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郁累悲歌 蒼穹落仙(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5802 字 2021-01-02

東郭縣衙里火光沖天。

城里駐防的兵丁被抽調走了大半,原本就防御空虛,更是連些強力軍器都沒有,些許捕快和城防兵拿吳征手下的精銳突擊隊毫無辦法。偏生這幫賊人膽大包天,放起火來居然也不撤退,就守在火場周圍,大半日的時光讓縣衙被燒成一片白地。

賊人領頭的便是吳征,東郭縣里幾乎人人都看見他大呼小叫,上躥下跳,唯恐人不知。吳征正是要這樣的效果,他若不現身,手底下會損傷慘重,甚至一個人都活不下來。只有他把自己暴露在陽光下,燕國才會把目標全部鎖定在他一人身上,突擊隊的部從們才有安然逃離的機會。

這已經不僅僅是膽色和義氣,還有沉重的責任感。突擊隊上下從這一刻起,再沒有人不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尚未匯合的弟兄紛紛趕來,他們冒險守在此地其實也是在等候。即使尚來不及趕到的,收到消息後也能品出危險的味道。

不斷地有人來匯合,也不斷地有人悄悄地離去,人員漸多了,又少了,待哨探的倪妙筠飛奔前來,只打了個手勢,剩余的突擊隊員才滾鞍上馬,瘋了一樣打馬向卧牛山逃去。

身後足有數千名燕軍追擊,在燕國腹地,眾人難以逃離處處眼線。說起來最難逃走的便是吳征。所以吳征在眾目睽睽間上了卧牛山。

卧牛山巔處有一座望天崖,四面絕壁,唯有一座吊橋相連。眾人奔進密林之後便下馬循著山路向山頂直奔。【寶器】久隨自己,分別時吳征還頗不舍得,不想這貨沒半點情義,有些疑惑地偏了偏頭,忽然前蹄離地長嘶一聲,潑喇喇地瞬間跑得不見蹤影……

奔了半夜沖過吊橋,再抽出寶劍三下五除二砍斷吊橋,諸人就這么被困在了崖里。雖是絕地,在這里等待丘元煥到來卻是最佳場所。這么可怕的高手,在明處絕沒有在暗地里可怕……

暖暖的陽光驅散了早春的寒氣,初生的青草翠綠而鮮嫩,厚厚的草甸子躺著比羊絨床還要舒適。能容納下三十來人的地方,望天崖里居然還有這么好的一片草地倒是此前未曾料到的。

吳征四仰八叉地躺在草甸子上,軟融融的陽光曬得他渾身發麻,昏昏欲睡。更舒服的是,懸空的脖頸處一只綿軟纖長的柔荑正輕巧地按捏,兩條小腿也有兩雙小手撫摩幫著放松。他真的是累了,引著大伙兒一路逃到這里性命暫時沒丟,無論精神還是體力都有巨大的消耗,所以享受一下美人的溫柔鄉無人有意見。所以顧盼與瞿羽湘幫著按揉雙腿之外,倪妙筠也放下臉面和架子,幫他舒緩已發疼的腦海。

跟隨他來到望天崖的僅有四十三人,讓草地有些擁擠。不過他們都自覺地讓出一塊地方,也讓他們休息的地面顯得更加擁擠。

「唉……」柳鵬程嘆了口氣,他綽號【氣沖霄漢】,不經意的嘆息也是聲音頗大,人人都聽在耳里。

「柳鵬程,怎么啦?」聽見屬下的嘆息聲若是不聞不問,那簡直是個蠢蛋。吳征的眼皮子比吊了鉛還重,無論如何張不開來,索性閉著眼有氣無力地問道。

「大人,對不住。」柳鵬程悻悻地不好意思道:「屬下不是惜命。只是昔年老母尚在時盼望屬下有朝一日能光耀門楣。屬下不成器落草成了山賊,九泉之下本無顏面對老母。大人給了個機會,屬下現時若能回到家鄉,也算對老母有個交代。可惜也不知能不能回去,要是功虧一簣,就有些惋惜罷了。」

