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1.往昔夢(1 / 2)

雲中歌小說 桐華 5218 字 2021-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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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往昔夢

鹽鐵會議雖有一個桑弘羊積極參與,卻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因為霍光和上官桀的老謀深算,會議未能起到劉弗陵預期的作用:將矛盾激化。

但之後霍光宴請賢良、劉弗陵夜臨霍府,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刺客事件,卻讓三大權臣之間的猜忌陡然浮出了水面。

霍光一直積極推舉重用親近霍氏的人,而對上官桀和桑弘羊任用何人的要求常常駁回,在朝廷權利的角逐上,漸漸有壓倒上官桀的趨勢。

自漢武帝在位時,上官桀的官職就高於霍光,當今皇後又是他的孫女,上官桀一直覺得自己才應該是最有權利的人。

幼帝剛登基時,在燕王和廣陵王的暗中支持下,包括丞相在內的三公九卿都質疑過先帝為何會選擇四個並沒有實權的人托孤,為了保住權利,也是保住他們的性命,上官桀和霍光心照不宣地聯手對付著朝廷內所有對他們有異議的人,兩人還結為了兒女親家。

一直以來,霍光表面上都對上官桀很敬重,事事都會和上官桀有商有量,甚至請上官桀代做決定,但隨著敵人的一個個倒下,小皇帝的一天天長大,形勢漸漸起了變化。

也許從選誰做皇後開始就埋下了矛盾。

其實,上官桀的小女兒上官蘭、霍光的女兒霍成君才和劉弗陵的年齡匹配。可當上官桀想送上官蘭進宮時,受到暗中勢力的激烈阻止。迫不得已他只能選擇讓孫女上官小妹進宮,霍光又以小妹年齡太小,和皇上不配來阻止。

實際原因呢即使小妹是霍光的外孫女,可小妹的姓氏是上官,而非霍。

但那時候的霍光還不能完全和上官桀相斗,桑弘羊又對後位虎視耽耽,也擬定了人選進呈公主。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小妹畢竟流著霍家的血,兩相權衡後,霍光最終妥協,和上官桀聯手打壓桑弘羊,把小妹送進宮做了皇後。上官桀和霍光在小妹封後的當日也都各自加官進爵。

表面上,上官氏和霍氏同享著盛極的榮耀。矛盾卻在權力的陰影中生根發芽、茁壯成長。或者矛盾本就存在,只是以前遮掩得太好。

上官桀曾為鉤弋夫人入宮得寵立過大功,上官氏和鉤弋夫人一直關系甚好,因此皇帝幼時和上官桀更親近,年紀漸長,卻和霍光越走越近。

皇上能輕車簡從地駕臨霍府,可見對霍光的信任。皇上的意圖已經很明顯,日後會重用的是霍光和賢良派,而非上官氏和士族。

上官桀心中應該已很明白,走到今日,上官氏和霍氏絕不可能再分享權利。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而雲歌、大公子四個人誤打誤撞弄出的刺客事件只會讓矛盾更深。

霍光定會懷疑是其他二人暗中陷害他,目的當然不是行刺皇上,而是讓皇上懷疑他。

狡詐多疑的上官桀卻一定會想為什么此事發生在霍府不早不晚,發生在他到之後甚至懷疑是沖著他而去,說不定給他暗傳消息的霍府家奴根本就是霍光給他設置的套。

桑弘羊這個老兒倒是有些古怪,那晚似乎不惜暴露自己,也要維護皇上安全。

大公子因為知道刺客的真相,所以倒對他生了幾分敬重,此人雖是權臣,卻絕非佞臣。但對於不知道刺客真相的人,卻難免懷疑他膽子如此大,難道因為刺客和他有關他借機表忠心

雖然盼的是虎狼斗,但只怕虎趕走了狼,或者狼趕走了虎,獨坐山頭。

如果非要選擇一方,小珏肯定希望贏的是霍光。

皇上呢皇上對霍光的親近有幾分真或一切都只是為了激化上官桀和霍光矛盾的手段甚至皇上看似臨時起意的夜臨霍府,只怕也是刻意為之。

堂堂天子,卻輕車簡從,深夜駕臨臣子府邸,難道不是顯露了對臣子的極度信任和親近和臣子對月談笑,指點江山,更是聖君良臣的佳話上官桀面對這等局面,會不采取行動

可霍光真會相信皇上對他的親近和信任嗎

桑弘羊又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真是頭疼

不想了大公子翻了身子,闔上了雙目。

紅衣看他睡著了,輕輕放下帳子,出了屋子。

雲歌的身體底子很好,孟珏的醫術又非同凡響,再加上許平君和紅衣的照顧,雲歌好得很快。可難得有機會偷懶,索性以病為借口給自己放大假休息。常叔再愛財,也不能逼病人給他賺錢。

