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征舉著火把,微鎖的雙眉中憂色盡顯,卻也露出期盼與欣慰。
石門推開,趙立春跪倒在地,嚎啕大哭,玉蘢煙在石床邊站了起來,原本十分激動,陡然見吳征背後還有兩位陌生女子,吃了一驚,無措地揪著手指,不知如何是好。
看她除了有些不修邊幅之外,全身上下也僅有丁點擦傷,想是攀爬枯井時留下的。
向玉蘢煙點了點頭,吳征也忍不住淚濕雙目。
近來的壞消息實在太多,玉蘢煙安然無恙是個巨大的安慰。
她只是名弱女子,能保全至此,自然全賴趙立春的幫襯了。
「趙兄……累了你了……」
除了慶幸,還是慶幸。
與趙立春的結識可說不上什麽志趣相投,大半還是利益攸關而已。
熟識以後對他的機警伶俐還是頗多認可,這一回在遠行涼州之前將玉蘢煙托付給他,真沒看錯了人。
只可惜好好的一位小太監,前途無量,受了他的恩惠,卻拖累了他落魄至此。
「吳兄……嗚嗚嗚……吳兄……」
趙立春大哭難止。
與玉蘢煙的心如死灰不同,他無時無刻不在擔驚受怕。
怕被宮中發現了暗道捉回去,少說是個五馬分屍。
怕吳征一去不返,將他們丟在此處,待糧盡之後遲早還是個死。
更怕吳征已遭不測,便是有心,也已無力。
陸菲嫣對這名小太監與吳征的交情十分清楚,對他頗有親善之意,見狀在他頸後點了一指,趙立春雙目一翻登時暈去。
若是情緒激動太過,於身體有害,這兩人可是好些日子連陽光都沒見過了。
陸菲嫣忽然動手,玉蘢煙對這位陌生的美婦人升起警惕之意,更驚得縮了縮肩膀,似想退縮逃避,邁出的腿也停了下來。
「玉姐姐莫怕。」
吳征舉起雙手示意她不用擔心,抬手引薦道:「這位是我娘,這位……是我的娘子……我們一同特地來尋你。」
兩個嬌聲驚呼同起,陸菲嫣鬧了個大紅臉,實在沒想到吳征把她的底子全給掀了出來。
玉蘢煙則是沒想到兩位陌生的美婦居然都是吳征親近得不能再親近的人物。
面對笑容極為親和的祝雅瞳,她心中不自禁泛起一陣嬌羞。
而媚態橫生的陸菲嫣,則有股難以言喻的滋味:兩人年歲相彷,姿色也難以比較出個高低來。
不過陸菲嫣的精氣神遠勝於她,玉蘢煙不免有些羨慕,有些嫉妒,又有些感慨。
這些都讓她慌張的心情安寧下來,不過都不及吳征臉上熟悉又溫暖的笑意,來得更安定人心。
「苦了你了。」
迷糊之間,吳征已走近至跟前。
見她面色蒼白,身段又清減了些,即使有絕色之姿,也不免透出些憔悴來。
吳征心中憐惜之餘,又覺一股徹底放下心來的如釋重負感襲來,動情地張開懷抱將玉蘢煙緊緊摟住道:「前幾日我便回了成都,聽聞天澤宮一帶被大火燒成灰燼,猜想你們已躲入地底。這幾日准備停當才能來接你們出去……玉姐姐,親眼見到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我一直都盼著你來……」
玉蘢煙對外界發生的事情還懵懵懂懂。
只知吳征遇險,但一想他遠離京城是非之地,又有師尊奚半樓庇護,料想出不了大事。
見了吳征重逢的開心多於寬懷,只是在吳征溫暖的懷中時正被祝雅瞳在一旁看著,面上發燒,心如擂鼓。
那是從前入宮時被太後看著也沒有的羞意十足,一時之間居然未曾發現吳征的些許異樣。
不僅吳征,祝雅瞳與陸菲嫣也倍感欣慰。
進來離世的親友已太多,傷心的不單是吳征,陸菲嫣也不遑多讓,相較之下雖悲傷較少,可她對吳征的親友們愛屋及烏,也是十分難過。
不僅如此,她們對吳征也不無擔憂。
疼痛深至神魂,重擔又壓在吳征身上,若是玉蘢煙再有什麽意外,吳征心痛之餘,身體未必還能撐得下去。
常言如釋重負,吳征的心理與精神都到了崩潰的邊緣,見了玉蘢煙換了旁人或許放心之後,難免失態,恣意地大喜大悲。
但吳征做得極好,他深知玉蘢煙本就是個沒太多主意的女子,堪稱後宮里的一朵奇葩。
現下即使見了吳征,大體仍是六神無主,渾渾噩噩。
若是在她面前放聲悲哭,這位在冷宮里呆了多年,心神脆弱如紙,還極其敏感的美婦,多半要被嚇著了。
吳征只是低聲軟語,輕撫後背安慰,將玉蘢煙的嬌軀摟得緊緊的,似乎丁點也不願放手。
熱烈的體溫與寬厚有力的胸膛,都能讓柔弱的玉蘢煙芳心大定。
她屢次拒絕離開皇宮的建議,除了身負血仇無法離開之外,也著實擔心會給吳征帶去危險。
