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河雲涌 羅襪生塵(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4953 字 2021-01-02

昆侖掌門什么都好,品貌佳,為人和善,聰明而不自傲。缺點雖然也不少,但要說出幾樣旁人一時也想不起來,俱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唯獨一樣能讓人笑一輩子,說他那筆字寫得難登大雅之堂叫做留了面子。讓一絲不苟的老學究來評判,就叫有礙觀瞻。

所以吳征最不愛的就是揮毫寫字。都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的人,都有脾氣,實在沒得天賦,就算初時還有些興致,久而久之也被現實打擊得垂頭喪氣,避之唯恐不及。——臉皮再厚,誰又樂意成天找人取笑?

但是吳征寫下這八個字之後,連自己都一個愣神,回頭便往祝雅瞳望去。母子倆在這一刻似乎形同一體,做出相似到極點的事來。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俠之小者,除暴安良。單以字而論,吳征寫得仍然不怎么樣,可筆畫分外地鋒銳,透出一股勢不可擋的味道。但在每一個轉折之間都包含一股圓潤,似都留著回旋的余地。俠者胸懷,不僅是遇強敵而不怯,更有待弱者的包容與扶持。

吳征的字雖算不得佳,但字中的筆意全然體現了這八字的內涵。正如祝雅瞳曾書寫下的馥思居三字一樣,情感融之於內,境界便自然而然地拔高了許多。

昆侖派自全盛而敗亡,再到如今重生於煙波山,祝雅瞳始終默默地在自己身邊。像春風一樣溫柔,你時常感覺不到,但是每遇困境,她都在溫暖著你。

吳征百感交集,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位,最艱難的歲月里,沒有人背叛,沒有人離棄。她們都在,就是吳征最大,最強的支持與動力!

而最讓他意外的,是欒采晴居然痴痴望著山門,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那目光又是迷茫,又是深邃,又有一股不解,合十的手勢卻朝聖一樣萬般虔誠。吳征多看了兩眼,欒采晴似是恰好默念完想說的話語,忽然放下雙手,媚目里雜念盡去,釋然地朝吳征一瞪,一撅唇做了個不屑的鬼臉。

吳征幾乎已淡忘了她還曾與師尊奚半樓有過一段流星般轉瞬即逝,卻足以銘記一生的情緣。此刻猛然記起,猜想她默念的話語定然是對奚半樓所言。人生於世,孰能無情,或許於這位看似浪盪不羈,卻飽嘗人世心酸冷暖的皇室公主而言,那一段兩人同行回到長安城的路途,才是至今最為安心的一段時光。

吳征既有明悟,不怪她對自己的倨傲無禮,忙微微欠身以表謝意。一來像當年奚半樓登上掌門之位時,對道賀的賓客執謝禮。二來她還記念舊情十分難得,看來也一直把昆侖門派重立之事放在心上,值得替師尊謝過。或許那一句我自橫刀向天笑,欒采晴看了,腦中也會有昆侖山上一門忠烈慷慨豪邁的畫面吧。

今日的熱鬧遠不像當年奚半樓時的賓客滿堂,但每一位都極有分量。唯一的遺憾便是林錦兒未至,這點無可奈何,唯有日後她得了消息,屆時再來不遲。

書寫楹聯等就算是吳征的登位之禮,簡簡單單卻又讓人難以忘懷。連費鴻曦都捋著胡須喃喃道:「怎地聽了上一幅,看完這一幅之後,宗門里那一幅越想越是沒味道……賢婿,改日幫老夫寫一幅吧……」

倪暢文苦笑著搖頭道:「岳丈大人在上,非是小婿不願,若無合適的心境想寫一幅入得了岳丈法眼的甚難。小婿記在心里,日子就請寬限些。」

「不忙,不忙,賢婿記在心里就好。」費鴻曦搖頭晃腦。心想倪暢文說的不錯,今日連見了兩幅豪氣干雲的楹聯之後,還能入得了眼的實在不多。

墨跡已干,日後自會有高手匠人依字鑿刻。看看漸午,有小吏們送了飯食,個個低著頭來去匆匆,也不敢發一言。只是些許小事,也能看出如今盛國上下大有不同。若是一年余之前,張聖傑想出宮一趟要做足了花樣,沿途跟蹤盯梢的也少不了。今日他在盛國早已一言九鼎,待這一輪官員清洗替換完畢,盛國上下便是鐵板一塊。