「你們隨我過來都是命,我並沒有要你們隨我來送死。只是恰好輪到了你們頭上……」

「大人不必如此,屬下們都清楚。兵荒馬亂,哪里顧得上許多,能走一個是一個,剩下咱們走不了,也都心甘情願。倒是屬下也有些未盡的念想……」

被柳鵬程勾起了話題,四十來人輪番說下去。暢所欲言之際,也有些像交代遺言,人人都用心記了,不管有幾人能活下來,若有機會,這些兄弟的心願能幫著了一樁是一樁。

說了好半日,齊雪峰才忽然想起般問道:「大人,您有沒什么志向,和屬下們說道一二,開開眼界唄。」

吳征精神一振騰地坐起身來,一臉慷慨激昂道:「當然有了。我想做的事還有很多,別的都不提,唯有一件事現下想的不得了,他娘的下定決心非做不可。」

眾人豎起了耳朵,萬般專注。昆侖掌門在生死存亡之際鐵心要做的事非同小可,唯恐漏了一個字沒聽清。

「我現在就想開一間全天下最好的青樓。里面的姑娘未必多美貌,但一定看得順眼,還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每一個雅間都別具一格,旁的地方沒有,你只要來了便哪里都舒適,真真正正的賓至如歸。娘的,老子一年得轉賬百八十萬兩銀子,但是,你們突擊隊的人隨時來了,老子請客,一概不收一文錢。」

吳征說得豪氣干雲,部從聽得目瞪口呆,直到最後一句才打了個機靈。忘年僧騰地跳了起來吼道:「哪,大人,您親口說的請咱們一輩子的對吧?大人您的身份說出來的話,大伙都聽見了,可不能收回去。」

也不怪他一個出家人還率先跳腳,吳征向來給人聰敏,奇招迭出的印象。以他的機智說要開一座最好的青樓,那絕對不是僅用金雕玉砌極盡奢華來裝扮外表。可想而知必然有無數新鮮,前所未見的好玩意兒。

「廢話,你們都是英雄好漢,當得上。老子再說一遍,你們來了姑娘任挑,好酒好菜供著,不收一文錢,哎喲……」

男人說起青樓來,總是猥瑣下流得可怕,且一旦打開了口便停不下來。吳征意氣飛揚一時忘形,可惹惱了三位佳人。這貨今日也不知道發了什么瘋,非要當青樓老板,那自己可不就成了青樓老板娘?說出去叫人笑掉大牙。瞿羽湘瞪眼,顧盼擰他的肉,倪妙筠氣得直接在他頂門來了一掌。

吳征吃痛,三位佳人可沒打算放過他,追得他抱頭鼠竄。部從們看的好笑,可唯有忘年僧哈哈大笑出口。旁人憋得正難受不堪,見狀大驚失色,好幾人撲了上去扳肩的扳肩,捂嘴的捂嘴,生生將他扭過身去,笑聲堵在口中發不出來。除了這昏貨,余人全然不管吳征被追得上竄下跳,仿佛全都瞎了眼,聾了耳……

「喂,夠了啊,還打?」倪妙筠的掌勢神妙無方,吳征不好招架,只得向後飛退,嘭地一聲撞上顆大樹,又是痛呼出聲:「哎喲,什么木頭這么硬。」

吳征原本就存了討巧的心思,三位佳人在氣頭上不肯放過,唯有博取同情一途。倪妙筠手上雖不使力,夜沒有刻意,但精妙招式已是本能。吳征見她單掌忽左忽右,像兩只翩飛的蝴蝶,便一個後撤步撞向棵蒼天大樹。本擬撞下一塊樹皮,假意吃疼。不想這大樹堅硬無比,吳征一靠撞的樹干晃動,可後背也像撞中一塊鐵板,抽著冷氣直叫。

果然三位佳人都停下了手不敢再使小性子,還不及關心,就見吳征打量著大樹道:「紅豆杉?怪不得這么硬!」

這東西吳征認得,高達五丈,粗有一尺五,灰褐色的樹皮,他腦海里的現代醫學知識少不了這樣奇木。紅豆杉里含有紫杉醇,是一種抗癌葯物。吳征的記憶里雖未開過這葯方,樹的模樣倒是記得一清二楚。

