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綠羅裙(2 / 2)

雲中歌小說 桐華 7087 字 2021-01-03

不用擔心我,我一定會活下去,我還要去找妹妹。少年回頭深看了一眼雲歌,身影一瘸一拐地融入夜色中。

圍著篝火坐著的眾人都沉默無語。

半晌後,才有一個人低低說:現在的地方官吏大部分都如我們今日碰見的那個兵官,欺軟怕硬,欺善怕惡,見錢眼開,對上諂媚,對下欺壓,義正言詞地說什么大漢律法,不能放人,可轉眼就又為了懼怕權貴,把人放了。

趙破奴已經連阻止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大叫:天晚了,都睡覺

趙陵起身向外走去,趙破奴想跟上去,趙陵頭未回地說: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趙破奴為難地立在那里,雲歌朝趙陵追去,向趙破奴指了指雪狼,示意他不要擔心。

趙陵走了一路,都沒有理會雲歌,後來索性坐到草地上,默默盯著夜色盡頭發呆。

雲歌在他身後站了良久,趙陵一直一動不動。

雲歌用黛筆在自己手上畫了眼睛眉毛鼻子,一只手的人有胡子,一只手的人戴著花。

雲歌把手放到趙陵眼前演起了手戲,一會小姑娘的聲音,一會老頭子的聲音。

你為什么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

你騙人,不是騙自己說沒有不開心就可以開心的。

老頭子板著臉不回答,戴著花的手又問:你為什么整天冷著臉

因為我覺得這樣看上去顯得我比較深沉,比較與眾不同。

雖然我覺得你冷著臉挺好看,可是我覺得你笑一笑會更好

雲歌趙陵忍無可忍地扭頭,看見的卻是一張比星光更璀璨的笑臉。

兩人鼻翼對鼻翼,彼此間呼吸可聞。

雲歌輕輕說:陵哥哥,我明天就要走了。

雲歌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語聲忽然變得有些干澀。

也許因為趙陵是第一個能聽她嘮叨,也能聽懂她嘮叨的哥哥。她雖有兩個哥哥,可因為父親四十多歲才有的她,所以二哥年齡長她太多,即使疼她,能說的話卻很少。

三哥年齡差得少一些,卻絕對沒這個耐心聽她嘀咕,昨天晚上,要換成是三哥,早拎著她的脖領子把她丟到大漠里去了。

趙陵楞了一瞬,才接受這個事實,是呀她只是剛認識的小姑娘,她並不是會一直隨著他回長安的人,可是這樣明媚的笑顏

恍惚間,他只覺得似乎已認識了她很久,也已經很習慣於她的唧唧喳喳。難道這就是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雲歌看趙陵盯著她發呆,她笑湊到他的眼前,朝他吹了口氣,我就要走了,不許你想別的事情,只許想我

雲歌是天真爛漫的笑語,趙陵卻是心驀然急跳,猛地撇過了頭,雲歌,你再給我講個故事。

這個似乎連話都懶得多說的人居然會請她再講個故事,雲歌喜悅地大叫了一聲,躺倒,躺倒,你一邊看星星,一邊聽我講故事。我有很多好聽的故事。

雲歌未等趙陵答應,就扳著趙陵的肩讓他躺倒,自己躺到趙陵身側,趙陵的身子不自禁地就移開了一些,雲歌卻毫無所覺地順勢挪了挪,又湊到了趙陵身旁,靠著趙陵的肩膀,你想聽什么故事

趙陵的身子雖然僵硬,卻沒有再躲開,淡淡說:講講你為什么臉皮這么厚

啊嗯什么哦有嗎雲歌嘴里嗯嗯啊啊了半晌,終於泄氣地說:人家臉皮哪里厚了我們家臉皮最厚的是我三哥,錯了他是壓根沒有臉皮,因為他除了吃什么都不在乎。其實我的臉皮是很薄的