雲歌一個舒服的午覺睡醒,滿庭幽靜,只有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格子曬進來,頑皮地在簾子上畫出一格格方影。

紅衣正在院中的槐樹下打繩穗,大公子卻不見人影。

雲歌走到紅衣身旁坐下,大公子呢

紅衣指指屋子,做了個睡覺的姿勢,朝雲歌抿嘴一笑,又低下頭專心干活。

紅衣的手極巧,雲歌只看她的手指飛舞,青黑色的絲線就編織成了一朵朵葉穗。雲歌想起大公子身上帶著的一個墨玉合歡珮,看紅衣編織的顏色和花樣,正好配合歡珮,紅衣,你的手真巧,女紅針線我是一點不會做。

紅衣拿了根樹枝,在地上寫:你想要什么我編給你。

雲歌撿了截樹枝,想了想,大概畫了個形狀,我曾見過人家帶這個,覺得很好看,這個難編嗎

紅衣笑瞅著雲歌,點點頭,又搖搖頭,指了指雲歌的心,寫下三個字,同心結。

雲歌未明白紅衣究竟是說難編,還是不難編,但她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面,遂沒有再問。

紅衣挑了一段紅絲線,繞到雲歌手上,示意雲歌自己編。

雲歌並沒有想學,但看紅衣興致勃勃,不好拒絕,只能跟著她做起來,紅衣,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紅衣笑點點頭,示意她問,雲歌猶豫了下:你和孟珏熟悉嗎

紅衣看著雲歌手中的同心結,以為她的同心結是編給孟珏,一臉欣喜地朝雲歌豎了豎拇指,誇贊她好眼光。

雲歌卻以為紅衣贊她編得好,笑道:過獎了哪里有你的好,你的才又漂亮又實用。

紅衣霞上雙頰,又羞又急,匆匆伸手比了一個十二三歲孩子的高度,表示她在那么高時,就認識孟珏了,她很了解孟珏,孟珏很好。

原來你少時就認識他了。那紅衣你知道不知道孟珏孟珏他吃菜根本吃不出味道

咸酸甜苦辣,孟珏竟是一種都嘗不出來。雲歌以前只在書上看到過有不辨百味的人,當時就想,這樣的人吃什么都如同嚼蠟,人生還有什么樂趣卻沒有料到,自己有一日會碰到這樣的人。

紅衣不解地看著雲歌,雲歌立即笑說:沒什么,我隨口胡說。為什么這個要叫同心結

紅衣,我想喝不冷也不熱的茶。不知何時立在門口的大公子對紅衣吩咐。

紅衣立即站起,對雲歌抱歉地一笑,匆匆跑去廚房。

雲歌看著大公子,你知道

大公子仍然帶著一分似笑未笑的笑意,你發覺多久了

不久,試過幾次後,最近才剛剛確認。

他對這件事情諱莫如深,你最好當作不知道。我認識他時,他已經是這樣了。具體因由,我也不十分清楚。好像他在幼年時,目睹了娘親慘死,大概受了刺激,就落下了病根,舌頭不辨百味。

慘死雲歌滿心震驚。

大公子笑瞅著雲歌:雲丫頭,你打算嫁給孟珏嗎

雲歌氣瞪著他,你胡說八道什么別忘了,你現在住在我家里,得罪了我,趕你出門。

你不打算嫁給孟珏,打聽人家這么多事情干嗎他的事情,我只是半清楚,半不清楚,你若想知道,直接去問他。不過大公子就著紅衣的手喝了口茶,牽著紅衣出了院子,不過我的建議是什么都不要問。每個人都有些事情,只想忘記,只想深埋,何必非要把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都扒出來呢

大公子把她想成了什么人雲歌對著大公子的背影揮了下拳頭。她不過是想知道孟珏沒有味覺的原因,看是否有可能治好,雲歌實在無法想象一個人吃什么都沒有味道的生活。

繼而又無力地重重嘆了口氣,為什么他們都有想忘記、想深埋的事情

劉病已如此,孟珏也如此。

她曾很多次想問一下劉病已過去的事情,想問問他這些年怎么過的也想試探一下他還記得幾分當年西域的事情,卻感覺出劉病已一點都不想回顧過去,甚至十分避諱他人問,所以一句不敢多說,難道以後對孟珏也要如此

