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 莫把愁思付子衿(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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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偌大的廳堂之中僅剩下劉瑾一人,輕拍羅漢床的黑漆床圍,呢喃細語,「求才難,才難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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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秦淮河。

舊院既與貢院毗鄰,前來應天赴試的秀才相公們豈會錯過一親芳澤彰顯名士風流的機會,華燈初上,兩岸行院妓館便已張燈結彩,脂粉飄香,一個個科場才子、紈絝少年,呼朋喚友,左擁右抱,放浪形骸。

秦淮河畔楊柳環繞的翠羽閣內,同樣是水陸齊備,絲肉竟陳。

「諸位仁兄,今日有幸在此相聚,皆賴二位黃兄款待,吾等齊敬一杯,以謝盛情。」

一名士子舉杯示意,眾人紛紛應和,都看向了席上主位的兩個青年秀才。

二人不過弱冠之年,面貌相近,皆是身材頎長,白面無須,聽了眾人提議,連連推辭。

「諸君取笑,有衡山居士在此,不才兄弟如何敢當此頭籌,還是先敬衡山為妙。」二人中年長的一個連連推辭,並極力推崇身邊一位三旬文士。

「徵明今日不過席間散客,安敢喧賓奪主。」文士笑容謙和,眉間隱隱愁苦之色卻揮之不去。

「徵明兄乃吳中才子,天下皆知,我兄弟二人不過燕集籌劃,豈能在詩文前輩跟前放肆。」

說話的略年長者名喚黃魯曾,表字得之,家中行二,他與三弟黃省曾此番皆是來應天參加秋闈,黃家在吳中家資豐厚,二人年歲又輕,交游廣泛,便約了新朋故交,來此消遣。

以文徵明的拘謹性子本不願來此煙花之所,但終挨不過同鄉二黃的拳拳盛意,此時聽了黃魯曾之言,嘴邊不覺露出幾分苦澀,「愚兄不過痴長幾歲罷了,屢試不第,如何當得起才子之名。」

此次應天之行已是第四次赴秋闈大考,文徵明心中苦悶可想而知。

二黃中的黃省曾不過十七歲,心直口快,脫口道:「徵明兄何必妄自菲薄,常言道」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三考之途本就崎嶇難行,如唐子畏般一帆風順的,那才是異數。」

「三弟,休得胡說。」黃魯曾低聲訓斥這個嘴上沒把門的弟弟,拿誰作比不好非得拿唐伯虎說事,雖說人比人得死,可這唐學霸也實在是太欺負人了。

唐寅對於他們這些吳中的讀書人來說,簡直是開了外掛般的存在,大家在懸梁刺股、鑿壁偷光地刻苦攻讀的時候,這位爺則成天就是眠花宿柳,戲耍胡鬧,沒事和朋友cosplay個乞丐討錢換酒喝,一幫至交好友覺得這小子這么下去會呆廢,好心建議他准備科考,搏個功名。

唐學霸或許是聽進去勸了,真地去參加科試,不過在錄科考試期間還在喝花酒,氣得主考的提學御史直接把他名字給刷了,一群吳中的耆老士紳們腆著老臉去找人求情,對方才不情不願地讓他參加了錄考的補遺。

唐伯虎也不愧「學霸」之名,七月參加補考錄遺,八月鄉試就得了個第一名「解元」,這中間或許為了犒勞自己,變本加厲地喝酒宿妓,祝枝山、文徵明勸他收斂之語全都當了耳旁風,還差點為此翻了臉,第二年進京會試,然後……就沒然後了,北鎮撫司沖他敞開了詔獄的大門。

聽黃省曾提及好友,文徵明心中一痛,不覺想起舊友鴻雁,「吾弟弱不任門戶,傍無伯叔,衣食空絕,必為流莩。仆素論交者,皆負節義。幸捐狗馬余食,使不絕唐氏之祀。則區區之懷,安矣樂矣,尚復何哉!」

狗馬余食,不絕唐氏,子畏,如此自輕自賤,辛辣偏激,可還是那個文筆縱橫,灑脫不羈的風流才子!

