得不快,兩個人的長長的影子映在永巷的青石板上幾乎j疊在一起,如同一個人一般。

我在腹中擇著如何啟齒的言語,想了想還是直接問她:「你與六王來往,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浣碧一驚,一時語塞,慌忙就要跪下去。我忙扶住她道:「現在是長姊和你說話,你願意說便是,不願意也就罷了。」

她低頭道:「我並不是存心要瞞著長姊的。」

我道:「可是從我生辰那時開始的么?」見她默認,又道:「難怪你當時總不讓我去太y池泛舟,也是要他囑咐你要給我驚喜吧。」我看住她:「那么當r我困於宓秀宮一事,也是你去向六王求救的吧?」

浣碧點頭:「槿汐姑姑陪長姊在宓秀宮中自然不能尋機脫身。當時太後病重,宮中沒有可以為長姊做主的人,我只好斗膽去尋王爺。」

「那么後來你們又來往過幾次?」

「只有兩次,一次是長姊有孕後,另一次是前兩r。王爺並沒說別的,只囑咐我好好照顧長姊。」

我低嘆一聲:「他也算是有心了。」

浣碧道:「長姊今r怎么突然問起,可是王爺告訴長姊的?」

我微微搖頭:「並不是。只是你剛才見到六王時行的是常禮,若非平r私下見過,你乍然見到他,怎會是行常禮而不是大禮呢。」

浣碧臉s一紅,道:「是我疏忽了呢。」

我低聲囑咐道:「我如今身份地位都是尷尬,若你和王爺來往頻繁,於王爺於我們都沒有益處,不要私下再見了。」

浣碧沉吟片刻,道:「好。」

永巷中十分寂靜,微聞得行走時裙褶觸碰的輕細聲響。前殿的歌聲被風吹來,柔婉而清亮,那是陵容在歌唱。我駐足聽了片刻,惘然一笑,依舊攜了浣碧的手一同回去。

這樣寂寥而熱鬧的宮中深夜,是誰的撫琴,挑破了子夜的霧靄;又是誰的幽歌,撩撥開錦宮的玉塵。

卷一正文第七十一章冷月

一場霜降之後,空氣中便有了寒冷的意味,尤其是晨起晚落的時分,薄棉錦衣也可以上身了。一層秋雨一層涼,真正是深秋了啊。

這樣的蕭條的秋,兼著時斷時續的雨,r子便在這綿長的y雨天中靜靜滑過了。

這一r雨過初晴,太y只是蒙昧的微薄的光,像枯黃的葉子,一片一片落在人身上。眉庄見我這樣避世,時時勸我幾句,而我能回應的,只是沉沒。這r眉庄來我宮中,二話不說,起身扯了我的手便走。她的步子很快,拉著我匆匆奔走在永巷的石道上,風撲起披風墜墜的衣角,似小兒頑皮的手在那里撥動。

我不曉得她要帶我去哪里,路很長,走了許久還沒有到她要去的地方。我留神周遭景物,仿佛是從前在哪里見過的,用心一想,不覺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條路,便是通往去錦冷宮的道路。數年前,我在冷宮下令殺死了宮中第一個威脅我x命的女子。那是我第一次蓄意的殺戮,以致我在後來很多個夜里常常會夢見死去的余氏被勒殺的的情景,叫我心有余悸。

走了很久,才到冷宮。推開門,有數不清的細小灰塵迎面撲來,在淺金的r光下張牙舞爪地飛舞。在我眼里,它們更像是無數女子積蓄已久的怨氣,積聚了太多的痛苦和詛咒,像一個黑暗無底的深淵一樣,讓人不寒而栗。y光在這里都是停滯的,破舊的屋檐下滴答著殘留的雨水,空氣中有淡淡的卻揮之不去的腐臭和潮濕的霉味。

那些曾經容顏如花的女子或哭泣呼喊,或木然蜷縮在地上半睡半醒,或形如瘋癲跳躍大笑,而大多人貪戀這久違的r光,紛紛選了靠近y光的地方享受這難得的片刻溫暖。

她們對我和眉庄的到來漠不關心,幾乎視若無睹。照看冷宮的老宮女和老內監們根本無意照顧這些被歷朝皇帝所遺棄的女人,只是定期分一些腐壞的食物給她們讓她們能繼續活下去,或者在她們過分吵鬧時揮舞著g棒和鞭子叱責她們安靜下來。而他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面無表情地將這些因為忍受不了折磨而自殺的女子的屍體拖到城外的亂葬崗焚化。

人人都曬在太y底下。我無意轉頭,y暗沒有r光照耀的角落里只剩下兩個女子一坐一卧在霉爛潮濕的稻草堆上,連ry雨,那些稻草已經烏黑爛污。那兩個女子衣衫襤褸破舊,蓬頭垢面。坐著的那個女子手邊有一盤尚未舔凈湯汁的魚骨,蒼蠅嗡嗡地飛旋著。她的面前豎了一塊破了一角的鏡子,她仔細用零星的面粉小心翼翼地敷著臉和脖子,一點也不敢疏忽,仿佛那是上好的胭脂水粉。敷完面粉後雙手在稻草中摸索了片刻,如獲至寶一樣取出了一支用火燒過的細木棒,一端燒成了烏黑的炭,正是她用來描眉的法寶。

眉庄在我耳邊輕聲道:「你猜猜她是誰?」她污穢的側臉因為沉重雪白的粉妝和格外突出的黑s長眉而顯得y森可怖,我搖頭,實在認不出她是誰。

那女子一邊認真地畫著自己的眉毛,一邊嘴里絮叨著道:「那一年選秀,本宮是最漂亮的一個,皇上一眼就看見了本宮,想都不想就留了本宮的牌子。整個宮里,本宮只比華妃娘娘的樣貌差那么一點兒。那時候皇上可喜歡本宮了……」她吃吃地笑:「皇上他一個晚上寵幸了本宮三回呢,還把『麗』字賜給本宮做封號,不就是說本宮長得好看么?」她沉溺在回憶里的語氣是快樂而驕傲的,渾忘了此刻不堪的際遇。她描完眉,興沖沖地去推身邊躺著的那個女子,連連問道:「本宮的妝好不好看?」

那女子不耐煩地翻了個身,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