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隱士(2 / 2)

到得宮外,右側方十來丈以外,一大片密翠浮天的修篁內,突然隨風傳來豪放歌聲,唱的是:「世事短如春夢,人情簿似秋雲。不須計較苦勞心,萬事原來有命。幸遇三杯酒美,況逢一朵花新!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

上官卿裳出於武林世家,雖已沒落卻還是不同於一般江湖草莽,自小邊被教授音律歌舞琴棋書畫,雖然並非是個痴於八音之人,卻也頗有造詣。一聽便知吟的是南宋名詞人朱希真《樵歌集》中的一首「西江月」。但歌聲詞意兩相揮和,極為豪放豁達,不禁心頭暗想,畢竟齊魯燕趙,多出異人,北天居士此刻黃昏倚竹,引吭高歌,何等勝慨豪情,迥異於紅塵俗士!芳心內不禁暗暗將心上情郎與其比較。那人可沒這么多閑情逸致的吟風弄月,他的心理全被仇恨添滿了,一日不報得深仇一日不可做個正常之人,但自己卻偏偏死心塌地的喜歡上了他,無可救葯。

心下思量,正待飄然舉步,林中歌聲又起。這回唱的卻是元代儒僧子聰大師劉秉忠《藏春樂府》中的《木蘭花慢》:「笑平生活計,渺浮海一虛舟,任憑塞風沙,鳥蟲瘴霧,即處林丘,天靈幾番朝暮,問夕陽無語水東流。自首王家年少,夢魂正繞揚州,鳳城歌舞酒家樓,肯管世間愁?奈糜鹿多情,煙霞痼疾,難與同游,桃花為春憔悴,念劉郎雙鬢也成秋,舊事十年夜雨,不堪重到心頭。」

上官卿裳知道這穆大先生向來氣度風流,雍容自若,是個清風淡月、笑看煙霞的素雅之人,此刻不由葦為一笑,緩步從容地往那一片深碧流煙,疏陽碎地的竹林深處的逸鳳宮走去。

尚未入得宮中,眼前林中空闊之處的一塊大青石上,坐著一個眉目清秀、神彩飄揚的中年白衣文士,他約莫三十六七,身著月白長衫靜靜坐著,身旁一根墨玉洞簫,身材清秀瘦削,渾身上下有一種從容淡定、寵辱不驚的華貴氣度,正是的隱居於北天山的江湖隱士穆大先生。

上官卿裳趕緊稍整衣衫,鈐衽作禮,嬌顏含笑道:「卿裳凡俗之人,突然而至,不想清渠落葉,擾及天上浮雲,尚希先生原宥?」

穆大先生搖頭微笑道:「卿裳何須於我客套?你這次離開山庄,雖然獨恨重傷而回,但卻不知報仇之事究竟怎樣了?那日你回來我見你神色憂急,也沒有立即問你,此刻當可解我疑惑了!」

上官卿裳臻首輕搖,苦笑道:「那嚴嵩雖離開京師老巢,但金陵府內亦防范嚴密,我等絲毫尋覓不得機會。後來終於得人之助混進了幀王府,意欲相機刺殺嚴老賊的走狗鄢懋卿,不想那鄢賊亦是身有武功之人,且功力深厚不在當世一溜高手之下,在他和王府侍衛的連手下,我等不但無功而退,而且獨恨為了救護我還連受那兩人的重手,差點傷重不治。後來我帶著他來到了金陵儒醫之處,不想那安世仁雖有方法可治,卻缺少一味重要葯物,好在隨後來了一男一女二人,自稱是兄妹姓方,好象身份極為尊貴,見我傷心難忍,不但出言安慰還慷慨解囊,從家中取來那味葯物增了給我,獨恨方才保得一命,卻還是要將養半年,不斷服以珍貴葯材,但那一身武功卻難以恢復到從前的境界了!」說到此處不由嚶嚶啜泣起來。

穆大先生聽得出神,在知曉二人此去無絲毫之功時眼中射出一絲異光,愕然良久,方才出聲道:「穆某雖然十年學書,十年學劍,但空自辜負歲月,於文武兩道,一事無成!倒是頻年流轉江湖,閱人甚多,對風鑒一技,略有所得。」頓了頓,繼續道:「據我往日觀察所得,以獨恨的五官氣色及掌上指紋推究起來,他出身凄涼,但得貴人之助幼運安康,生成俠骨不耐平凡。膽肝照人性情直率,終於飄零書劍,流徙江湖。縱然行仁會義,無愧於心,惟命宮魔蠍,似屬陰人。一生中難免紅粉知已過多,不容易跳出情海波瀾以外,倒無橫死之相!」上官卿裳聞言雙頰羞紅,啐道:「先生安慰我呢!不過安世仁曾言道,若能得到天香豆蔻,獨恨的傷勢或者還有一線希望。」

穆大先生搖頭嘆道:「天香豆蔻,武林奇葯,天材地寶,舉世才得三粒,兩粒在茫茫海宇之中何處尋覓?另一粒雖知所在,但京都國師府豈可輕侮?」

上官卿裳自然知道其中難處,當下也不多言,這時漫天彩霞,均已消逝,沉沉夜色,挾著寒意俱來。在皓月流光下,上官卿裳只覺對面的男子神彩軼月,腹中更是博學,無論經史子集,詩賦詞章,以及武學一道中的各種功力,均極精諳,並時有微言奧旨,啟人沉思。

她心下早已欽敬不已,心中卻兀自思索,自己雖然知道這穆大先生博學多聞,文武兼資,但他從未在自己眼前尚未顯示過所擅武功,高到如何程度。正自思忖之際,忽然微吟道:「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琵琶……卿裳,你也是武林中後起之秀,文武兩途均頗深有根底,對這首白香山的《琵琶行》不太陌生吧?」

上官卿裳想不到他突然與自己談起《琵琶行》來,點頭微笑,櫻唇輕啟道:「琵琶行六百一十六言,是香山居士集中極其出色作品,卿裳曾經熟讀,尚能成誦。」

穆大先生聞言微一點頭,問道:「曾經熟讀最好,我要你把這六百一十六言,倒序背誦過來。你向來聰明靈慧,且試試在明月當空之前,可能做到?」

上官卿裳知道他武學精深,暗猜此舉必有深意,見此時明月尚在東面林梢,自信的道:「倒誦《琵琶行》的六百一十六言,似乎用不了那久光陰……」話擾未了,穆大先生便即接口答道:「用不了月到中天當然更好。你且自用功,我去找件東西即行回轉。」

轉字才出,人已到了竹林之外,以她上官世家嫡傳弟子的眼光以及不浴功力,居然未看清穆大先生走時用的是什么身法。駭然之下,不由越發欽佩,便照他所說的暗自從《琵琶行》末尾一句,「江州司馬青衫濕」起,「濕衫青馬司州江」地逐字細細背誦。

這種既無韻腳,又不成文的倒序背誦,雖極拗口,頗難記憶,但上官卿裳天分甚高,由尾至頭默誦兩遍以後,也就能夠琅琅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