見文徵明面色不豫,黃省曾才想起眼前這位與唐學霸是莫逆之交,心中也是後悔,「在下口不擇言,冒犯吳中俊才,先生見諒。」

文徵明淡然一笑,「勉之率性直言,何罪之有,當年之事,誒,不提也罷。」

見文徵明沒存芥蒂,黃魯曾也松了口氣,哂笑道:「說起來吳中父老誰不知子畏兄是受了冤屈,當年錦衣衛連番鞫問,還不是查無實據。」

旁人連聲附和,「緹騎鷹犬慣於羅織罪名,天下誰人不知。」

「得之兄說的是,觀今日邸報,那緹帥丁壽出巡西北,僅過山西一境,省、府、縣各級文武官員俱受牽連,如此株連大獄,其中未必沒有蒙屈受冤者,此子之暴虐不文可見一斑。」

席上幾人只想順著黃家兄弟話頭分說解圍,可惜大明文會的通常路子都是話題越扯越遠,說著說著便成了聲討錦衣衛迫害忠良,鷹犬頭目丁南山助紂為虐的檄文大會,反正大明朝不因言獲罪,在勾欄里過過嘴癮誰又管得著他們,卻不知旁邊一個據桌獨飲的背影已然豎起耳朵聽了好久。

一群人說得吐沫橫飛,口干舌燥,自然便要開懷暢飲,文人喝酒豈能無詩文點綴,便有好事人接著提議飲酒賦詩,以佐酒興。

一干人中文徵明才名最著,自然又是攛掇他作開篇,文徵明對這事卻沒什么興趣,禮貌微笑,「吳門有語:黃家二龍,王氏雙璧,皇甫四傑,鳳毛鸞翼,同學莫敢仰視。今二龍在此,文璧怎敢獻丑。」

「徵明兄此言是要愧煞小弟。」

二黃匆忙站起,連道不敢在前輩前賣弄詩文,一席人分成幾撥,有慫恿二黃一展詩才的,有勸文徵明當仁不讓的,還有幾個咧嘴傻笑看熱鬧的。

「諸君爭論不休,可否由在下做這引玉之磚。」一個清脆聲音突然從旁席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名方巾青衫的俊俏公子,手搖一柄梅鹿竹的繭紙薄面折扇,清雅文秀,笑意盈盈。

二黃中黃省曾最好交友,盡管眼前這人唐突插言,他也不以為意,拱手施禮道:「少兄若有閑情雅興,自無不可,我等洗耳恭聽。」

少年公子折扇輕搖,並不入座,曼聲吟道:「不戴儒冠不誤身,不識文字不昧心。畫蛇何必添蛇腳,漁樵耕後更無人。」

四句吟罷,眾人面面相覷,黃魯曾拍案而起,怒喝道:「你可是說我等讀書種子皆是畫蛇添足的無用之人?!」

「不錯。」

對方回答干脆明白,更讓黃魯曾怒火中燒,「你……你……你……」氣得話也說不全,只連說了三個「你」字。

「你什么你,你說說你們有什么用?」少年折扇一合,虛指著席間眾人,「天下四民,士農工商,農者辛勤務本,供養天下;工匠持以恆心,精益求精;商旅奔走通衢,利己便人,於國於民,皆有補益,爾等貴為四民之首,不研聖人之學,不思濟世安民之道,只在平康巷里紅溫翠潤,大放厥詞,豈不可笑!」

一把扇子將席上眾人點了個遍,連緘默沉靜的文徵明也未放過。

「如足下所言,我等書生皆無用之人?」文徵明性情恬淡,此時仍不慍不惱。

「書生可以有,狂生大可無謂,貪口腹之欲,聽靡靡之音,目迷五色,狂語妄言,實無一用。」

「吾等薄有家財,非偷非搶,光明正大,排筵宴,饗賓客,千金買笑,名士風流,又有何錯?」黃省曾不服氣道。

「《尚書》雲: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爾等埋首故紙,未曾眼見田間起一撥土,耘一株苗,不知幾月當下,幾月當收,養成一身輕薄,視萬般為下品,貪圖逸樂,安識世間余務!」