雲歌說著說著哈哈笑起來,笑聲象銀鈴,在星空下盪開,聽著她的笑聲,趙陵恍惚地想著長安城的那座空曠寂寞黑沉的宮殿,也許有了雲歌的笑聲,那座宮殿會變得也如她的笑顏,溫暖明媚。至少他的心,也許隨著她飛翔過的腳步,他也能飛翔於天地間。

趙破奴來叫二人睡覺時,看到的就是星空下並肩而躺的二人。

雲歌靠在趙陵肩頭,嘀嘀咕咕說個不停,趙陵雖然一聲不吭,可神情卻是從沒有見過的溫和。

趙破奴心中暗驚,大著膽子上前說:已經很晚了,明天還要趕路,趁早休息吧

趙陵眼鋒一掃,趙破奴只覺心中所思所想竟然無一能隱藏,腿一軟,差點跪下來。

雲歌,我有些渴了,你去幫我拿些水來,再拿兩條毯子過來。趙陵對雲歌說,雲歌笑點了下頭,大步跑著去拿東西。

趙陵依舊躺著未動,凝視著頭頂的星空,雲歌的父母是誰

趙破奴心中震驚,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異樣,恭敬地回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天山雪駝和汗血寶馬被譽為西域兩寶,先皇為了得到汗血寶馬,發兵數十萬攻打大宛,傾大漢國力,死傷無數,才得了寶馬。這世間有幾個人能用得起天山雪駝還有大漠天上的王白雕,地上的王狼陪伴,雲歌又說了你和她的娘親認識,這般的人物在你認識的人中能有幾個

我真地不知道。對方指點我們走出大漠是一番好意,又何必追究對方來歷

趙陵沉默了一瞬,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是想追查他們的身份,我我想留下雲歌。

趙破奴大驚失色,一下跪到了地上,不可萬萬不可雲歌的父母肯定不會同意

這里不是你跪的地方,你起來。趙陵唇角微翹,似笑非笑:你是替雲歌的父母擔心,還是替我擔心我倒想見見他們,只要扣下雲歌,她的父母即使是神龍,也要顯身

雲歌從遠處一蹦一跳地過來,身側的鈴鐺馱著毯子,陵哥哥,水來了。

趙陵向趙破奴揮了下手,示意他退下。

趙破奴面色沉重地起身而去,如果雲歌真是她的孩子,那當年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不敢再往下想,心中只暗定主意,即使一死,也無論如何不能讓雲歌被扣下。

趙陵用毯子把兩人裹好。

一狼、一駝卧在他們身後,兩只雕卧在駱駝身上。

草原的夜空低而空曠,繁星綴滿天,再加上他們這個奇怪的組合,有一種神秘幽靜的美。

陵哥哥,你還會來西域嗎或者去塞北或者出海聽說南疆苗嶺很好玩,我還沒去過,我們可以一起去。

恐怕不會,就這一次機會還是我費盡心思才爭取到的,這也許會是我這輩子走過的最遠的地方。你年紀比我小,去過的地方卻遠遠比我多。

兩人沉默下來,趙陵忽地問:雲歌,你的故事中從來沒有提到過長安,你願意來長安玩嗎

雲歌輕嘆口氣,我爹爹和娘親不會答應,爹爹和娘親不許我和三哥踏入漢朝疆域,而且我要回家,不過她的眼睛瞬即又亮起來,我爹爹說過兒女就是小鷹,大了就會飛出去,我爹娘從來不管我二哥的行蹤。過幾年,等我長大一些時,等我也能自己飛時,我去長安找你玩。

趙陵望著她晶晶亮的眼睛,怎么能讓這樣一雙眼睛蒙上陰影呢

半晌後,他緩緩點了點頭,好,我在長安等你。

雲歌笑拍著手,我們拉勾,誰都不許說話不算話。我到長安後,你可要盡地主之誼呀

趙陵不解,什么拉勾

雲歌一面教他,一面詫異地問:你怎么連拉勾都不會你小時候都做些什么

兩人小拇指相勾,雲歌的聲音清脆悅耳: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兩人的大拇指相對一按時,雲歌自己又大笑著加了句,誰變誰是小豬

