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聖心難測·玦月披霜(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5195 字 2021-01-02

從吳征來的那個世界里有句話叫做「相由心生」,還有些難以證實卻又常能發現實例的說法,例如「夫妻相」。

大意是說一個人的心理反應容易影響面相的生成,而長期生活在一起的人,五官間也會慢慢有些相似度。事實上也極有道理,人是善於模仿的動物,長久生活在一起,總會有些表情動作是一樣的。相則由之而來。

吳征的「心」大多還保留著前世的各種記憶與習慣,而長期與他生活在一起的又是昆侖派的同門們。十余年的成長下來,面貌上祝雅瞳雖有相似之處,要說是母子則毫無說服力。

而以他的早慧與心細,之所以認不出祝雅瞳就是五歲那年將他「劫持」到後山,意外發現顧陸夫妻間秘密的奇異女子,則要怪罪於這副身體。——人體味覺的發育要到七歲左右才能完成,是以吳征與祝雅瞳獨處半日,雖覺她身上那股潮粘甜膩的汗香似是熟悉,卻怎么也比對不上。

至於獨處時祝雅瞳僅能略微克制的母愛之心,倒不怪吳征的反應近乎於白痴,——母愛是什么?他沒有過,也不懂。前世沒有,今生最疼愛他的林錦兒更像姑姨,那是截然不同的。

回驛館的路上吳征在馬兒上沉默不言,反反復復地梳理今生的每一天,不斷自問: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為何總覺熟悉又陌生。

將至驛館時吳征才回過神來長吁一口氣,搖頭暫時放棄了追究。始終擔心不已的韓歸雁湊近低聲道:「吳郎,你真的沒事?你……一直怪怪的。」

「沒事,只是太多事情想不明白。」

「你……我怕……離幻魔瞳!」

「不太可能,不,沒有可能。」

「終究是個陌生人,你怎能如此輕信大意?」韓歸雁一臉鄭重,只是話里的酸味兒怎么都掩不住。

「我或許也逃不過離幻魔瞳,但她有沒對我施展過我一定會知道!呵呵,還說我家雁兒大氣不會使小性子,這就鬧了脾氣,今後為夫要納幾房妾室可怎生得了?」兩人靠的近語聲又低,韓歸雁被一句我家雁兒說得心中如小鹿亂跳,一夾馬腹哼聲道:「不來睬你。」

馬兒疾行兩步又被扯緊馬韁停步,她偏過頭鼓了鼓腮幫子道:「人家又沒不同意,就是……哎呀,不和你說了……」

吳征望著前方輕盈下馬,高挑又矯健的倩影露出溫暖的微笑。燕都之行再艱難,終究是要闖過去的,重生世界的美妙,勞資還沒嘗夠呢!

至於那個正在驛館門口警戒范圍之外雙手合十,低念佛號的胖和尚,吳征打馬近前招呼他跟在自己身後一同進入驛館。

車輛馬匹各自拉回馬槽與雜物房,迎接完吳征歸來的霍永寧領著兩人神鬼不知地也來到此地。他以足頓地發出奇怪的節奏聲,一輛馬車車廂底下方忽地滾出一個人來朝霍永寧抱拳跪地。

「只有你一人了?」

「屬下不知是否還有他人,也不知是否被盯上。」

霍永寧沉默了一陣道:「無妨,來了就好。你且隨本官來。」

夕陽的最後一抹余暉終於被黑暗吞沒,長安城里金碧輝煌又深沉幽遠的皇宮也籠罩在夜色里。若能俯瞰此地,點著燈火的殿堂亦能透露出神秘的皇家些許蛛絲馬跡。

有些殿堂光芒與聲息全無,而有些則燈火通明宛如白晝,還有些雖從窗紙里透出光亮,燭火卻分外晦暗。

燕皇欒廣江半躺在寬大的虎皮靠椅上,厚厚的絨被將他裹得嚴嚴實實,可時不時地,他還是會因寒氣的侵襲打個冷顫而重重咳喘。這一天他在十數年前便做了心理准備,可想不到的是來得這么快!當燕秦之戰拉開序幕,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雖說奚半樓直接棄了大半個涼州嚴防死守,雖說涼州的糧草之豐厚超出他的想象。可局勢並沒有太大的偏差,戰況始終在燕國的掌控之中,一步一步,堂堂之師堅若磐石般推進,消耗,磨去秦軍的戰力與士氣。

涼州之戰本該在冬季來臨之前便即結束,之後便是修養士兵,調整士氣,待開春後對已成籠中之鳥,瓮中之鱉的秦國再度施加持續的壓力,直到他們崩潰。——原因便是正軍之後隱藏的那一招奇兵,繞過重重大山奇襲亭城的征西軍。

欒廣江無比信任狄俊彥的能力,也相信秦國無人能預料到膽大包天的一手。他生性謹慎更做出了周密的安排,燕軍在三關正面高強度的攻勢正為了以防萬一,以高壓逼迫,讓秦國即使有高人能看穿這一步絕殺之棋也無力對亭城施以援手。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即使韓鐵雁也擋不住狄俊彥在保存實力的情況下順利奪取亭城,直到那一場莫名其妙的地涌金蓮。

欒廣江無數次地詢問能工巧匠,這一場火是如何燒起來的,沒有答案。狄俊彥並非冷血的怪物,他也會熱血上頭,也會沖動,可被稱為「燕國雙驕」之一,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的天縱奇才即使在狂怒中也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吳征是成功激起了他的怒火,可欒廣江相信以狄俊彥的謹慎持重,即便立誓要生擒吳征碎屍萬段,也會讓麾下如同狼群一般追逐,撕咬,襲擾獵物,待獵物精疲力盡地倒地再一口撲上咬斷喉管!他會直勾勾地沖入明顯的陷阱,甚至……就像是這么沖入了火場?不可能,絕無可能!

