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卿心難明·誰解其慟(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4983 字 2021-01-02

吳征回府時一身疲憊倦容滿面。一首《節婦吟》半日時光便讓成都城大街小巷里交相傳頌,也讓他半分高興不起來。

陸菲嫣早早被陸玉山喚去至今未歸,想是顧陸兩家已在考慮得失,萬分慎重。顧盼尚在禁足,府中最親近的便是祝雅瞳。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恨不相逢未嫁時?」祝雅瞳瞄一眼紙上的妙句,瞄一眼閉目鎖眉的吳征,以各式不同的語調念了好幾回才揶揄笑道:「到底是道聽途說來的貞婦,還是因陸菲嫣有感而發?」

「莫要再笑話我了成不?」以祝雅瞳之聰慧當能明白詩中的貞婦正是吳征自指,他已入朝為官,當忠於大秦的聖上,言下之意一女不嫁二夫,一人不事二主。以一首絕妙好辭讓兩位殿下都無話可說,以應付過此前的危急局面,本是件頗為自傲的事情。可吳征心中煩悶難言,自鳴得意是沒有的,甚至連祝雅瞳的調笑之言也沒能讓他稍作放松。

「不說笑兩句,還能說難聽的不成?」祝雅瞳放下手中詩句,微揚下巴道:「這一回你的苦惱遠比往日要多得多,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讓人知道的嗎?」

「何事都瞞不過你。」不想祝雅瞳已對自己了解如此透徹,吳征心中略有安慰,更有些恐慌。那雙柔若春水的眼眸總能看穿他的一切情緒,吳征只得搖頭道:「一個秘密,不能說。」

午間梁玉宇駕臨北城府衙,吳征已入死局,最大的原因正在說輕可輕,說重可重的把柄被捏住,即使是祝雅瞳,吳征也沒打算讓這個把柄再被多一人知曉。梁俊賢的到來給這個死結松了一松,也虧吳征急智突生,《節婦吟》用在當時恰到好處。

流言如風,梁玉宇即使當場把吳征給殺了,以《節婦吟》之膾炙人口,隨意便能在百姓間流傳起來。世間多風言風語,梁俊賢若再稍加運作,很容易就讓梁玉宇被扣上頂殘害忠臣,意圖奪位的帽子——那也是他不能承受之重。

吳征一條命就此保了下來!梁玉宇未得吳征,卻也得到他只效忠大秦的保證,形同中立。——《節婦吟》不日將流傳於世,能讀懂其中寓意所指者也不在少數,你吳征還敢輕易食言而肥不成?如此人才不能為他所用固然可惜,兩不相幫也是個能夠接受的結果。至於梁俊賢純粹拆台搞事來的,朝堂上似吳征這等與兩位殿下都不沾親帶故者眾多,若是人人都居中而立,對剛剛粉墨登場的梁俊賢就是最好的局面。

只是除了梁玉宇與吳征,誰也不知道吳征今日不啻於鬼門關上走了一遭,那是一個連祝雅瞳也未能知曉的秘密。是以祝雅瞳並不認為此前吳征遭遇多大的難題,即使當面拒絕了梁玉宇也至多是暫時惡了他,直到現下見吳征抑制不住愁容滿面,呼吸粗重,微眯雙目中射出的光華迷茫無計,才知事情並不如想象的簡單。

「你可以完全信任我的。」祝雅瞳心中一黯,此話卻終是說不出口。

室內二人各有所思,相處時罕見地長時間沉默。

祝雅瞳與愛子相處時日已不短,向來配合默契,兩人之間的秘密也越來越少。祝家之主在吳征面前褪去了神秘的光環,美麗,高貴,優雅,聰慧,時不時還有些少女般的可愛。而吳征在祝雅瞳面前也不再是一行行冷冰冰的字跡,他活靈活現地在她面前,機敏,有趣,果敢,才氣縱橫。

祝雅瞳極享受這種感覺,甚至是貪戀。當吳征毫不猶豫地找到拙性,將調查暗香零落的一干事情全數交在他身上,表現出對祝家無以倫比的信任時,天底下沒人能明白祝雅瞳有多么開心。——祝家對吳征仍是一個謎,但經過在長安的相處,祝雅瞳卻不是謎。與其說吳征對祝家信任,不如說對祝雅瞳的信任。乃至於知曉吳征與陸菲嫣之間的偷情,除了一點點嗔怪之外,祝雅瞳更享受的只有與愛子同守一份小秘密的歡欣。

天底下絕大部分母親一直擁有,甚至有些都已膩煩而嫌棄,在祝雅瞳身上卻珍若性命。有時她甚至產生若能如此下去,即使母子倆最終不能相認,似也已足夠滿足的寬慰之念。

事實終究是事實,無論兩人的相處如何愉快,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進展如何迅速,難以相認的事實終是一道橫隔二人之間的天塹。平日里感受不到,可到了關鍵時刻,涉及到吳征內心深處最為陰私的秘事時,鴻溝便憑空出現,將兩人隔得遠遠的。