趙陵第一次露了笑意。他不笑時眼睛內幽暗黑沉,可這一笑卻仿似令滿天的星辰都溶化在他的眼睛中,黑眸內點點璀璨的光芒閃動。

雲歌看得一呆,脫口而出道:你笑起來真好看,比天上的星星還好看。

趙陵的笑意斂去,自己有多久沒有真心笑過了是從那個夜晚,躲在簾子後,聽到父親要殺死母親時嗎太想忘記,也在努力忘記,可是每一個瞬間只是越發清楚

趙陵從衣領內掏出一個東西,掛到雲歌頸間,你到長安城後出示這個給守門人,就可以見到我。

雲歌低頭細看,一條好似黑色絲線編織的繩子,手感特異,看著沒什么特別,掛著的東西卻很別致,好象是女子的一副耳墜。

趙陵淡淡解釋:這是我母親在臨走前的一晚上,拔發為繩,用自己的頭發編織了這個繩子,做了掛墜給我留個紀念。

雲歌一聽,急得想脫下來,你母親去哪里了這是你母親為你做的,我不能收。你要怕我找不到你,就給我你腰間的玉珮做信物吧

趙陵按住了她的手,等下次見到我,你再還給我就行了,它雖是我最珍惜的東西,可有時候我也不想見它。掛在我心口,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這個玉珮趙陵小指頭勾著腰間藏著的玉珮晃了晃,微光閃爍間,上面刻著的一條飛龍好似活了一般,我自己都憎恨它,怎么會讓你戴著它

雲歌並沒有聽懂趙陵的話,但看到趙陵幽黑雙眸中的暗潮涌動,雲歌心里莫名一澀,她不禁乖乖點點頭,收下了發繩。

雲歌摸了摸自己頭發,只有挽著發鬟的絲帶,脖子上戴著的竹哨是用來和小謙小淘交流的,手上也沒有飾物,腰間只有裝了姜片、胡椒、酸棗的荷包,這個肯定不能送人從頭到腳摸完自己,身無余物。

趙陵看她面色著急,淡淡說:你不用送我東西。

雲歌蹙著眉頭,來而不往非禮也啊對了我看你剛見我時,盯著我的鞋子看,好象很喜歡,我送你一只鞋子,好不好雲歌說著話,已經脫下了腳上的鞋子,撣去鞋上的灰後,遞給了趙陵。

趙陵愣了一瞬,哭笑不得,你知道女子送綉鞋給男子是什么意思嗎

雲歌茫然地看著趙陵,眼睛忽閃忽閃。

趙陵盯了她一會後,唇角慢慢逸出了笑,接過剛有他手掌大的鞋,鄭重地收進了懷中,一字字地說: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雲歌用力點頭,爹爹和我講過諾言的意義,這是我許下的諾言,我定會遵守,我一定會去找你,你也一定要等我。

雲歌的眼睛專注而堅定,趙陵知道她人雖不大,心志卻十分堅定,此話定會實現,伸掌與她對擊了三下,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第一次有人如此待她,珍而重之,若待成人,雲歌欣然而笑,忽想起昨夜的事情,陵哥哥,你經常做噩夢嗎

趙陵沒有回答。

雲歌摸了摸他鎖著的眉頭,我做噩夢,或者心里不高興時,娘就會唱歌給我聽。以後你若做噩夢,我就給你唱歌,我會唱很多歌,我還會講很多故事。

雲歌清了清嗓子,唱了起來: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花兒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雲歌的聲音猶有童稚,溫馨舒緩的曲調盪漾在夜空下,聽得人也輕快起來。