人數不少用餐坐了三桌,但是幾乎不分貴賤。至少在別處,絕對見不著一國之君與人同桌還沒半分架子,連皇後與貴妃也平常得像隨夫做客的婦人。唯獨倪暢文左右不自在,綳著臉顯得極不適應。他看了看女兒,倪妙筠坐在吳征身旁,也與張聖傑同桌,居然甜笑嫣嫣,對吳征與張聖傑之間怪異的關系有種習以為常之感。大學士滿腹疑團,只能暗嘆這些事已超出常理的范疇,書里看不到,世間從前也沒見過,只能留待日後再研究。

酒足飯飽,陸菲嫣與韓歸雁陪著皇後貴妃,祝雅瞳陪著費鴻曦,很有些主人的樣子。張聖傑幼時在宮中苦學,年歲稍長就去了長安城為質子,煙波山第一回來,吳征便陪著他外出散步。

「吳兄這所大學堂的格局可是見所未見,似乎,似乎甚是龐雜?」張聖傑看著昆侖大學堂里分門別類的學屋,以及群落式的布局,有些疑惑地問道。

「嗯。那些才氣縱橫,一看就會,一學就熟的天之驕子不用我來教,要教,也是直接去做內門弟子。學堂里,專門為陛下培養些有一技之長的專才。」

「一技之長?專才?」

「不錯。所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嘛。世代耕田的農夫,只要願意來的都可擇優就讀。他們天天都在田里種地,怎么種糧食收成高,遇到災年有沒什么補救的方法,農具哪里不趁手,有沒有改良的可能。這些東西,常識性的匯總之後編撰成冊,根據氣候不同分發諸郡。可改良的著他們放手去試,只消一兩樣能有好點子,幾年下來舉國上下收成都能看漲。農夫如此,其他漁民,商賈等等等等,反正來了昆侖大學堂,總得讓你習得一技之長回去。利民萬代,則利國萬代。」

「吳兄所言,愚兄一時還不能全懂。只是聽來甚是稀奇,又甚是有趣……」張聖傑聽得目瞪口呆,一時不能完全想透。唯一清明的念頭,就是吳征若真的做成了,這里會成能人匯聚之所,日後朝中官吏但有所缺,到大學堂來挑人錯不了。

他登基兩年多來,除了掌控朝局之外,深感頭疼的其實是【全才】過多。這些全才看著什么都會,實際每一樣都是誇誇其談,說些冠冕堂皇的好聽話,真要解決問題時束手無策。吳征所言的【專才】聽著難登大雅之堂,實則細細品來大有滋味。

國泰民安,其實是民安則國泰。民有生計豐衣足食,自然安生,也會打心眼里擁護當朝,畢竟誰不想過好日子?吳征做的這些事小,但昆侖大學堂的每一位學子至少都有一技之長,安身立命不成問題。這種學子多了,朝中東家長西家短的麻煩事都要少許多。優秀者就更實用,尤其是能解決國家具體問題,能出謀劃策的吏,師爺,總能讓各地的庸官少出幾手昏招。若是拔尖者,在朝中安排些職位也不是不可。張聖傑腦子隨意一動,六部中不就需要這么些人么?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只想為百姓們做些很實際,又有效用的事。」吳征笑笑,望著西面天邊悠然道:「我自幼在昆侖長大,師門教導俠義之事,我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所謂俠之小者,除暴安良,安良可就不包含著讓百姓有過日子的能耐么?陛下也不必心急,慢慢來吧,這事兒一年半載的成不了,須持之以恆才是。」

「哈哈。正是!來,吳兄,我們那里坐。」

「大學堂的事有賴吳兄,不急。但是眼下著急的也有幾件。」張聖傑邀吳征在一座涼亭坐下,從懷中取出幾封書信道:「愚兄知吳兄心願便是手刃霍永寧,掘暗香零落祖墳挖寧家根基,令他斷子絕孫。愚兄未得准許一貫不敢插手,唯恐誤了吳兄的計劃。愚兄這里有些官面上的文章,或可助吳兄一臂之力。」

