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月下紅袖 願君相憐(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11032 字 2021-01-02

折傘搖搖,傘面上未曾繪著山水,但仍有那一句斜風細雨不須歸。吳征已經徹底放棄了練字,所以這一行詩還是央了陸菲嫣書寫。佳人邀約,旅途中又沒准備什么禮物在身,打一支她熟悉又喜愛的折傘,也是一番心意。

煙波山到了夜晚更加朦朧。此刻明月在天,萬里無雲,可向天空望去明月仍像蒙了一層薄紗。吳征信步至石階口向山腳俯瞰,才覺這層薄紗不在天空,恰在煙波山。微涼的湖風送來水霧重重,正將桃林裹在氤氳之中。月光的銀輝下桃瓣夭夭其華,良辰美景,吳征卻已無心賞玩。

再美的景致,空無人煙時都沒有任何價值。若有佳人在此,風月才會變得活色生香。桃林里的落英繽紛也是一樣,現下吳征的眼里,除了那位高挑修長的女郎已容不下旁物。

桃林雖繁茂,但終究不是無邊無際,吳征在林間穿行了兩趟一無所獲。女郎約他深夜來此,卻又難覓芳蹤,吳征撓了撓頭,不由也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搞錯了。

落英深處,皇親謀反。吳征自信解讀的皇親謀反那是必然錯不了,也是找著倪妙筠見面之後的事。想要找著這位極善隱匿,甚至能在十二品絕頂高手眼皮子底下消失的女子,看來要著落在第一句上。

吳征未覺佳人刻意賣關子而感不耐,反倒頗覺新鮮有趣。倪妙筠可謂文武雙全,初到成都在吳府露面時,足脛旁那只紋著的翠鳥,以及擊斃雪夜魔君項自明時那一身紫色的夜行衣,當時就給吳征留下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且她生長在書香之家,當世大學者之女,時而冒出些奇妙想法不足為怪。

吳征的記憶里,歷代才女們弄出的花樣一點不少,被堵在洞房外的新郎官都大有人在。

而倪妙筠在天陰門時寡言少語,一方面是這家門派修禪,本就是個清凈地,另一方面就是她身份特殊,有時少說為妙。但她的性子本非沉悶無趣,甚至是個秀外慧中,小心思十足的愛美姑娘。至少吳征還沒見過另一個會在自己夜行衣上動手腳的人。她選在桃林見面,遞過紙條前又只來過一回。所謂落英深處,那是游覽時便暗中留意過的地方了。

吳征微微一笑走回山腳,順著今日眾人上山的路線再度搜尋起來。上山時大伙兒都聚在一處,倪妙筠並未獨自離開過,這個落英深處便是眾人來時在林間穿行的路徑,吳征只需在這一帶搜尋即可。

溪水潺流不覺,溪聲在夜間也更加歡暢清晰。吳征舉目四顧,眼中只有婆娑桃枝與灼灼桃瓣,雖未見倪妙筠的曼妙身影,心中卻是甜意更多,期待更甚。

說不清這段感情自何時而起。或許是那晚雨夜同游,或許是更早些定下東入盛國,也可能因桃花山谷底的那一場糟糕邂逅……也說不定在迭府外宅,她的那套如夢似幻的劍法。還是在成都城初見之時,就已心底埋下了種子。

吳征並不糾結於分辨究竟是哪一回。佳人的相貌身段,均是男子不會,也無法拒絕的那一種。外貌之佳,世所罕有,但更令吳征感到幸運的,還是兩人之間終於情投意合。

想到這里吳征不由啞然失笑。家中女眷個個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或是難以疏解的憂愁。相比較而言,倪妙筠算是最為幸福的了。她來到成都城之前,沒有太大的波折,沒有生死之間。

不知道她九歲時長什么樣子,眉眼之間與現在兼具清麗與成熟的模樣有幾成相似?當時背井離鄉遠去天陰門的小女娃,一定倍感思念故鄉,又倍感茫然。但看她對柔惜雪敬重的模樣,即使是祝雅瞳引薦的人,即使有不可告人的身份,柔惜雪一定待她很不錯。在天陰門里她並未感受到孤獨,即使為了家國而憂慮,但真正的波折與生死之間,都始於她來到成都,見到了吳征。