雲歌見趙陵微笑,心中十分歡喜。

雖是童謠,歌詞卻別有深意。雲歌對詞意顯然還未真正理解,反倒趙陵心有所感,一直沉默地凝視著雲歌。

歌聲中,雲歌沒有讓趙陵睡去,反倒把自己哄睡著了。

傻雲歌,能驅走噩夢的並不是歌聲,而是歌聲里的愛意,是因為唱歌的人有一顆守護的心。

知道她睡覺不老實,趙陵輕輕地把她往懷里攬了攬,把毯子裹緊了些。

自從八歲後,他第一次與人如此親近,他在用身體溫暖她時,溫暖地更是自己。

太陽升起時,雲歌才迷迷糊糊醒轉,待真正清醒,懊惱地大叫:哎呀我怎么睡著了陵哥哥,你怎么不叫醒我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呢我昨日還想把我家喜歡偷寶石的小狼的故事講完。

趙陵把雲歌抱放到駱駝上,下次再講也來得及,等你到長安後,我們會有很多時間聽你講故事。

天空中傳來幾聲雕鳴,小淘和小謙立即沖向了高空,迎向兩只正在高空盤旋的大雕。

雲歌癟著嘴,笑吐吐舌頭,哎喲爹爹不知道又帶娘親去了哪里,打發了三哥來接我,三哥可是個急性子,頂討厭等人,我得走了。

趙陵微一頷首,雲歌策著駱駝離去,一面頻頻向他揮手。

綠羅裙下,兩只腳一盪一盪,一只雪白,一只蔥綠。

趙陵忽想起一事,叫道:趙是我母親的姓,在長安時我姓劉看到趙破奴和其他人正遙遙走來,趙陵立即吞下了未出口的話。

雲歌手兒攏在嘴邊,回身說:記住了

趙破奴一夜未睡,思量的都是如何打消趙陵留下雲歌的念頭,卻不料清早看到的是兩人告別的一幕。

他心中一松,可接著又是一陣失落。

如果趙陵真扣下了雲歌,那他就可以見到她的父母。

念頭未轉完又立即暗自譴責,竟然為了私念,全然不顧大局。何況真要算起來,趙陵和他們之間也許還有血海怨恨,如今這樣安然道別,以後永無瓜葛才是最好。

雪狼護送雲歌到了集市外,就自動停了腳步。

雲歌笑向雪狼告別,雪姐姐,謝謝你了。

雪狼矜持地轉身離去,姿態優雅高貴。

雲歌打量了一下自己,裙裾卷皺,一只腳的鞋半趿著,一只腳壓根沒有穿鞋,不禁好笑地想,難怪二哥說家有蕙質淑女時,三哥老是不屑地一聲冷哼,譏笑道:我們家是有一個淑女,不過不是二哥口中的淑女,而是雪姐,雲歌兒頂多算一個舉止有些奇怪的蠢妖女。

剛到綠洲外圍,就看見了三哥。

她那美麗如孔雀,驕傲如孔雀,自戀亦如孔雀的三哥,正坐在榆樹頂上,望著天空。

榆樹下,幾個乞丐正在毆打一個和三哥年歲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那個男孩子的頭發包在一頂破舊氈帽子中,身子縮成一團,任由眾人的腳落在身上,不管他人打得再凶,都沒有發出一聲,如果不是他的手腳偶爾還會動一下,倒讓人覺得已是一個死人。

雲歌輕嘆一聲,三哥說她是妖女,她倒覺得三哥行事更是古怪,底下就要出人命,三哥卻一副壓根沒有看見的樣子,依舊能專心欣賞藍天白雲。

不要說以眾凌寡,就是看在年紀差不多大,也該小孩子幫小孩子呀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笑眯眯地柔聲說。

幾個乞丐正打得過癮,哪里會理會一個小姑娘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加大了音量,乞丐依舊沒有理會。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又加大了音量,乞丐們依舊照打。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一聲好似狼嘯的聲音,響徹在林間,震得樹上的葉子嘩嘩而落。