「坐而論道,針砭時弊,激濁揚清,匡扶正氣,乃士子本分,若只蠅營狗苟,顧眼前小利,舍天下大義,我輩讀書又有何用!」平復心情的黃魯曾沉聲喝道。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范文正公之言是告誡世人不忘國之安危,與放翁」位卑未敢忘憂國「有異曲同工之妙,卻並非讓我等憑空臆測,人雲亦雲,胡亂貶損他人。」

少年握緊折扇,憤憤不平,「在下祖籍河東,據鄉人來信,緹帥丁壽在山西境內昭冤獄,查貪官,平逆謀,百姓額手稱慶,怎到了諸位口中便成了吉網羅鉗,陷害無辜!」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待諸君有朝一日在其位,謀其政,政清人和,巍巍盪盪,再來指摘別人不遲。」

眾人面面相覷,才知道這位爺因為什么蹦出來,沒想到遠在陪都,還有丁南山的忠實擁躉。

「告辭。」這少年懟完就走,留下了一桌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的秀才相公。

文徵明年歲最長,經歷的多了,心境自不易受激,安撫地拍拍年紀最小的黃省曾肩膀,「孺子任情之言,勉之不必介懷。」

「徵明兄,小弟亦覺他說得有道理。」黃省曾眉頭舒展,回首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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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掛東山,繁星滿天。

辭了酒宴的文徵明孤立桃葉渡口,清風徐來,波聲隱隱,一艘畫舫孤零零地停在河心,不聞絲弦旖旎,反有哀怨笛聲響起,似喁喁細語,訴離別苦情。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不想秦淮河上亦有人與文某心曲相通,文徵明啞然失笑。

「曲欄風露夜醒然,彩月西流萬樹煙。人語漸微孤笛起,玉郎何處擁嬋娟?」文徵明悵然喟嘆,「子畏,你安好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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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舫之內。

竹笛離唇,唐一仙幽幽一嘆,輕聲道:「茂漪,你三哥孤身在太原應考,身邊也無人照拂,不知過得怎樣了?」

無人應聲,唐一仙詫異地扭轉螓首,但見一襲青衫男裝的王茂漪伏在艙內曲腳書案上奮筆疾書,不知寫些什么。

王茂漪櫻唇緊抿,力透紙背,白玉般光潔的額頭滲出了一層細汗,寫得很是專注,連唐一仙走到身後也不知曉。

「寫的什么?」一只玉手突然伸出,將筆下紙箋忽地抽走。

王茂漪瞬間花容失色,「一仙姐姐,快還我。」

唐一仙閃身便飄移數尺,王茂漪如何奪得回,急得秀足緊跺,雪白玉頰上騰起兩團珊瑚般的紅暈。

「待我看看。」 唐一仙笑著展開紙箋,蛾眉輕蹙,帶著幾分不信道:「這是你寫的?」

王茂漪的書法向來娟秀筆挺,工整清爽,這紙箋上的字卻是橫七豎八,堆堆疊疊成了一團,可見她寫時心境亂到何種地步。

唐一仙極力辨認,才看出上面寫的翻來覆去都是一句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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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城外,桃花塢。

數畝桃林環繞著一片幽雅別院。

此間主人唐寅上下打量著一位不速之客,「桃花庵久不見外客,尊駕登門,所為何來?」

「不才劉養正,奉寧王之命,拜會桃花庵主。」劉養正含笑施禮。

「在下與寧王素無瓜葛,拜會一說,從何而起。」

「先生詩書畫三絕,名動學林,王爺早有耳聞,我家王妃更是久慕先生才學,只恨緣慳一面,故命不才備下束修之禮,延聘先生至南昌百花洲,任王妃書畫教習,先生雅達,必不辜負王妃殷殷盼望,孺慕之情。」

劉養正長揖到地,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注:1,在大明朝建生祠從來就不是罪過,只要地方向朝廷請表,獲得批准便可建祠受祭,也算朝廷勉勵臣子的一種手段,遍觀明朝歷史和各地方志,建生祠者不絕於書,心疼九千歲一秒。

2,錦衣衛干什么活主要看皇帝怎么安排,不一定光是抄家拿人,歷史上昌佐是守備偏頭關,實錄里因為斬獲韃虜受賞的錦衣衛也不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