吳征不由又是一笑,若沒有這些生死之間,兩人一定不會走到這一步。她若不肯,或是不情不願,吳征也不會強迫她,更不會讓她成為吳府的一員。這些生死之間,實在說不上是好是壞。同門故去,門派覆滅,歷經人生的艱難與起落,當她帶著同門的希望繼續生活時,不知道對於遇見了自己又是怎樣的感覺?萬分慶幸?還是始終有那么點不服氣。

桃林又走到了頭,前方已是那座青岡石碑,倪妙筠仍然香蹤裊裊,不見身形。吳征盡頭駐足片刻,回望一路蜿蜒向上,隱於園林間的石階,撓了撓頭,只得再行原路返回。

能得佳人主動邀約,其實吳征自己也想不到。祝雅瞳的聯姻之法是好的,對各方來說都有不錯的收獲。對男子而言,得一家世顯耀的絕色佳人大賺特賺,唯一未知的便是女方了。倪妙筠幾乎第一刻就答應下來,不是因為當時對吳征有多喜愛,而是抱著獻身的態度,就像她幼年孤身前往天陰門一模一樣。吳征很清楚,當時的倪妙筠所思所想,只是【委身】於吳府,就像一件奇珍,再奇再美,終只是一件可以交換的貨品。她沒有反對,只是覺得價格合適。

吳征花了很大的力氣,費了很多的心思。他也覺得這門親事極好,同樣也對這位身負家國大義,不屈又堅強,還文武雙全的女郎打從心眼里敬佩。這樣一位女子若只是因為沒有反對的理由,而不是心甘情願,興高采烈地嫁入吳府,不僅是他吳征的失敗,更讓他會錯失倪妙筠。——無論是誰,無論有多喜歡,只消不是真心待吳府的女子,吳征是不會迎娶的。這一點,是吳府上下齊心的根基所在。

卧牛山上【訣別】的那一刻,以為此生已了,不再相見,所以那番輕薄每當想起來都覺得又是溫馨,又是好笑。女郎細嫩的唇瓣,軟若皮凍的奶兒與又圓又翹的臀兒,依然在記憶里深深地刻畫著。當日生死一線,匆匆忙忙地【淺嘗輒止】之下,那銷魂觸感仿佛仍在指尖繚繞,可見女郎嬌軀有多么性感動人。吳征怎能不喜?怎能不愛?歷經生死之後的兩情相悅,吳征在最初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現下只覺得幸甚。

細細回憶至此,不由胸膛里都熱了起來。佳人芳蹤裊裊,明知她就在林中,卻始終難覓蹤跡,吳征情不自禁加快了腳步。

又穿越了桃林,仍不見女郎身影,吳征有些愣神。今夜可不是洞房花燭夜,但他似乎也走了回才子們被才女妻子堵在洞房外的路子。倪妙筠不是愛沒事找事的性子,反而有種有話直說的簡單爽快。今夜不知為何,居然使出了真本事躲得嚴嚴實實,就是不肯現身。

吳征這才收起滿腔期盼下的猴急之心。

吃了廷杖之後倪妙筠悄悄上門探望,兩人倒也摟摟抱抱,甚至吳征還把她一把抱上了床,可親昵也僅止於此。吳征沒有再輕薄她,她也沒有任由吳征予取予求,兩人都守著底線。吳征知道自己若是強要,她多半難以拒絕,可是當時並非心甘情願不說,倪妙筠更不能呆上多久,草草了事向來不是他所願。

佳人或可輕薄,卻不可輕慢。無論何時都是如此。

吳征凝神注目,再度步入桃林。月光下的階級仍留著腳印,雜亂,卻又繽紛秀氣,竟然不遜落英。如許多佳人的蓮足在這里踏過,或纖長,或圓潤。吳征很輕易地就能分辨出大部分,至於分辨不出的些許,大概就是欒采晴或是柔惜雪的。

他順著倪妙筠的足印踩落,方位與落腳點分毫不差。以佳人的眼光打量這片桃林,別有一番情趣。桃林里栽的不僅是一種桃樹,間錯縱橫之下,各色花枝招展。譬如粉色的千瓣桃紅,白粉相間的五色碧桃,還有深紅的垂枝碧桃等等。