幾個乞丐被嚇得立即住手,兩個膽小的只覺心神剎那被奪,小腿肚子都嚇得直擺。

雲歌眯著眼睛,笑著向幾個乞丐行禮,笑靨如花一般嬌嫩,聲音卻響亮粗暴如狼嚎,大叔,真是對不住,我不知道要說這么大聲,大叔們才能聽到,剛才說話太小聲了。

一個年輕的乞丐,耳朵被震得嗡嗡直響,心頭火起,正想喝罵雲歌,一個年紀大的乞丐想起草原上流傳的驅策狼群的狼女傳聞,忙攔住了年輕的乞丐,陪著笑臉對雲歌說:小姑娘,我們的耳朵很好,聽得到您說話。您快不要這樣說話了,把狼群招來了,可了不得我們這些可憐人,夜晚都在外面露宿,怕的就是它們。

雲歌笑著點頭,很乖的樣子,聲音也立即變得小小,原來大叔們的耳朵都很好。大叔,你們不要打小哥哥了。

年紀大的乞丐立即答應,示意其余乞丐隨他離開。

小妖孽小雜種年輕的乞丐不甘心地又踢了一腳地上的男孩子,打量了一眼雲歌,露了失望之色,正打算要離開,忽瞥到雲歌鞋子上嵌的珍珠時,眼睛一亮,吞了口唾沫,全然不顧老乞丐的眼色,腆著臉說:小姑娘,這可不是我們的錯,是這位小雜種小兄弟偷了我們的錢

榆樹上傳來一聲冷哼,雲歌,你有完沒完我要走了。

三哥吹了聲口哨,就從榆樹上輕飄飄地飛出,恰落在一匹不知道從哪里悄無聲息躥出的馬上。

雲歌知道三哥是說走就走的人,絕對不是嚇唬她。

座下的馬又是二哥給他的汗血寶馬,一旦撒開蹄子,絕對不是未長大的鈴鐺追得上的,急得直叫:三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眼前這個十歲上下的少年,一身華衣,貴氣逼人,坐在馬上高傲得如一頭正在開屏的孔雀,行動間如鬼魅一般悄無聲息。

乞丐們雖不懂高深的功夫,但常年乞討,一點眼力還有。就是那個年輕乞丐也明白過來,今日的便宜不好占,一個不小心只怕會把命都搭進去,再不敢吭聲。年紀大的乞丐連連向雲歌行了幾禮後,帶著其余人匆匆離去。

雲歌本想立即就走,可看到地上的男孩一身的血,心中放心不下,匆匆跳下駱駝去扶他,小哥哥,你覺得怎么樣

地上的男孩子聞聲睜開眼睛。

一雙如黑色瑪瑙石般美麗的眼睛,比雨後的天空更明凈,更清透,只是他的眼睛沒有寶石的清澄光輝,而是帶著荒漠一般的死寂荒蕪。

雲歌心中震動,她從未見過這么漂亮的眼睛,也從未見過這么絕望的眼睛。

男孩子抹了把臉上的血,看到雲歌望著他的臉發呆,心中一聲冷笑,索性一把拽下了帽子。一頭夾雜著無數銀絲的長發直飄而下,桀驁不馴地張揚在風中。黑白二色相映,對比強烈,襯得瑪瑙石般的眼睛中透著難言的妖氣。

他對著雲歌一笑,幾分邪氣,幾分譏諷,幾分蔑視,富貴人家的小姐,您善良純潔的心已經向世人表露過了,我也被您的善良深深打動了,我會銘記住您的恩德,您可以騎上您的駱駝離開了。

少年雖然滿臉血污,可難掩五官的精致。

他的面容融合了漢人和胡人的最大優點,線條既深刻又柔和,完美得如玉石雕成。配著一頭半黑半白的頭發,猶有稚氣的臉露著一股異樣的滄桑和邪魅。

他雖然衣著破爛,躺在泥濘中,可神態高貴傲慢,讓雲歌覺得他如同一位王子,只不過是魔王的王子。

雲歌鼓了鼓腮幫子,眼珠子一轉後笑起來,你想氣我,我偏不生氣你要去看大夫,你流了好多血。

雲歌的反應未如他所料,少年不禁深深盯了一眼雲歌,又看了看遠處馬上雲歌的三哥,哈哈笑起來,富貴人家的小姐,看大夫那是有錢人做的事情,我賤命一條,不用花那么多功夫。不過越是命賤的人,越是會活下去,老天還指望著我給他解悶逗樂呢我沒那么容易死,您走您的路吧