如今皇宮已沒了可留戀的東西之外,吳征也不可能再留在成都城,離去已是必然。
這一刻玉蘢煙卻覺得分外安心,只覺有吳征在,此行雖難,必定一帆風順。
沉迷在濃烈的男子氣息中不知多久,被輕推時玉蘢煙羞怯怯地抬起頭來,先朝吳征背後偷瞄了一眼。
見祝雅瞳與陸菲嫣不僅不避嫌,還看得十分認真,面上的笑容頗為親和,這才放下心來,隨即又覺羞不可抑。
「玉姐姐你且坐下。」
吳征扶玉蘢煙坐好,又掐著趙立春的人中穴激他醒來道:「外界天翻地覆,有些事情須得先告訴你們知道,離開之後你們好有些准備。」
吳征將抵達涼州之後,燕秦兩國協力對付祝家,自己險些喪命開始,撿緊要處說了一遍,道:「昆侖派根基已毀,說句不好聽的,我現在就像條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趙兄,這一回當真是連累了你。玉姐姐因趙兄照料得以保全,此恩沒齒難忘,只是不知要何年何月才得報答了。我吳征也不是狼心狗肺之徒,大恩不言謝,眼下急的是不知趙兄可有什麽安身立命的去處?」
趙立春被吳征的經歷驚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此刻才苦笑搖頭道:「唉,想吳兄與小弟在京城里風光之時,哪知曾有今日啊……人生潮起潮落,實難預料。吳兄,咱們意氣相投,小弟實話實說,心中若沒半點怨氣,那是假的。只是小弟也知朝中之事,人人如履薄冰,既然認了吳兄,自然同得甘苦,共得患難!這也得認!小弟慚愧,留在大秦久後被人察覺,難免又是一死,就當趙立春已在後宮里燒死了便罷。旁的實是別無去處,還望吳兄收留。小弟跟隨吳兄已久,換了旁人也不習慣,今後還是水里水去,火里火去,絕無後悔!」
「好!今日共苦,來日同甘,我吳征不虛言。」
吳征感動莫名,有些哽咽。
趙立春說的無奈雖是實情,這一份心意也是十分誠懇,在落難之際能有這麽一個肝膽相照的朋友,實是莫大的安慰與激勵。
玉蘢煙見吳征回目望來,心中一跳低下頭去。
他問趙立春的去處,並不曾問自己,那可不是因為知道她已無家可歸,全因吳征根本不會放自己離去,定然是要與他在一塊兒的。
「帶你們離開這里之後,自會有人安排你們前去江州,屆時不必等我,聽來人行事即可。韓老將軍正質拿著梁玉宇,率軍趕往江州匯合。你們可先行前去等候。」
吳征微笑著對玉蘢煙,又感慨似地道:「韓二將軍與陸家主在江州當已准備妥當了……唉,我沒多少領兵之能,更別說什麽沙場布陣,兩軍對圓。幸有韓門虎將在,否則將來可怎生是好……」
玉蘢煙目光一閃,又快速眨了幾眨,抿著唇低下頭去道:「我聽你的。」
吳征的目光也是一閃,道:「時辰已差不多,我們走吧。」
「若拖了後腿礙了你的事,不必等我。」
玉蘢煙忽然道,居然頗有決絕之意。
「嗯?誰說你會礙了我的事?」
吳征玩味一笑,湊在她耳朵邊道:「你們不一時要先去江州,久別重逢,又要分別,所以……我抱你出去,這樣便怎麽也拖不了後腿。」
在玉蘢煙驚聲羞呼聲中,吳征一把將她打橫抱起當先出了石門向左走去。
這一下把趙立春唬得魂不附體,急道:「吳兄,錯了,錯了。這面可只有一條回皇宮的路。」
吳征回過頭笑道:「錯不了,我們就是先回皇宮去!」
這一下正瞥見陸菲嫣的目光,一點羨慕,一點幽怨,一點期待,嚇得也縮了縮脖子。
排水道狹窄,一人行走尚且需要貓著腰,吳征抱著玉蘢煙更加困難。
但他武功高強,腰馬結實,走得不僅不太費力,還十分平穩。
玉蘢煙被他抱在懷里,十足地感受到這一份安穩與溫暖,一時間雲里霧里,感懷無限。
五人魚貫而行,趙立春與吳征落在後頭,他戰戰兢兢,不住前後張望,祝雅瞳與陸菲嫣在前領路。
陸菲嫣收拾心神,正謹慎地左右打望,祝雅瞳的語聲忽然鑽入耳朵:「不生氣?」
「沒有……」
陸菲嫣扁了扁嘴,同樣將語聲送入祝雅瞳耳內道:「這女子孤苦了許多年,好容易脫得牢籠,親近一會兒理所當然,現下她也需更多的照料。」
「咦?」令祝雅瞳意外的不是醋意甚大的陸菲嫣居然沒有吃味兒,而是她這一手傳音入密居然已得心應手。
「還差一點點。」
陸菲嫣縮了縮肩,略覺自豪。
信心的匯聚極難,但一旦形成想打破也難。
陸菲嫣入住吳府之後實是最合適的狀態,心境平和,修為日漲,由此也是信心不斷地增長。