祝雅瞳深知不是自己貪心不足,吳征的不言非是因不願說——世間人人都有不願說的秘密,而是因不肯說!既非至親,信任再多終究有所保留。他所擔心的是說出來之後,會有對自己不利的後果。

良久,祝雅瞳輕聲道:「其實……你有沒想過命運不由他人掌控?」

「惹你生氣了?」

祝雅瞳一生之望全在與吳征相認之上,是以堅韌如她也控不住情緒說出驚雷般的一句話來,此話一出,她便後悔。現下絕不是道出滿腔盤算的好時機!不想吳征似沒聽見,反問得沒頭沒腦。

「你能惹我生氣么?」祝雅瞳秀眉一蹙,略有不甘,不肯承認。

「原來我也以為我不能。不過我知道你若是不高興,就會像現下這樣。」吳征二指揉得下巴短短的胡樁沙沙作響,饒有興致。

「亂說什么?我想事情時都是這樣。」祝雅瞳略顯慍怒道。

「不一樣不一樣。」吳征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你想事情的時候也是這般輕咬嘴唇,但是眼睛靈動得很,仿佛在笑一樣,那時定然無數奇謀妙計或是陰謀詭計都在涌出。生氣的時候就不是如此,眼睛平靜得很,還會眯上些許。」

「呸,哪有陰謀詭計?老娘這里全是奇謀妙計!」祝雅瞳被逗得展顏一笑,屋內似被春風拂過,冰冷的大地復蘇一般。陡然目中一亮,「老娘」一詞平日里她絕不肯用來自稱,有些粗魯於她的優雅有礙,不願給吳征留下不雅的印象。不過此刻半發泄半調笑般說出竟覺頗有風味且極為貼切,一時心胸一開,煩悶之意去了不少。

「吶吶吶……就是這樣!陰謀詭計!陰謀詭計!」吳征卻縮了縮脖子,祝雅瞳目光流連嬌若春水,正是仿佛在笑一般。若是對著旁人還好,對著自己就不覺毛骨悚然,不知這位美婦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哼!老娘正思忖著如何整治你,你小心點!」祝雅瞳一皺鼻翼,心中卻樂開了花,小乖乖平日悶聲不說,不想暗中觀察已是熟知自己的一舉一動。此前心情不佳,被他說中時還有些不滿,頗有惱羞成怒的意思。現下心情轉好,登時大喜過望,世上哪有不熟悉自己母親的兒子?

「老娘是誰?」吳征抽了抽嘴角,二次聽見,終於確定不是自己聽錯了。

「老娘就是人家啦!怎么?你有意見么?」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世間愚婦鬧起脾氣來都敢自稱老娘,祝家主金貴之軀,自無不可。」

「貧嘴,什么天大的秘密好了不得么?既不肯說,人家不來管你。」祝雅瞳瞪了吳征一眼,氣鼓鼓又不無得意地扭腰擺臀離去。

吳征等她走了許久才敢抹一把額頭冷汗!命運不由他人掌控?即使在他前世的那個開明不知幾許的世界里,這話也是萬萬不敢說的,何況當世?祝雅瞳這名奇女子在吳征眼里自是十分了不起,偶爾流露出的可愛雖與需時刻沉穩的豪族之主身份不符,但在這樣一名絕色身上則只有更增光彩。但今日的驚人之語,吳征甚至想不透因何而出。

若是調笑之言,現下只能更增吳征的煩惱;若是發自內心,今日並非絕佳良機,連合適都說不上;若是隨口……此刻的情境下,祝雅瞳斷然沒有隨口一說。

「這他娘的到底是個什么世界啊?全是瘋子么?」吳征嘴唇眼角齊抽,心知祝雅瞳也覺失言故而輕易讓他轉移了話題。失言失言,豈不是確有此事么!

祝家若是動了什么心思,本就一團亂的世界豈不是又要炸鍋?聯想起此前祝雅瞳的敗家一說,吳征似有明悟,憂慮與恐懼更甚。果然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我道是一名高高在上的豪族之主,絕頂高手因何對我這么好,這份歪心思當真令人徹夜難安!吳征頹然坐倒,回思此前的一切,還有那雙望向自己時只有愛憐,欣喜與真誠的眼眸……若說她全是壞心思,也難以置信。一個人若是裝模作樣,無論掩飾得再好也不可能全無破綻。且哪個存了壞心的會主動與難纏的獵物密切接觸?吳征又不是好騙的雛兒。

搞不明其中含義,一首《節婦吟》也能暫緩危機,換來一段時光的安寧。吳征現下只覺前所未有地困倦,返回里屋甚至等不到陸菲嫣歸來便沉沉睡去,多年來也僅有今日懶洋洋什么也不想做,落下了修行功課……

次日晨光初開時分迷迷糊糊醒來,吳征回神時心中一凜!