紅豆杉能長得這么大不知活了多少年,木質細密結實,堪比金鐵般堅固。吳征望了望懸崖,又拍了拍樹干,道:「我們一起把它砍了,做塊盾牌出來。」

「你……」倪妙筠不明白吳征為何好好地要砍樹:「要做什么?」

「總不能坐以待斃,我要和丘元煥掰掰手腕!」吳征看著這棵巨木道:「九死一生,好過十死無生!」

忘年僧提了只板斧往手心啐了兩口,使出吃奶的力氣對著樹根部就是重重的一斧。他身材胖大,武功也不弱,這一斧子下去就是尋常鐵盾也砍碎了。只聽一聲金鐵交鳴,直震得雙臂發麻,牙關打顫,樹根上也只有條白印。

「好家伙。」忘年僧甩著雙手咋舌道:「這么硬。」

「這東西越老越硬,丘元煥綽號碎月金剛,掌力可開碑裂石。有了這個東西,或許能擋上那么三五掌。」吳征也取了柄大刀准備砍樹。

「你省點力氣吧。」倪妙筠冷冷地阻止道:「莫不成把力氣都花在這里,讓旁人去抵擋丘元煥么?」

「也是。」吳征拋下大刀道:「一會兒做塊盾牌,要像桌面樣大小,能有多厚就多厚。」

他向倪妙筠使了使眼色,兩人遠離人群,吳征笑了笑道:「我如果讓你帶著盼兒回紫陵城,你聽不聽?」

「你呢?」

「丘元煥的目標是我,我是插翅難飛。你們不一樣,只消我拖住了丘元煥,你們就能走得了。」

「瞿妹妹帶盼兒回去就行,有沒有我都能回去。」倪妙筠死死盯著吳征,唯恐他忽然消失了一般。正如吳征所言,這一回九死一生,她無法想象吳征能從丘元煥手底下逃出生天,也絕不容許他一人孤身返現。畢竟自己與旁人不同,旁人在此只會成為累贅,而自己的武功比吳征還要高,當是一大助力。

「那好吧。」吳征無奈地搖搖頭,又點了點女郎道:「你呀……那我們就和丘元煥斗一斗,反正都不是第一次和十二品高手對陣了。」

「當真?」倪妙筠十分意外。原本她猜測以吳征的執拗,八成又是要想方設法地把所有人都支走。這一下滿口答應下來,莫非是轉了性子?總之倪妙筠滿腹狐疑,不大相信。

「旁人留在這里沒用,你有用,加之我又答應過不再拋下你一人。趕,趕不走,防我跟防賊似的……只好讓你留下來了呀。」吳征嬉皮笑臉,又轉而正色道:「可能會死的,你再想想?」

「不用,我不怕。」倪妙筠抿了抿唇,吳征每一句都說到自己心坎里。但近段時間相處在一起,她對吳征也了解甚多,深知他現在的模樣一定在打什么鬼主意,情急間道:「我只怕你又騙我。」

「這個又字從何說起啊?」吳征叫苦不迭,一臉的冤枉,又寬慰道:「你放心,我們是……嗯,袍澤,我怎么會鴿你呢?」

「嗯?你胡言亂語什么東西?」倪妙筠一抖香肩,躲開吳征欲借機勾搭親近的手,面色越發冰寒道:「你給我說清楚。」

「我說我不會騙你。你,我,兩人,和丘元煥戰一場!」吳征目光炯炯,道:「希望絕不是沒有!就是很小。」

「我也覺得有機會。」

「好吧,那就這么定了。能有你陪我走到最後,我心甚慰。」吳征又灑脫地笑了一笑,伸出手掌道:「擊掌為誓。」

「啪!」兩掌一拍,吳征趁機一握將女郎纖長柔滑的小手捏在掌心。倪妙筠一掙,這一回吳征握得奇緊沒讓他掙脫。女郎面上一紅,又想接下來生死未卜,便不再強行抽離,任由他雙掌合攏握了握。