倪妙筠獨獨偏愛紫葉紅桃,她的足印朝向,使她的視線始終落在這種花色朱紅,葉含紫色的桃樹之上。朱紅色向來為當世最受歡迎的色彩,而紫色便是倪妙筠的偏好了。夜闖迭府別院的那一晚,正是吳征第一次見到她如雲似霧,如夢似幻的劍法。那一晚雖未有多少交集,可她忽然驚艷地現身於危難之際,穿的夜行衣也是別具一格的紫色。

吳征又獨自笑了起來。在迭府外宅的那一夜著實迷幻,祝雅瞳翻牆而入探查底細的身姿讓他目眩神迷,但當年只敢想上一想,半點也不敢期盼,哪知道兩人之間會有日後的經歷。與冰娃娃一同旁觀了場淫亂不堪的春宮,也探討了一番男女歡好,當夜的精力幾乎全都在她身上,也想不到會攜手共渡,更彼此扶持著重建了天陰門。倪妙筠隱在暗處,自己一直不知道她也在迭府外宅,直到她突然現身。彼時兩人幾乎沒有任何交集,若不是來到盛國,吳征對她至多會留著她驚艷現身的記憶,倪妙筠也不會對吳征有任何念想。

世事無常,一家人來到了盛國,幫助盛國闖過最大的危機,於是才有了與倪妙筠的一段姻緣。從栽種樹苗,到抽枝長葉,到卧牛山上心心相印。兩人之間正像春日的桃林,蕊開瓣張,花開正艷。

於是吳征終於看見了佳人所在。

他一個頓步停下,露齒一笑。月光朦朧間,倪妙筠粉面含春,半嗔半羞,目中還有驚慌之意,卻倔強地睜大著道:「我都看你來來回回走來走去三回了……」

語聲怯怯,羞意難掩,尤其那雙大眼睛總在男女之情上將她出賣得干干凈凈。不知她為何羞臊如此,吳征現下還顧不上分辨。

女郎正坐在那面【點絳唇】石碑旁最大的桃樹枝椏間,這株紫葉紅桃枝繁葉茂,花開最旺,即使在這片桃林里也堪稱異種。設計園林的大匠用這一株來【拱衛】石碑,正因它的特別之處。倪妙筠倚在枝椏間,輕盈得像是依附其上的紫葉,修長得像是丫丫叉叉的桃枝。她身著的長衫通體紫色,讓身形就此隱在葉間,唯獨兩幅雲袖如桃花般的朱紅。

「能找到倪姑娘,已是我今生武功修行最大的成功之處,走上千百回都值得,莫說只是三回。」吳征躲開垂落的桃枝屈身近前,伸手一抬。

是桃林里找到善於隱匿身形的自己,還是修行了武功才能與自己相熟相知?吳征語帶雙關,讓人芳心可可。倪妙筠發自內心地嫣然一笑,順勢搭著他的手臂,玉足一點翻下枝頭。那長腿踢動時裙裾紛飛,像一只翩翩的蝴蝶。

情郎大手溫熱而有力。與一般的公子哥兒不同,他的手不是養尊處優的細皮嫩肉,相反頗覺粗糙,與他溫文爾雅,處處體貼的表現截然不同。可是被這樣的手掌拿住才覺分外地踏實,倪妙筠借著這一臂之力躍下桃枝,相攜的手自然而然地握在一起。

二人相視一笑。倪妙筠掩藏身形的功夫可謂天下無雙,隱在桃林里有幾分刻意,像是躲避著什么,又有幾分不刻意,生怕吳征真的找不著。而吳征一路尋來,細細回味兩人間的點點滴滴,待身邊的女郎也覺更加憐愛。

自九歲離家的那一日,倪妙筠就忽然長大了許多,也懂得了自己作為一名豪族之女的命運。無論父母對自己多么疼愛,最終都逃不脫為族中利益獻身的使命。身為女子的悲哀正在於此,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只是一件貨品,隨時隨地待價而沽。

但在今日,或許應是卧牛山上她被扔下山崖的那一刻起,她不再哀嘆自己的命運。即使只是件【貨品】,她也找到了獨具慧眼的【買主】。這位買主真心喜愛,珍之重之,必不讓明珠蒙塵。更何況這條山道的盡頭,有撫育她成長至今,恩重如山的師門。——由他花費了無數心血重建的師門,當倪妙筠踏上階級的頂端,夢境一般的天陰門映入眼簾時,她就再也沒有任何雜念。