雲歌心情低落,無意識地像小時候一樣,爬到了樹上坐著發呆。

看到一個身形像劉病已的人從院外經過,雲歌揉了揉眼睛看第二眼。看完第二眼,第三眼,眼睛一揉再揉後,她終於確定那個身桿筆直,走路端正,神情嚴肅認真的人的確是大哥。

吊兒郎當,漫不經心,懶洋洋的像剛爬起床的笑,慵懶的像隨時隨地可以倒下睡的步履,這些都不見了

走在大哥前面的人是誰竟然能讓大哥變了個人

雲歌躡著手腳悄悄翻進了劉病已的院子,卻不料看到的是那個人神情恭敬地請劉病已坐。

劉病已推了幾次,沒有推掉,只能執晚輩之禮坐下,老者卻好像不敢接受,立即避開,等劉病已坐好後才坐到了下首位置。

張賀沉默地打量著屋子,眼睛慢慢潮濕。家徒四壁,屋子中唯一的一點暖意就是桌上陶土瓶子中插著的一簇野花。

張賀按下心酸,笑著說:收拾得很干凈,不像是你自己做的。是誰家姑娘幫的忙

劉病已回道:許家妹子偶爾過來照應一下。

許廣漢的丫頭

嗯。

病已,你也到成家的年齡了,可有中意的人家里一定要有個女人才能像個家。

劉病已怔了一下,低下了頭。

張賀等了半晌,劉病已仍不說話。病已,如果你沒有中意的人,我倒是有門親事想說給你。

劉病已抬頭道:張伯伯,我這樣的身份娶誰是害誰。再說,誰家能看上我這家徒四壁的人我現在過得很好,一人吃飽,全家不愁,不想考慮這些事情

劉病已話沒說完,張賀已經大怒地站起來,氣指著劉病已:你說的是什么混帳話你爺爺、你爹爹、你叔叔們費盡心機,那么多人舍掉性命保住你這唯一的血脈,就是讓你給他們絕後的嗎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對得起誰你讓他們在地下怎么心安多少條人命呀你你說到後來,老淚縱橫,話不成語。

劉病已沉默地坐著,身軀僵硬,眼中滿是沉痛。

張賀突然向劉病已彎身跪下,咚咚地開始磕頭。劉病已驚亂下,一個翻身跪倒也朝張賀磕頭,絲毫不願受張賀的大禮。

張賀哭著說:你若還念著你爺爺和爹娘,就聽我幾句勸,如果你實在聽不進去,我也不敢多嘮叨。我只是忘不掉那些血淋淋的人命,多少人為了保住你的性命,家破人亡、甚至全族盡滅,就是為了留一點血脈,指望著你能開枝散葉

劉病已雙手深深地掐入了地下,卻還不自知,看似木然的眼中有著深入骨髓的無可奈何。望著張賀已經泛紅的額頭,他扶住了張賀,漠然卻堅定地說:張伯伯,你起來說話,我的命是你們給的,病已永不敢忘,伯伯的安排,病已一定遵從。

好,那就說定了這件事情交給我來安排,你就安心等我的好消息。我今年內一定要喝到你的喜酒。張賀行事果決剛毅,雷厲風行,頗有豪客之風,悲傷還未去,語聲卻鏗鏘有力。正事說完,一句廢話都沒有地出門離去。

張賀和劉病已的對話,有時候刻意壓低了聲音,有時候夾著哭音,雲歌並沒有聽真切,但模糊中捕捉到的幾句話,已經讓她明白他們在說大哥的親事。

雲歌縮在牆角默默發呆,連張賀何時離去都沒有察覺。千頭百緒,只覺心內難言的滋味。

劉病已在屋子內也是沉默地坐著,很久後,忽地叫道:雲歌,還在外面嗎

雲歌揉著發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來,強笑著問:大哥,你知道我偷聽

劉病已的語聲第一次毫不掩飾地透出難以背負的疲憊和憂傷,雲歌,去取些酒來。我現在只想大醉一場,什么都不想再想,什么都想忘記。

忘記流在身上的血時刻提醒著他,他怎么忘得了

借酒澆愁,愁更愁

醉了的劉病已,杯子都已經拿不穩,卻仍是一杯又一杯。

雲歌陪著他喝了不少,也有七分醉意,拽著劉病已的胳膊問:大哥,大哥陵哥哥,陵哥哥,我是雲歌,我是雲歌呀你有沒有想起一點我我從來沒有忘記許諾,我不是小豬,你才是小豬

劉病已趴在桌上,笑著去揉雲歌的頭,卻是看見兩個雲歌在晃悠,手搖搖晃晃地落在了雲歌臉上,雲歌,我記得,你叫雲歌我不想記得,我想都忘了,忘記我姓劉,忘記那些鮮紅的血人命雲歌,我不想記得