「謝謝。」吳征並未大肆輕薄,只握了握便松開了手,返身回了部從群里。

伐倒了紅豆杉,眾人七手八腳地劈砍出一塊桌面大小的長方木,瞿羽湘又以牛皮鑲嵌做好了綁帶。這面盾牌除了有五寸厚之外還極寬大,遮擋起來全身上下只露出眼睛之上的半個腦袋,其余部分均可牢牢護住。

吳征又選定了山崖邊的一片樹林,借著林木將崖對岸燕軍的視線遮擋,瞿羽湘不住將劈砍來的樹木斷楔落榫,恨不得布下天羅地網。顧盼淚眼漣漣,只不停地看著吳征,目光片刻不離。她們都知道現在不是鬧脾氣,使性子,或者打腫臉充胖子的時候。敵人是丘元煥,她們留在這里除了添亂之外沒有絲毫作用。所以她們清楚,待一切准備停當之後就必須離開。只有她們都平安地離去,吳征才會沒有牽掛,才會有最大的活命可能。

只是,這最大可能,也不過是多了九牛一毛罷了。

「諸軍聽令!」

「在。」呼應聲十分低沉又小聲,唯恐被崖對岸的燕軍聽見,卻仍十分雄壯整齊,正是沙場之上悲涼決絕之聲。

「分三隊各自潛伏,待我與丘元煥交手之後,你們便從崖後攀岩下山。若遇敵軍阻攔不必交手,想方設法擺脫便是,在大山里這對你們而言不難。之後速速離開此地按既定路線回歸盛國,絕不可再行逗留。都聽明白了么?」

「明白了,大人!」

「嗯,都去吧。」

「掌門師兄。」顧盼終於忍不住淚水涌了出來撲到吳征懷里,泣不成聲。

理智有時是個很殘忍的東西,明知道只有一個選擇,可你真這么做了,卻會後悔一輩子。

吳征微笑著將她擁在懷里,道:「莫哭,莫哭,師兄一向有辦法,又福大命大,沒事的,丘元煥上一回沒能取我性命,這一回也不能。別怕,盼兒不是一向最信任師兄的么?下了山之後往東南走,不久就能看見我娘,讓她來幫忙就好。」

吳征說得一副確確模樣,誰都知道是信口胡言,顧盼只能流淚,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卻強忍著難過抬起頭來,以手指心,又點了點吳征胸口。吳征笑著點頭應了,又向瞿羽湘道:「互相照料,一路小心。」

瞿羽湘原本只撅著香唇不發一言,聞言也落下淚來頻頻點頭,又不住搖頭。惹得吳征哈哈笑起來道:「好啦別傻啦,我答應過你的事情還沒做完全,自然要繼續的。」

瞿羽湘大羞之際,忘年僧在一旁看得深受感動,胸腔里全是不知道哪來的萬般柔情,上前向吳征叩拜道:「屬下等得大人知遇之恩,定然拼死護送兩位小姐回紫陵城,大人您安心去吧。」

「我他媽現在死定啦?安心去!」吳征氣得直接在他頭上來了個暴栗道:「說兩句好話來聽聽。」

「恭祝大人福壽與天齊……」

「得得得得,再讓你說下去老子立馬得死在你的大悲咒下,滾蛋滾蛋。都他媽的滾蛋!」

部從們相繼退入隱藏之所。吳征在崖邊的山石上大喇喇地端坐好,閉目養神。他曾親眼看見祝雅瞳在桃花山上背負著自己,依然殺盡了一山的高手。如今面對丘元煥的只有自己與倪妙筠兩人,兩人聯手,威力連長枝派的天官五行陣都大有不如,又怎么贏得下毫無牽掛的丘元煥?吳征心中從未有如此的絕望。

能拖延一時是一時了!部從們能多逃出去一個是一個……

月落於地,日出山巔,吳征剛吃了些干糧,喝了些露水,天公不作美又下起雨來。迷迷蒙蒙的春雨讓霧色融融,尤其在高高的山崖處格外濃重,三丈之外便是雲蒸霞蔚,以吳征的修為也只能見隱約人形影影憧憧。

吳征精神一振,暗自祈禱丘元煥早些到來,若能在現下交手,於他而言最是有利不過。勝算憑空又增了九牛一毛,足足有了九牛二毛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