買主珍愛奇貨,奇貨亦對買主芳心期許,正是情投意合的你儂我儂,也是最好的歸宿。

「一下子實在准備不出材料,只好空手先來,好像又要失約了……」吳征似對兩人的沉默有些不習慣,又想應承的事情居然屢屢沒能辦到,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嗯?」女郎正神思不屬,忽聞情郎沒頭沒腦的話語,一時轉不過彎來。

「落英深處,皇親謀反。這落英深處不消說了,自是約在這片桃林。皇親謀反么,當然不會是你真的要謀反。所謂皇親,不就是國丈,國舅之流。這些人要是謀反,貴妃也跑不掉。無論成與不成,貴妃都是足足要倒霉。一旦不成功,謀反就是誅九族的大罪。這貴妃可不就是白白死了么?所以皇親謀反,倪姑娘說的是白斬貴妃雞,我猜的沒錯吧?」吳征滔滔不絕地一大段後,歉道:「倪姑娘嘴饞,可惜一下子實在弄不到食材,只好孤身前來領罰。」

「傻瓜。」倪妙筠被猜中心事,面色居然飛紅得像天邊的晚霞。聽吳征說完還跺了跺腳,一甩手疾奔兩步,卻沒演往桃林里繞樹而逃,引情郎來追的戲碼。

「額……這個這個,真的有點傻了……」吳征一時摸不著頭腦,也疾步趕上。只見女郎停在石碑前,雙手在小腹處交叉,低著螓首,兩鬢間發絲垂落,遮擋了半邊臉頰。

「好好抱一抱我。」倪妙筠的聲音極輕,猶如撩撥絲線般若有若無:「你從來……都沒有好好地抱一抱我。」

相識至今,一向循規蹈矩。她是大家閨秀,還是處子之身怠慢不得,吳征待她向來發乎於情,止乎於禮。僅有卧牛山上自覺必死無疑才大施輕薄,待陸菲嫣前來救援時吳征重傷脫力,哪能對情緒激盪的倪妙筠擁抱寬慰?至於女郎來吳府探視,也僅匆匆一擁一抱,便只並肩而躺。

「我今年已經三十歲了……在哪里都是個沒人要的老姑娘……」春季微寒的夜風里,倪妙筠的語聲像冷得發顫,聽得人萬般心疼:「還從來沒有男子好好地抱一抱我……」

吳征也覺全身發冷,心中卻越熱。倪妙筠的話萬般凄涼,又有萬般期盼。人生於亂世,又是莫大的悲哀。天陰門里柔惜雪如此,祝雅瞳如此,冷月玦如此,連看似少有波折的倪妙筠又何嘗不是在悲哀中成長。

發冷的身體,讓女郎背對著他俏生生站立的嬌軀像塊磁石一樣,深深地將吳征吸了過去。張開雙臂合攏,順著兩肋環過,握住她在小腹上的柔荑。

女郎的嬌軀一下就癱了下來,脫力似地向後一倒軟在情郎懷里。這不是她想要的【好好抱一抱】,但感覺也分外地香甜。男子身上的氣息從身後襲來,結實寬廣的胸膛滾燙地貼在後背,溫暖的熱力從衣衫透入肌膚,讓冰涼的身體暖流四溢。

再沒有人來打擾他們,也不需再有什么矜持。天地間似乎只有這片桃林,桃林里則只有他們兩人,這里就是他們的小天地。倪妙筠喘著鼻息,螓首倚在愛郎頸側,她驀然發現,雖不是她想要的面對面擁抱,可是被吳征從後回環摟住腰肢,似乎更有一種寵溺感,仿佛被他捧在掌心,也仿佛把自己全都交給了他。

不知道愛郎是不是有意為之,還是心隨情動自然而然。總之除去兩人之間拌嘴時的小別扭,每當他情動之時想要疼愛自己時,都是最舒適,也最別致的時候。即使有一根硬得像鐵,燙得肌膚幾乎都已燒著的大棒子抵在臀與腰的圓弧之間,倪妙筠也沒有分毫躲避,只想在他懷中永遠偎依下去。