陵哥哥,我送你的綉鞋呢你記得嗎你還問我知道不知道送綉鞋的意思,我當時不知道,後來就知道了。你叮囑我不要忘記,我沒有忘記,我一直記著的,我們之間有約定

兩個人一問一答,自說自話,各懷心事,一會笑,一會悲。

孟珏在雲歌屋中沒有找到她,從牆頭落入劉病已院中時,看到的就是雲歌臉通紅,依在劉病已肩頭,正閉著眼睛絮絮念叨:我的珍珠綉鞋呢你弄丟了嗎

孟珏眼內黑沉沉的風暴卷動著,欲絞碎一切。他進屋把雲歌從劉病已懷里抱了出來。

劉病已想伸手拽雲歌,雲歌卻是身子晃了晃,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努力想站起來,卻只能如受傷絕望的蟲子一般,在地上掙扎。

孟珏毫無攙扶相幫的意思,厭惡冷漠地看了劉病已一眼,如看死人,轉身就走。

那么多人命那么多人命血淋淋的人命

孟珏聞聲,步履剎那僵住,全身的血液都像在仇恨中沸騰,卻又好似結成了悲傷的寒冰,把他的身子一寸寸地凍在門口。

劉病已驀然捶著地大笑起來:血淋淋你們問過我嗎問過我究竟想不想活究竟要不要你們犧牲背負著成百條人命地活著是什么滋味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是什么滋味什么事都不能對人言是什么滋味沒有一點希望地活著是什么滋味不能做任何事情,連像普通人一樣生活都是奢望。我的命就是來受罪和接受懲罰的,怎能容我像普通百姓一樣生活連選擇死亡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必須要活著因為我欠了那么多條人命即使一事無成,什么都不能做,像狗一樣也要活著如果當日就死了,至少有父母姐妹相伴,不會有幼時的辱罵毒打,不會有朝不保夕的逃亡也不會有如今的煎熬

孟珏的眼前閃過了他永不願再想起,卻也絕不能忘記的一切,那些為了活下去而苦苦掙扎的日子。

餓極時,為了活著,他從狗嘴里搶過食物,被狗主人發現後的譏笑唾罵。

和野狗搶奪過死人,只是為了死人身上的衣服。

母親斷氣後,眼睛依舊大大地睜著。酷刑中,母親的骨頭被一寸寸敲碎,食指卻固執地指著西方。死不能瞑目的她,以為年少時離開的家鄉能給兒子棲身之地,卻怎么知道她的兒子在那個地方有另外一個名字,叫雜種。

除夕晚上,家家都深鎖門,圍爐而坐,賞著瑞雪,歡慶著新的一年,憧憬著來年的豐收,他卻躺在雪地里,木然地看著滿天飛雪飄下,遠處一只被獵人打瞎了一只眼睛的老狼正徘徊估量著彼此的力量。他已經沒有力氣再掙扎。太累了,就這樣睡去吧娘親、弟弟都在另一個世界等著他

弟弟的哭泣聲傳來:爹爹,我的名字不叫劉詢,我不要做衛皇孫,我是你的華兒大哥,救我,大哥,救我都說虎毒不食子,可他親眼看到父親為了不讓弟弟說話泄漏身份,把弟弟刺啞,那個三歲的小人兒,被人抱著離開時,似乎已經明白他心目中最聰明的哥哥這次也救不了他了,不再哭泣,沒有眼淚,只一直望著他,眼內無限眷念不舍,弟弟還努力擠出了一個微弱的笑,嘴一開一合,卻沒有一點聲音,可他聽懂了,哥哥,不哭我不疼。

他在哭嗎他的視線模糊,他想擦去眼淚,努力看清楚弟弟,可雙手被縛

仇恨絕望會逼得人去死,卻也會逼得人不惜一切活下去。

那只半瞎的老狼想咬斷他的咽喉,用他的血肉使自己活到來年春天,可最終卻死在了他的牙下。當人心充滿了仇恨和絕望時,人和野獸是沒有區別的,唯一的不同就是人更聰明,更有耐心,所以狼死,他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