吳征打開第一封信,上面縱橫雄渾的字跡可見過不少回,這一回還是讓眼珠刺痛了一下,冷笑一聲道:「國書?呵呵,霍賊寫的。」

吳征留下個自己毫無作用的江州,卻在梁玉宇手中發揮出巨大作用——當然是對吳征而言。梁玉宇死死守著自己手中最後一塊地盤,只消江州在手,他秦皇的身份就不是只喪家之犬。有了這片根基之地,果然有不少大族出於種種因由拜在他麾下。控制了江州一帶的水陸兩路,兵員十萬,糧草暫時不缺。實力說不上有多強,也不是任由揉捏的軟柿子。

成都城里的另一位秦皇梁俊賢莫名其妙就少了一大片國土不說,每日還得提心吊膽。梁玉宇畢竟是正兒八經的太子,先皇也沒有留下只言片語要廢了太子。梁俊賢孤注一擲奪了成都稱帝,以威壓人,難以服眾,且手上血案累累,得罪了諸多大臣,時刻都要擔心被反噬。

燕盛兩國大戰一場,兩川之地原本秋毫無犯。可大秦國本就像一鍋沸油,這一戰恰似在鍋底又添了把柴,鍋里油花滾熟翻騰,濺得一地狼藉。

羸弱的盛國居然可以主動攻略燕國城池,且正面一戰也打了個旗鼓相當。這一戰不僅讓盛國上下煥然一新,也讓燕國南下攻略盛國的步伐被狠狠地絆了一跤。——大秦國三關穩固一時難破,恰逢內亂無暇他顧,燕國除卻北方胡人的威脅之後,趁機奪取盛國土地甚至就此滅了盛國便是絕佳的戰略。

欒廣江彌留之際拼力大敗草馬黑胡,又收繳祝家資財,將內憂外患一舉掃除,給欒楚廷留了一副好牌。萬萬沒有想到,懦弱的張安易居然也留了把大牌給張聖傑。且張聖傑以有心算無心,又膽大心細到了極點,將大牌打得淋漓盡致。

相較之下,限於內耗的大秦忽然成了三國之中最弱一國。

形勢完全不是原本預料,梁玉宇是爛命一條死中求生,反而不那么迫切。梁俊賢就心急如焚,恨不得早早一統大秦,以面對燕盛兩國越來越大的壓力。

可是從前與他【同心協力】,或者說一同作惡的霍永寧再不與他一個鼻孔出氣。中書令在朝堂上陽奉陰違,有時甚至直接就唱起了反調。驃騎大將軍向無極左右推諉,總之就是准備不足不出兵。梁俊賢氣得火冒三丈,又沒有辦法。光靠著自己舅舅手上的兵力,去攻打地勢復雜的江州難言必勝。

大秦國伏鋒病亡,韓克軍被迫投盛,整個川中再無一呼百應,可獨當一面的大將之材,梁俊賢再著急也沒有辦法。成都城里連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味,隨著時間的推移,皇帝與中書令的矛盾越來越深,隨時都有可能炸鍋。

「正是霍賊的親筆國書,呵呵,親筆國書。」張聖傑也冷笑道:「他如今叫做不上不下,左右為難,依愚兄看,霍賊的日子比梁玉宇還難過些。」

「名不正言不順,倒行逆施以威福壓人,豈能服眾?一切都是他自作孽。」吳征目中似有火光閃動,一字一句地看著這封國書。

霍永寧的局面在吳征預料之中,從他扔下江州給梁玉宇開始,霍永寧就是最難受的一人。賊子洗白上了台面,只消賊心不死,終究是賊。霍永寧不會滿足於中書令,他要的是登上龍椅,君臨天下。如今大秦國軍力有一大半在賊黨手中,原本循序漸進,不過三兩年便能自上而下掌控朝局。屆時霍永寧大可杜撰些先皇遺書,先監國,再廢帝,大秦唾手可得。

可梁玉宇回到江州,霍永寧嘴里發苦。太子不僅是梁俊賢的眼中釘,肉中刺,也是他的。原本該在涼州自生自滅的太子穩穩當當地坐在江州,什么監國便輪不到霍永寧。但霍永寧依然不能對他動手,或說至今找不到動手的良機。