「這樣,好舒服。」

「倪家的寶貝當然要捧好了才行。就叫寶貝抱?」女郎原本就鼻音極濃,呢喃聲更是軟軟糯糯,萬分好聽,像透進骨髓里讓神魂都酥了起來。吳征聽得她喜愛,心中大慰。

「嗯?這叫老漢推車,你不要以為我什么都不懂。」

「昂?」

即使柔情蜜意,即使女郎像是夢囈般魂不守舍,吳征仍撇了撇嘴失聲怪叫起來。一語驚醒夢中人,倪妙筠也驚恐回身,倔強瞪著的大眼睛慌慌張張,潔白的脖頸傅上了嫣粉,向著臉頰爬去。

「嘿嘿,你真是……」吳征又是好笑,又是喜愛,捏了捏了倪妙筠的臉頰道:「可愛得與眾不同。」

已經不是女郎第一回突然冒出些沒頭沒腦的話來,用吳征記憶中的詞匯就是偶有雷人之語。譬如上一回的白斬貴妃雞,還有現下的老漢推車。沒頭沒腦,無心之言,沒什么來由,但吳征懂!

文豪家的女兒,自小書香熏陶之下的大家閨秀,忽然遠離故鄉與父母,她只會把自己冰封在寒冷的外殼里。所以吳征初識她時,只覺她沉默寡言,就算有事也是言簡意賅地說完。

這種沉默全然不同於冷月玦,冰娃娃的沉默看上去就心事重重,但是內心從未平靜,始終在為心中的不滿尋找宣泄的出口。而倪妙筠則沒有,她很平靜地接受了現實,波瀾不驚。

可是自幼讀過無數書卷的女子,又怎會沒有從字里行間暢想過自己的未來?那想象中的如意郎君,期待里的風花雪月,即使現實如此殘酷,也不能阻止女郎的臆想。

平日不會與人說,她本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有機會說。冰封的外殼將她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待人處事又有誰來管自己想的那些煙花風月?有事說事,盡力而為,體現到了外在便是字斟句酌。

直到這個小了自己一個輩分,年歲也差得不算少的男子忽然出現,彼此的命運又忽然糾纏在一起再也分拆不開。他就這么直勾勾地闖進了內心,與他在一起不需要太多斟酌,因為有難事他會幫著解決。也不必想著怎么才能說動他,因為該幫的他一定會幫,不該的說破天也沒用。

倪妙筠第一次對一名男子如此信任,如此依賴,甚至有深深的依戀,於是她才能如此地「放肆」。不用多顧慮,也不用字斟句酌,再說出口之前反復默念三遍五遍,確認無虞了才說出口。她可以想什么就說什么,譬如她方才旖旎眷戀之間,的的確確想的就是老漢推車。

「我……是不是和你想的不一樣?」

「唔……這個問題好。」吳征就地坐在石碑底座邊沿,將倪妙筠抱在膝間道:「有沒有發現我從前叫你倪仙子,現下叫你倪姑娘?哪有那么多仙子,就算是,仙子的背後也是常人。我倒真沒料到你會說出這些,但是現下我覺得很可愛,可愛之極矣。」

「哪有什么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倪妙筠放下心來,自嘲地一笑又道:「我今年都三十了……」

第二次說出這句話,一樣地心酸與無奈。吳征自是知道她想說的是年已三十,該懂的全然都懂,不過在這一刻他不想只是傾聽,遂打斷了問道:「小時愛看才子佳人的故事?」

倪妙筠被窺破心事,忽然大窘,目中又露出驚慌之色,咬著唇瓣道:「剛剛看了一些,就去了天陰門。」

倪大學士的府上,各色書籍是少不了的。一些文筆優美,故事曲折緊湊的小說也少不了。少女愛看這些情情愛愛的故事,再也平常不過。女子十二歲定親,十三四歲嫁人生子也是常事,九歲的倪妙筠要看這些書,自不會有人攔著。

但到了天陰門這個地方,無論柔惜雪是多么出色的掌門,贏得多少同門的愛戴。這家佛宗清凈修行,門人又都是女子,佛門講究去七情六欲,情感的交流必然極少,即使帶發修行的女子也不例外。冷月玦如此,倪妙筠也是如此。

少女的臆想與憧憬就此被埋在了心底,連同年歲成長,年少的幻想慢慢被淡忘,也慢慢地不再誘人遐想。豆蔻及笄,碧玉桃李匆匆而過,連花信之年都已遠去。惱人的春風一年又一年,反反復復地提醒人細數歲月,添上一筆又一筆。