「是邪術……還是天意!」念及此處,欒廣江再次念出無數次自言自語呢喃的困惑。史書曾有記載千年之前,一座堅不可摧的城池忽被天降火球毀於一旦,王朝從此崩潰。欒廣江從不信這些怪誕邪說,可這一場地火來得莫名其妙,不僅重創了燕國讓全盤計劃盡數落空,也讓他生生在戰報上噴出一大灘血。

「天火摧堅城,王朝覆滅;地火吞萬軍……」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覺身上分外寒冷,手背上青筋凸起的雙掌又緊了緊絨被。

「陛下,祝家主到了!」

「請她進來吧。」欒廣江在貼身宦官的服侍下費力起身,披上件厚厚的虎皮大衣在龍椅上坐下默默潛運元功。如此雖會讓他在數個時辰時候身體更加酷寒難當,卻能在現下保持充足的精力與注意力,也會讓蒼白的面色裹上一層紅潤。

女要俏,三分孝。祝雅瞳戴著黃金面具,淡紫色的錦衣著內,外罩的還是那一身潔白寬大紗衣。——一如她十余年前步入祝家密室時的裝扮一般無二。欒廣江是天下唯一一個知道那身寬大衣袍下的身體是如何美麗的人,十余年的歲月過去,少女成了少婦。淡黃卻明亮的燭火下紗衣近乎透明,隱約可見飽挺的胸乳和腴腰一束。比之從前少女的青春,那具動人心魄的嬌軀定是更加豐滿,更加成熟,更加誘人。

如果當年不是與她撕破臉皮,現下她也成了朕的妃子,可以盡情品嘗那具享之不盡的軀體,可以讓當年她不願意為朕做的事情全部聽話地服從,甚至可以在御書房里讓她坐在朕的身邊,幫忙批閱完奏章之後鑽入書案之下撩開龍袍,乖順地將龍根含入那張豐滿潤澤,溫軟糯綿的艷嘴里慢慢吸嘬含吮;若是興致起時更會解開上衣,用那對滑如凝脂的胸乳將龍根夾入深不見底的丘壑里撫弄擠磨,想十幾年前,她的那對恩物便一掌只掐得一半,現如今……;如果征兒早早入了皇宮,現下又會如何?是不是狄俊彥已攻占亭城,三關俱在燕國之手,大秦像只待宰的羔羊般瑟瑟發抖……

只是片刻的兒女情長與點滴悔意,欒廣江便將這些念頭毫不猶豫地驅離腦海。比起眼前美婦令天下所有男人瘋狂的身體,一統江山的大業於他而言更重要百倍。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可醒時天下之權未能掌握,何來的時間醉卧美人膝。

「你好像很生氣?」對於祝雅瞳的上殿不參,欒廣江也已習慣,也沒有那個心思去計較。

「我生不生氣不要緊,陛下倒該龍顏大怒才對。」似乎只有到了這里,祝雅瞳才會有難以抑制的怒火,總是忍不住譏諷之意。

「哦?怎么朕都不知道何人犯了大忌?」

「呵呵。是陛下貴人多忘事,不記得與妾身之間的協議,還是有人不尊陛下的旨意胡作非為冒犯天威,亦或是長安不算燕國境內?難道陛下身患小恙,燕國便有人敢抗旨不尊不成?」祝雅瞳一雙媚眼目光灼灼,吳征便是她的心頭肉,是最不可觸碰的珍寶。為此,她不惜得罪燕國皇室與師門天陰門,拿欒采晴立威,還與柔惜雪大打出手。事已至此,已沒有什么事不能做,不敢做,直斥欒廣江自也不在話下。

「朕並沒有頒下什么旨意,自也無人抗旨不遵。你覺得朕需要下一道旨意保吳征在燕國毫發無損,朕可以下。」欒廣江笑了笑溫和道。每回只需提起吳征,他總能輕而易舉地占據上風,率先拿捏住對方死穴的感覺,總是讓人心情松快的。

「陛下是在應付妾身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妾身自會以陛下言行為表率。」祝雅瞳聲音驟冷,這一道聖旨是萬萬不能下的,否則會有無數的殺手冒著誅九族的風險源源不斷地向吳征討命。她所能做的便是拿捏住燕皇的言語,在燕國境內,要保吳征安樂無憂。

「他現下不是好好地生龍活虎,今日還與你母慈子孝?朕可沒有失約!只是現下他闖了大禍,想要保他周全須得動用更多的力量,你祝家惹的麻煩,莫非要把事情壓在朕一人身上好袖手旁觀么?」