與吳征的情意堅逾金石,誰也動搖不了,所以她不需將玉蘢煙與吳征現下的親熱往心里去。
「嘖嘖,當真了不得!」
祝雅瞳感嘆一聲,有些奚落道:「有此心境,修為不增長都難。說來也怪了,小乖乖似乎特別的好,和他呆在一起總是很舒坦,家中連別扭都難得一見,這又是為何?」
「他從不會把外事的東西帶回家里來。」
陸菲嫣經歷過一段失敗的婚姻,對個中緣由一清二楚,道:「無論在外碰到多少事情,難過,憤怒,怨懟,什麽都好。回了家和親人在一起,他從不會把這些不好的東西去影響他的家……」
「原來如此!正是!」
祝雅瞳嫣然一笑,顯是對這番話大為稱心。
隨即擺手示意眾人止步,側著頭傾聽片刻,道:「左近無人,想是和此前探查的一樣,羽林軍只在邊界處護衛,火場里亂糟糟,工匠們先從邊界處清理起,天澤宮一帶是沒有人的。我先出去瞧瞧,你們莫要亂動。」
說罷便貓著腰鑽至枯井下,又是閉目聽了好一陣,才緩緩舒張四肢。
那雙掌一貼濕滑的井壁,像是懷有吸盤一樣牢牢攀附,緩緩爬了上去。
玉蘢煙見她身形從視線里消失,膽戰心驚道:「祝……祝夫人一個人不要緊麽?」
「我娘的武功在普天下出不了前三之數,她又小心謹慎,出不了岔子。」
吳征笑道,頓了一頓又道:「如果不是要做些事情,我們都是她的累贅,由她一人來做便成了……」
「嗯。我們要做什麽?」
玉蘢煙原本對祝雅瞳就有幾分沒來由的怯意,聞言更有些害怕,彷佛那一雙春湖般溫柔的眼睛,時刻都看透了自己想些什麽。
「再放一把火,在京城里燒足三把!」
吳征目中的火焰正騰騰燃燒,越燒越旺。
「啊?這……」
趙立春放了把火已是十分膽大,吳征居然潛入皇宮還要再放一把,膽子已然包了天。
冷宮一帶已化作白地,燒無可燒。
吳征想要再放一把火,燒的可就不是人丁寥落的冷宮了。
皇城里哪一處不是看守嚴密,想要再放一把火談何容易?這些久居皇城的玉蘢煙與趙立春都清楚得很,一不小心失了手,可不大難臨頭?看吳征信心十足,又義無反顧的樣子,玉蘢煙不敢多勸,遂閉上了口不再多言。
不多時祝雅瞳探出頭來,一個倒翻掠進暗道,指了指頭頂:「冷宮一帶無人,想是准備日後徹底重建,火場也無人打理。咱們依計行事!」
「霍賊看來很忙啊。」
提起霍永甯,吳征恨恨咒駡一聲,道:「接下來就等時辰了……」
「等時辰?」
玉蘢煙並非提出反對,只是覺得好奇之下,脫口而出。
「嗯。」吳征耐心道:「光靠咱們幾個,想要在皇宮里放出一把火難上加難。今時不同往日,上一回趙兄是天時地利人和,才燒了一把大火。現下可沒了這份便利,想燒起來非得里應外合不可。」
「嗯?里應外合?我們還有增援?」
「有!」吳征目光炯炯,又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道:「大事成與不成,就看他們了……」
玉蘢煙雖不算心思厲害的角色,倒也不笨,聞言心下狐疑:即使在皇城里再點上一把火,至多也就是造些動亂,怎麽說也算不上什麽大事。
吳征卻是一副躊躇滿志,又是等待重大結局時的不寧定。
玉蘢煙不明個中玄機,只見祝雅瞳與陸菲嫣的目光中俱是一片希冀。
成都城里連日都不太平。
昆侖一系上上下下俱被打做了反賊,遠在昆侖山的門派聽說雞犬不留,韓城也是滿門盡皆下獄等候發落,再無昔日榮光,連錦綉大街上的胡侍中府與吳侍郎府也是抄家的下場。
常言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胡侍中被吊於城門口示眾,皇城里下了嚴令,有替昆侖派上下說情者,與反賊同罪。
只是一道旨意難堵萬民悠悠之口,大庭廣眾間沒人敢提,私下里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又怎能止得住?後宮一場大火,燒得數十間宮室俱成白地還可說是意外,不久後天牢里又是一場大火便難以說清。
昔日繁華的成都城里,喧鬧的大街變得寂靜,行人來去匆匆。
若不是為了生計,大多人都願意呆在家里,以免平白沾惹了什麽麻煩。
酒肆青樓等尋歡作樂之所門可羅雀,大部分乾脆關門歇業,待風頭過去了再做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