目中有些許的落寞,嘴角又有甜蜜的笑意,吳征忽覺在此刻對女郎的憐惜前所未有。不唯她的俏麗容顏近在眼前,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清可見底,豐潤的紅唇吐出如蘭香氣。更因這一刻,才終覺完完全全喜愛這名女子。不僅是她的文武雙全,聰慧伶俐這些適合吳府的條件,也因她的美麗全然打動了自己的內心。

「孤身在天陰門,會不會很辛苦?」

「其實……也還好……」倪妙筠斜倚在吳征肩頭,回憶起從前喃喃道:「掌門師姐待我很好,我的武功都是她量身選定,一路修行都不斷提點。幾位師姐也沒拿我當外人,反而因我最小,諸事都讓著我。我待她們也都和至親一般,只是……孤身一人的時候,我就在想,自己一個人來到天陰門,希望有朝一日能保存族中血脈,或是助盛國一臂之力,也可能什么事都不需要我做,什么事都沒機會做,就等著終老於天陰門。知不知道我是什么時候對你心動的?」

「夜游白若湖那一晚?」

「不是。其實是玦兒與我說,若是不喜歡你,大可拒絕這門親事,或者不置可否。因為我若不喜歡你,你就算也不拒絕這門親事,也不會娶我進門。她說你最不喜歡的就是對女子用強,依我在成都起一路看來,她說的確然沒錯。」

「就為這一點?」

「嗯!」倪妙筠溫柔道:「你不知道這些對我們女子而言,有多重要。」

「我當然知道。」吳征心中暗道一句,微笑著不說話,只撫摸著女郎迎風的秀發。

「我不是件貨品……至少在吳府里的時候,不是。」倪妙筠心頭的一點陰郁在此刻全然散去,抬起螓首露出個燦爛的笑容向吳征道:「你憐惜我,我開心得很。你在卧牛山又食言拋下我一人,這件事我一定恨你一輩子,但是我不生你的氣。我看過太多可憐悲慘的女子,相比之下,遇見你人家只覺得幸運。所以你做再多的錯事,我都不生你的氣。」

倪妙筠的武功,尤其是藏身之術絕非埋頭苦練就能大成。天陰門也時常委派她去解救一些陷落匪窩賊窟的良家女子,一來懲惡揚善,二來也是修行的重要法門。她見過太多人間慘事不是空口胡言。

吳征聞言心中一盪又一跳。將她拋下山崖實是無奈之舉,說起來十分對她不住。當時別無選擇,只有兩權相害取其輕。但為了將她順利拋出,那番輕薄舉動真是旖旎難言。最終自己品嘗了她動人的嬌軀,又將她拍下山崖,吳征想起來實在有點兩全其美的得意。

「今後……嘖,話說不滿,還是莫要有這樣的危機了罷。」吳征不敢討擾,又頗覺遺憾,不知何時才能有機會再一品女郎嬌軀的滋味。

「我知道,所以人家才說你做再多錯事,都不生你的氣。嗯……有件事能否請你也不要怪我?」

「我怎么舍得怪你?不怪不怪,但是說來聽聽?我這是好奇。」

「唔……人家有時候會胡亂說話,只因……只因……」倪妙筠忽又忸怩起來,漲紅了臉頰道:「想要解救那些可憐女子的性命,大多時不得不藏在暗處等候良機。就此無奈看了不少臟事,聽了不少臟言,請……請……請吳郎莫怪。」

「我道是什么大事。」吳征大樂笑出聲來。但他深知世人重女子貞潔,倪妙筠雖是處子之身,卻以眼見許多齷齪事為恥。吳征若只是口頭寬慰說些大道理,未必能開解她心中芥蒂。他眼珠子一轉立刻計上心頭道:「倒是我實實在在沒有想到,當年我與玦兒在樹上看了場不堪的活春宮,暗處還有倪姑娘也在一同旁觀來著。」

「你……你取笑人家。」倪妙筠又羞又惱,粉拳向愛郎肩頭直錘,心下卻大是寬慰。雖早已料得吳征不會介意,但總要聽他親口說出才得安心。且他說話就是好聽,不僅不嫌棄,言下之意大伙兒都一樣,誰也沒比誰更干凈高尚些,還有什么好嫌來嫌去的。女郎心下竊竊嬌羞,一顆芳心發軟,連同嬌軀都一起軟了下來:「話說那天,你看到人家忽然現身,覺得怎么樣?」