「原來如此,我總算是明白啦!」祝雅瞳嘆息蕭索道:「還以為你即使不喜歡他,咱們也算有一夕之緣,多多少少會念著些情分。既是如此還有什么好談的?祝家自會保護他,不勞你來操心。只是你手下那些人煩請看得緊一點,否則下回身上少了什么物件兒,別來怪我!妾身告退。」

見祝雅瞳垂著頭失望之情溢於言表起身欲走,欒廣江沒來由地一陣心軟道:「且慢!」二字出口隨即心中一凜,他堪稱一代雄主雖有病在身依然反應神速。祝雅瞳再怎么憤怒得喪失理智也不敢向他下手,就不會是中了離幻魔瞳,那么莫名的失神只能是被她抓住了內心里柔軟的部分。從她出現在御書房的一刻起便做此打算,十余年前進入祝家密室時的裝扮,那件在燈下變得透明的古怪紗衣更勾起了對玉軀的回憶,那失望透頂垂首抬步的神情儀態,和當年天明她離去時一模一樣。

欒廣江嘴角一撇,冷笑道:「和朕耍這些小心眼,可有收獲?」

「不多,但不能說沒有。」祝雅瞳回以一個冷笑重新落座道:「起碼我已知道你多多少少有些許舊情,既是如此,有些話是不是可以談點實際的。」

欒廣江靜默片刻道:「你說。」

「十余年前,你提著劍要親手殺死尚未出生的孩子時我便明白了祝家招惹的忌諱。至今十九年,我可有什么地方觸犯了你的底線?」

「沒有!」

「很好。」祝雅瞳死死抿了抿雙唇,寒聲凄苦道:「他出生後甚至連一口奶都沒有吃過。昨日是我這個狠心的娘第一次給他做一頓吃的,也是娘兒倆第一次坐在一道吃一頓飯。你兒女眾多,或許覺得這種事都煩了。我呢?我就一個兒子!你可知昨日我要花多大的氣力才能忍住不與他相認?這一切為了什么你不會不懂,我給他起名吳征何意你也不會不懂!我們孤兒寡母只不過想活著,呵呵,你不愛聽是不是?我們就是孤兒寡母!為了能讓他安安穩穩地活著,我連當娘的一切都不要了。闖禍?那是我兒的本事,難道對著狄俊彥束手就擒讓人殺了才不叫闖禍?欒采晴的顏面怎么了?她面首四處不見你們說,我兒隨口胡謅兩句變成了闖禍?你——不要太過分!我是女人,也是個母親,為了我兒安康祝家我都可以不要,你知道的!呵呵,你助我登上家主之位不就是打著份歪心思么?」

女人之感情用事遠勝於男子,一個婦道人家坐鎮家主之位總是會有更多的破綻,給予外人更多的機會。見心思被拆穿,欒廣江也不否認道:「那你想要如何?一道痛快說出來。」

「我知道你要什么,在等什么!放心,我做好了一世不與征兒相認的准備,我永遠不會將他是我兒子,是燕國聖君的種公之於世,他只是個秦國人,昆侖派撿回來養大的野孩子。我不會利欲熏心到給你們欒家機會!告誡好你們欒家的人,不要動我兒!否則,你知道我會做什么!」祝雅瞳語畢不再多說,竟起身摘下黃金面具三跪九叩,咚咚的磕頭聲讓額頭都紅了一片,之後轉身離去。

欒廣江沉默無言,腦中竟有些混沌。一會兒是祝雅瞳泣血般的凄厲嘶鳴,一會兒又恍惚著吳征的本事,一會兒又是有過一夕之歡的美麗婦人摘下面具時,那張溫柔雅致,嫵媚多姿的面容。

「好厲害……」欒廣江喃喃低聲自語:「祝雅瞳,柔惜雪……朕治下大燕人才鼎盛本是好事,可牝雞司晨……不見秦國有這等事情,不知是福是禍……」他隨即搖了搖頭,自攻秦一戰受挫後,他不受控制一般不時將一些事件聯想至鬼神怪力身上。

重重晃了晃頭強行將古怪的想法驅離腦海,欒廣江將似是燃起熊熊烈焰的目光鎖定至那幅寬大三丈高高懸掛的地圖上,涼州,三關,亭城,再到群山環繞的大秦。他狠狠捏了捏拳頭,一個炸雷般的聲音不住在腦海中翻滾:「朕——還沒有輸!」

瞪視良久,欒廣江才移開目光長長吐了口氣,似是精力消耗過度狀甚疲累,又喘息了一陣才喚來宦官道:「讓他進來吧。」

御書房里踏入一人,身穿明黃蟒袍,玉帶束腰,身材高大亦有一股與生俱來的高貴威嚴。他在書桌前跪倒俯首道:「兒臣參見父皇。」正是燕國太子欒楚廷。

「免禮,坐下吧。」

欒楚廷依言落座後欒廣江先道:「方才的話皇兒都聽見了?」

「聽得甚清,兒臣先前打發走了內侍,不落第四人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