兵出江州,他要怎么說?說梁俊賢才是皇位正統?不可能,梁俊賢很快就是個【荒淫無道】的昏君,無論如何說不得他是正統。且一旦動兵,梁俊賢畢竟坐在皇位上,借機擴充實力招攬兵員都成為可能。

張聖傑所言霍永寧不上不下,左右為難,一個字都沒有錯。然而看到他這么難受,如坐針氈,吳征就又舒服,又開心。

「吳兄怎么認為?霍賊會收手么?」

「蒼蠅聞到了腥臭,水蛭喝著了膿血,怎么收的了手?」吳征看著國書輕蔑地一笑,道:「結盟,共討無道燕國?這是騎虎難下,逼得必須要找梁俊賢先開刀了?」

「所見略同。」張聖傑贊同地點頭道:「霍賊要攘外而先安內,這封書信一來,遲早與梁俊賢火並。」

「狗咬狗,正巧看好戲。」吳征將國書隨手一丟,道:「這封國書給陛下的是結盟,給欒楚廷的便是告知了。他要殺梁俊賢,又怕陛下趁亂攻略江州地盤,正要挑唆燕盛兩國再戰好無暇西顧。」

「吳兄認為呢?」

「如果是我,就按兵不動,穩守葬天江一線。燕國與草馬黑胡一戰元氣大傷,此前與陛下交戰又損兵折將,想要大舉南下短期不可得。江州這種地方,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就讓它留在那里原封不動的最好。一個活著又獨立自主的梁玉宇,作用遠比江州要大得多。大秦國如今北不能出涼州,西不能躍江州,就是一塊死地,管他誰是國主都變不出花樣來。讓他們狗咬狗,留著今後慢慢宰割就是。」

「哈哈哈,世人皆傳吳兄雖有急智,政略有所不足。天下謬論,無過於此。」張聖傑撫掌連連,顯然又與吳征不謀而合。

「花了時間精力,總會懂一些的。」吳征並未因張聖傑的稱贊而欣喜,有些落寞地起身道:「從前懶惰,若是早些肯下苦功,或許能多保下些人來……賊黨盤踞世間百余年,樹大根深,要將他們斬草除根,只能慎之又慎以免打草驚蛇。我對付他們都以穩為主,不可急躁貪功,但有時策略必然會太緩。陛下要稱雄天下,如今時不我待務必勇猛精進,萬萬不要受我影響。」

「愚兄會相機而行。除賊黨,爭天下,一者是吳兄心願,一者是愚兄心願,均缺一不可。」

吳征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失笑道:「陛下政略豈是我所能及,倒是多心了哈哈。」

「吳兄在私下肯自稱我而不是臣,什么事都沒有這件更讓愚兄開心。」張聖傑又取出第二封書信道:「突擊營在盛燕之戰里大放異彩,聽說燕,秦兩國都在收編武林人士操演成軍,欲與大盛突擊營一較長短,吳兄當先知悉。尤其……秦國的那一支,怕還是吳兄昔日留下的心血。」

突擊營不僅是盛國最為精銳的武力,在吳征手中也另有大用。燕,秦兩國都著手組建類似的軍伍,將來在戰場上必是勁敵。尤其吳征在秦國為官時曾組建武林同盟且已然成型,一下子全讓霍永寧撿了現成便宜。

吳征隨意看了眼便放下紙頁,十分輕蔑地笑道:「這叫師盛長技以制盛么?」

「盛國羸弱多年,還能有所長技,朕甚自傲。哈哈。」張聖傑一挺胸,作出在朝堂誇獎臣屬的模樣來,正是當日他上朝時得到這份奏章,著實難以掩飾的得意。

「學呀,好好學。」吳征的笑容越發輕蔑,道:「傲慢,猜忌,良臣為之死難,國亦為之傾頹,現下想起來好處了?呵呵,陛下寬心,讓他們學去,學不會的。這些東西都在意料之中,我也有應對之策。」

「吳兄有把握就好。」吳征刻意不分說明白,張聖傑也不追問半句,可謂赤誠相待:「別無他事,還是速速回去,莫讓吳兄家眷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