沒頭沒腦,吳征又聽得懂。倪妙筠已像個懷春少女,迫切想知道自己在情郎心中的一切。只是懷中嬌軀越發嬌軟滾燙,又不免有些嘆息。大學士的女兒得按禮法行事,抱得,可能偶爾能摸得,想要再進一步就不敢想了——現下肉棒正卡在兩人之間,女郎沒有介意,他已自覺十分唐突:「這個說來就話長了,得從我第一回去長安說起!」

吳征定了定神,思緒悠然飄回哪個初入塵世不算太久,也還未見識過世間人物的青澀時光:「在長安先見著了我娘,柔掌門,欒公主還有玦兒,這幾位都是美貌與聰慧並重。當時就覺得天陰門里幾位人才都出眾,但其他人還是要遜於我娘,柔掌門和玦兒。」

品評之言,其實不太妥當,但倪妙筠聽得津津有味。男子見了漂亮女子總愛對比一番,不足為奇。這是人之常情,自己不是仙子,他同樣不是了道神仙。

「長安城里沒有見著你,一直到你來了成都城才見著。那天呀,先見到玦兒。這丫頭出了門心思都放飛了,坐在車里都不住探頭探腦。我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是這么想的,叫做簾卷細雨青絲纏梳,竹傘微傾曉夢清寒,可把柳前輩她們幾位都生生比了下去。」念及舊人舊事,吳征滿面都是感慨與可惜,他摟著女郎腰肢道:「大街上你低著頭,我也低著頭,真的沒看太清。直到入了府用了膳,你們來我的小院時看你一襲白衣,黑色絲帶,行步的時候玉腿高抬,我看得清清楚楚!當時就覺得驚艷,想不到天陰門還有一位艷冠世間的大美人!」

「哼,玦兒就簾卷細雨青絲纏梳,竹傘微傾曉夢清寒。到我這里一句什么大美人就應付過去了?哼!」

女郎大發嬌嗔,吳征嘿嘿笑道:「驚艷,是驚艷。玦兒在長安見過了,再見那是秀色可餐,就沒那么驚!驚你懂得么?驚得傻了,呆了,說不出話了,想不得事了,除了大美人這種平常話,腦子就和打結一樣什么都想不出來。」

「你個嘴,黑的都能說成白的。」

「我由心而發,這叫誠懇!」吳征嗅了一口女郎身上的幽香,道:「在迭府外宅,你現身的時候就露出兩只眼睛,嘖嘖,明亮得仿佛屋內多了兩顆星星。但是那套劍法真的如雲如霧,如夢似幻,看得我目眩神迷,而且,我一下就猜到是你!使劍的時候那腰肢扭的,長腿旋的……別怪我不敬,當時真覺得饞你的身子。絕色美人就該是這樣的風姿,讓人一眼就挪不開目光,一眼就再也忘不了。就算當時沒有喜歡你,可是氣質儀態,無一處不讓我折服。你當時使的劍招,每一招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不信我演給你看看。」

倪妙筠聽得心滿意足,能在當日就給吳征留下深刻的印象,當時全然不放在心上,現下想起來又是多么甜蜜的回憶:「嘻嘻,那是女子的劍法,你使起來一股娘娘像,算啦。人家……你……你就算騙過我,我又怎會不相信你。」

「額……那是,倪姑娘的神韻風姿,我肯定學不來啦,粗手大腳,簡直半分也沒有。」

「還要叫倪姑娘么?」倪妙筠忽地幽幽道。

「我心里叫你妙妙!」吳征一點她的鼻尖,又苦著臉道:「也就是我這種有大定力的偉男子才抵受得住,換了一個現下哪里還管那么多?話說回來,妙妙覺得我什么時候去提親的好?那個禁足於府到底怎么回事啊,搞得我雲里霧里,提親都不敢。」

「我回到紫陵城的時候,與爹娘促膝長談了一次。」倪妙筠坐直了身體,與吳征面對面,鄭重道:「人家與你相處的點點滴滴,從去成都城開始,一直到卧牛山脫險,都與爹娘細說了一遍。」