雲歌兒三哥仰頭望天,眉頭攢成一團,夾了下馬腹,馬已經躥出去。

雲歌著急地大嚷:三哥,我給你做風荷凝露吃,是我新近想出來的菜式。

此時就是天下至寶、大漢朝的國璽和氏璧放在三哥的馬蹄下,三哥也會眼睛都不眨得任由馬蹄踩踏上去,可唯有吃,能讓他停住馬。

三哥勒住韁繩,二十聲。

雲歌忙點點頭,這是自小和三哥慣用的計時方式,二十聲,就是從一數到二十,多一下也不候。

雲歌笑問男孩:是不是有錢了,你就會去看大夫

男孩子的眼睛中透出譏誚,故意用自己烏黑的手去抓住了雲歌的手,一個黑臟如泥,一個皓潔如雲,雲泥之別,雲歌卻一點沒有感覺,反倒順手握住了他的手,又問了一遍,是不是有錢了,你就會去看大夫

男孩子望著雲歌的手,一時怔住,沒有吭聲。

雲歌笑道:不吭聲,我就當你答應了。三哥,你有錢嗎

三哥頭都未回地說:我沒有帶錢出門。我可不會被騙,家里面有一個蠢人就夠了。即使有,也不會給那么沒用的男人。

地上的男孩不怒反笑,放開了雲歌的手,躺回地上,好似躺在舒服的軟榻上,笑得懶洋洋,又愜意的樣子,唇邊的譏誚不知道是在嘲笑別人,還是嘲笑自己,似乎透著悲哀。

愛笑的雲歌卻斂去了笑,很認真地說:被乞丐打不見得就是沒用,他們以大欺小,以多欺寡是他們不對。

地上的男孩子依舊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黑瑪瑙般的眼睛中,光芒點點、又冷冷,如刀鋒。

三哥哼了一聲,冷著聲音說:十五、十六

雲歌正著急間,地上的男孩子嘲笑地說:富貴人家的小姐,您如果沒有錢,不如把您腳上的珍珠賞了我吧我去換了錢找大夫。既然已經被人看作騙子,不如就騙了。那粒珍珠看大小和成色,不要說看大夫,就是買一家醫館都可以了。

這個也可以換錢的嗎雲歌只覺得珠子綴在鞋子上挺好看,所以讓娘親找人去做了鞋子,此時才知道可以換錢,笑著一點頭,立即去拽珍珠,珍珠是用金絲嵌纏到鞋面,很是堅固,一時拽不下來。

十八、十九

雲歌匆匆把鞋子脫下,放到男孩子手邊,回身跳上了駱駝,追在三哥身後離去,猶遠遠地叮囑:記得去看大夫,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男孩子躺在地上,目送著雪白駱駝上的綠羅裙遠去。

薄唇輕抿,依舊是一個懶洋洋的笑。

眼睛中,死寂荒蕪的背後,透出了比最漆黑的黑夜更黑暗的傷痛。

他緩緩握住了手邊的綉鞋,唇邊的譏誚和邪氣越發地重。

原來在他人眼中意味著富貴和幸福生活的東西,在她的眼中不過是一顆用來戲耍的珠子。

我從來不是君子也絕不打算做君子

他狠狠地用力把鞋子扔了出去,仰望著高高在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永遠不會悲憫的天空大笑起來。

這就是命運嗎

老天又是憑什么決定誰該富貴誰該低賤誰該死誰又該活誰的命就更寶貴

死老天我絕不遵從你規定的命運,你從我手里奪去的,我一定都會加倍拿回來我會遇鬼殺鬼,遇神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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