身旁的被窩仍留著淡淡的幽香與體溫,佳人卻無蹤。顯是陸菲嫣夜里歸來未曾驚動吳征,晨時也早早起身。想來她見吳征睡得深沉,動作定然極輕。可以吳征的感應之靈敏竟然一無所覺,可不是陸菲嫣武功突飛猛進,而是他自身之故。

吳征翻身跳起,捧了把擺放好的盆中清水重重揉了把臉,待盆中盪漾的水波復歸平靜,倒映出一張被愁雲慘霧布滿的面容。「呼!」吳征重吐了口氣,將頭埋進水中!

那一口氣好長,在水里不斷鼓起顆顆氣泡,又被浮力推出水面,其間大多數擊打在吳征臉上。抬頭時吳征噴出一大口水霧,不待臉上的水珠滴完便迅速抹干,動作利落干脆!

消沉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人生於世,誰無碰壁撞牆之時?吳征深明眼下的困局正因自己一時膽大造成,可謂自作自受!然則消沉何益?局面再壞,未必沒有死中求活的可能。

昨日的混沌中曾有過解決的方法,只是心神大亂不曾細想。吳征快速出門,時不我待,振作正在當下!

甫一出院門便見陸菲嫣正曼步行來,面上頗見喜色。

「起了?早膳快好了……」

「我去書房還有要事,你幫我送來?」

「好……那個,我爹今日想見你……」

「哦?看你的樣子像好事了?」吳征振作中心神一爽!陸菲嫣的婚事本是巨大的難題,如今亦走出一片全新天地來。萬事只要去做,總有轉機!

「嗯……還沒定下……或許還需你的承諾。」陸菲嫣忸怩不安,她自是期盼擺脫婚姻囚籠,只是越到關鍵時越發心慌。顧陸兩家已知吳征底牌,以此為憑怕是要獅子大開口。陸菲嫣頗覺左右為難,低頭揪著衣角繞圈。

「到書房一道商議,我先過去。」吳征點頭,兩人已有大庭廣眾時保持距離的默契,只輕聲道:「他們敢提我就敢給,那些東西哪有你重要?」

哄得陸菲嫣芳心大跳,兔子般逃也似地去了。吳征快步入了書房坐定,攤紙研墨。

祝雅瞳教授的方法有效而實用,理順越是復雜的難題越是適合。吳征埋頭苦思,在紙上不住寫寫畫畫,圈圈點點。

陸菲嫣與祝雅瞳不久後便都來到,見吳征聚精會神,俱是輕手輕腳不敢打擾。女子好奇心大都極盛,吳征又未避諱,等了會兒俱都按捺不住。二女對視一眼,各自施展輕功足不揚塵地來到吳征身後。

滿心獵奇,不想疑惑更增。二女全然看不明白紙上一大串鬼畫葫蘆般的符號是何意思,不由再次抬頭嬌眸瞪媚目,迷惘之色一覽無余。

日頭漸升,陸菲嫣輕聲道:「時辰不早,你還要去衙門里。」

「哦,這么快?」吳征抬頭鴿筆,活動著筋骨道:「啊喲對不住,饒兩位餓著肚子久候,該死,該死。」

祝雅瞳沒心思搭理他的打趣話,蹙眉拿起紙頁,螓首左搖右晃喃喃道:「叉叉,樹丫子?還有這個是什么?彎彎繞繞的,沒見過,從沒見過!」

「密語!師門要事尚未定論,誰也不能說!」吳征得意地揚揚下巴,xyz這些方程式所用的代數祝,陸自然不能明白,每一個符號所代表的意義只有他爛熟於胸。至於說師門要事也不是推托,進一步的計劃關系重大,需得奚半樓首肯方可實施。

「裝神弄鬼!」祝雅瞳及時落座接過吳征盛好的飯碗,享受自行模擬的母慈子孝之時,見吳征的狀態比之昨日大有不同,也自心安。

「陸家主約我何時?還有旁人么?」吳征舉箸給兩位美婦各自夾上些菜,俱是她們口味所好。

「待你完了公務回府,爹爹自會來拜訪,沒聽說有其他人來。」

「這樣?那去請顧家主一道來!」

陸玉山單獨前來或許會與吳征先行達成協議,但此事並非他與吳征二人便能做得了主。且顧家那頭說法未定,指不准要出什么意外。要談,就三家坐下來談!吳征片刻間思慮周全,靈敏的心思恢復如初,祝雅瞳心中暗贊,大是寬慰。

「我不去……」陸菲嫣面頰微紅,夾在陸家與吳征之間實是不好自處。陸玉山單獨前來存了多占好處的心思,縱使不願,她也不能拆父親的台,換了吳征也是如此。

「成!我讓宜知去請就好。晚間你就別出來了省得難做。」

公堂里今日無甚要事,些許公文有戴志傑相助不需多時便處置停當。衙門口冷冷清清,吳征也偷個閑先回內堂,順道著人去喚瞿羽湘。

女捕頭被祝雅瞳所挾相助吳征,雖是盡力,心頭仍是萬般不願,見了吳征向來沒好臉色。即使吳征取出個瓷瓶讓她當場服下,鐵著的臉也沒半分笑容。

「給你解葯還吃冷臉,真是!」吳征半躺在寬大的座椅上,一臉不爽道:「下月我晚半個時辰再給,看你還甩臉色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