「啊?」

「你放心,不該說的我沒說。」倪妙筠面色緋紅,諸如什么白斬貴妃雞……吧,還有被輕薄,什么無意間窺見吳征與祝雅瞳間的不倫,自是被隱瞞了過去。

「那還好。」吳征居然冒了點冷汗,這些驚世駭俗的事若被說了出來,岳父岳母是絕對叫不成了。

「我的爹娘你都不熟悉。娘打小就疼愛我,去天陰門的事她第一個不肯,但是外公的命令難違,也的確是為了家中好,也是為了我好。所以我回來,最開心的就是她。只要我願意的,她絕沒有不允。我爹待人嚴格,性子也沉重。我家府門上那幅楹聯你也看過了,他處事頗多變通之處,但是原則不可逆。」

「嗯,其實為人處世,該當如此!」吳征與倪暢文沒有深交,但是從各路聽聞他的事跡,心下也是尊重和佩服的。

「是。所以我娘問我,願不願意這門親事。我說現下我千肯萬肯,吳府就是女兒的歸宿。可是我爹不答應,說婚姻無小事,要將我禁足一年,一年之後若是沒有二心才說此事。」倪妙筠歉然道:「這一年來我想了想也有道理,爹有爹的苦心。當時我們共患難險死還生,情意最易生,也最容易不顧一切。他怕我將來後悔!不過現下不會了,誰都不會後悔,人家非常,非常,非常地確定!不會後悔。」

「爹爹果然思慮周祥。」吳征心中對這種做法不太以為然,一年之期變故多多,說不定就拆散了一樁美滿姻緣。但是世人就是如此,倪暢文以此法待女兒,也是一番愛女的心意,以及對女兒的愧疚以至於矯枉過正,對她的終身大事遴選一名如意郎君過於苛責之故:「敢問妙妙,我什么時候去提親的好?這事兒爹爹聽你的,娘也要聽你的,我當然也要聽你的。」

「我聽你的。什么時候都成!」倪妙筠居然頑皮地一笑,道:「一年之約已過,我不用再守那些條條框框,吳府我想去就去,反正沒人攔著我。」

「那……」吳征更加懊惱,婚姻大事怠慢不得,吳府里女眷不少,正式的婚禮一個沒有。但是倪妙筠與她們都不同,倪府是學者之所,容不得女兒被人說風言風語。但是要說辦婚事,現下實在不是良機,吳府還沒到可以大操大辦婚事的時候:「哎,只能再委屈妙妙一段時日了。短時間里就算擇良辰吉日提了親,恐怕也沒法光明正大迎娶你。」

「我知道。」倪妙筠也深知當下的局勢,無論盛國還是吳府,不過是剛剛從泥潭里爬出,稍有不慎又會被人一腳踹回去。女郎臉色越發紅潤,緋紅,通紅,羞澀道:「幼時我老是期待一樁完美的婚事,現下我一點點都不在乎了。一紙婚約,與一位如意郎君比起來半文錢都不值。何況……我……也想吃,這里,這個地方,也最好……」

「嗯?」吳征打了個激靈,十分意外,有些不可置信道:「妙妙……這個……我得問個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很明白了。遠游之前,只想著要嫁入吳府,今日,確切說是傍晚之後,人家再沒有什么猶疑,人家一定要在這里吃!在重生的天陰門,在這片夢境一樣的桃林。」倪妙筠緊張萬分,呼吸緊促得連鼻翼都微微開合,卻說得斬釘截鐵:「我要在這里吃……白斬貴妃雞……」

女郎慌張的大眼睛竭力瞪著,豐潤的雙唇止不住地顫抖著道:「你給我的東西太多太多,我若是還顧忌旁的……哼……人家不管那么多……人家就要你!就要你!這里,你賜給天陰門的重生之地,就是最好,最好,我覺得最完美的地方!」

熱辣辣的情話,全然大出吳征意料之外。但又想起曾經冷月玦的叛逆,天陰門的女子大多藏掖著自己的心性,一旦遇到可心的男子爆發出來,就再也壓抑不住。比起冷月玦當日,倪妙筠顯已深思熟慮,真真正正地想要托付終身。且今日見著天陰門之後,這般想法仿佛掙脫牢籠的彩鳳振翅高飛,竟無回旋余地。

「第一回就要這么放肆的么?」吳征眼珠子左右一轉,拖長了聲音道:「只能【觀音坐蓮】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