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6.夜半私語(2 / 2)

雲中歌小說 桐華 4170 字 2021-01-03

不一會兒,霍光就請求覲見。

劉弗陵宣他進來。

霍光恭敬地行完君臣之禮後,就開始進呈前段時間劉弗陵命他和幾個朝廷重臣仔細思考的問題。

自漢武帝末年,豪族吞並土地愈演愈烈,失去土地的百姓被迫變成無所憑依的流民。此現象隨著官府賦稅減輕有所好轉,卻還未得到根治。

若不想辦法治理土地流失,這將會是漢朝的隱患,萬一國家在特殊情形下,需要提高賦稅應急,就有可能激發民變;但如果強行壓制豪族,又可能引起地方不穩,以及士族內部矛盾。

霍光結合當今邊關形勢,提出獎勵流民邊關屯田和引導流民回鄉的兩項舉措,同時加大對土地買賣的管制,嚴厲打擊強買霸買,再特許部分土地壟斷嚴重的地區,可以用土地換取做官的機會,慢慢將土地收回國家手中。

采用柔和政策壓制豪族,疏通辦法解決流民,調理之法緩和矛盾。霍光的考慮可謂上下兼顧,十分周詳。劉弗陵邊聽邊點頭,霍愛卿,你的建議極好。我朝如今就像一個大病漸愈,小病卻仍很多的人,只適合和緩調理。這件事情就交給你和田千秋辦,不過切記,用來換田地的官職絕不可是實職。

霍光笑回道:皇上放心,那些官職的唯一作用就是讓做官的人整日忙著玩官威。

劉弗陵想了會兒又道:朕心中還有一個人選,可以協助愛卿辦理此事。

田千秋是木頭丞相,凡事都聽霍光的,所以霍光對田千秋一向滿意,但皇上心中的另一個人

霍光打了個哈哈:皇上,此事並不好辦,雖然是懷柔,可該強硬的時候也絕不能手軟,才能有殺一儆百的作用。地方上的豪族大家往往和朝廷內的官員士族有極深的關系,一般人只怕

劉弗陵淡淡地說:此人現在的名字叫劉病已,大司馬應該知道。

霍光眼內神色幾變,面上卻只是微微呆了一瞬,向劉弗陵磕頭接旨:臣遵旨。只是不知道皇上想給劉病已一個什么官職

你看著辦吧先讓他掛個閑職,做點實事。

霍光應道:是。

霍光本來打算說完此事,提示一下皇上,宮里關於皇上何時臨幸皇後的規矩,可被劉弗陵的驚人之舉徹底打亂了心思,已顧不上後宮的事情,先要回去理順了劉病已是怎么回事情:皇上若無其他事情吩咐,臣就回去准備著手此事了。

劉弗陵點點頭,准了霍光告退。

霍光剛走,劉病已從簾後轉了出來,一言未說,就向劉弗陵跪下:臣叩謝皇上隆恩。

劉弗陵看了眼於安,於安忙搬了個坐榻過去,讓劉病已坐。

病已,剛才大司馬對此事的想法已經闡述得很明白,如何執行卻仍是困難重重。此事關乎社稷安穩,必須要辦好,朕就將它交給你了。

劉弗陵十分鄭重,劉病已毫未遲疑地應道:皇上放心,臣一定盡全力。

雲歌聽七喜說霍光已走,此時和劉弗陵議事的是劉病已,兩只眼睛立即瞪得滴溜溜的圓。

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口往里偷看,見劉病已穿戴整齊,肅容坐在下方,十分有模有樣。

於安輕輕咳嗽了一聲提醒劉弗陵,劉弗陵看向窗外,就見一個腦袋猛地閃開,緊接著一聲低沉的哎喲,不知道她慌里慌張撞到了哪里,劉弗陵忙說:想聽就進來吧

雲歌揉著膝蓋,一瘸一拐地進來,因在外面待得久了,臉頰凍得紅撲撲,人又裹得十分圓實,看上去甚是趣怪。

劉弗陵讓她過去:沒有外人,坐過來讓我看看撞到了哪里。

雲歌朝劉病已咧著嘴笑了下,坐到劉弗陵的龍榻一側,伸手讓劉弗陵幫她先把手套拽下來:就在窗台外的柱子上撞了下,沒事。你請大哥來做什么我聽到你們說什么買官賣官,你堂堂一個皇帝,不會窮到需要賣官籌錢吧那這皇帝還有什么做頭不如和我去賣菜。

劉弗陵皺眉,隨手用雲歌的手套,打了雲歌腦袋一下:我朝的國庫窮又不是一年兩年,從我登基前一直窮到了現在。如今雖有好轉,可百姓交的賦稅還有更重要的去處。而我這個皇帝,看著富甲天下,實際一無所有,能賣的只有官。

劉病已笑說:商人想要貨品賣個好價錢,貨品要么獨特,要么壟斷。官這東西全天下就皇上有,也就皇上能賣,一本萬利的生意,不做實在對不起那些富豪們口袋中的金子。

劉弗陵也露了笑意:父皇在位時,為了籌措軍費也賣過官,利弊得失,你一定要控制好。

劉病已應道:臣會十分謹慎。

雲歌聽到臣字,問劉弗陵:你封了大哥做官

劉弗陵微頷了下首。

雲歌笑向劉病已作揖:恭喜大哥。

劉病已剛想說話,七喜在外稟奏:諫議大夫孟珏請求覲見。

雲歌一聽,立即站了起來:我回宣室殿了。

劉弗陵未攔她,只用視線目送著她,看她沿著側面的長廊,快速地消失在視線內。

剛隨太監進入殿門的孟珏,視線也是投向了側面。

只看一截裙裾在廊柱間搖曳閃過,轉瞬,芳蹤已不見。

他望著她消失的方向,有些怔怔。

回眸時,他的視線與劉弗陵的視線隔空碰撞。

一個笑意淡淡,一個面無表情。

孟珏微微笑著,垂目低頭,恭敬地走向大殿。

他低頭的樣子,像因大雪驟雨而微彎的竹子。

雖謙,卻無卑。

彎身只是為了抖落雪雨,並非因為對雪雨的畏懼。

劉弗陵處理完所有事情,回宣室殿時,雲歌已經睡下。

他幫她掖了掖被子,輕輕在榻旁坐下。

雲歌心里不安穩,其實並未睡著,半睜了眼睛問:今日怎么弄到了這么晚累不累

現在不覺得累,倒覺得有些開心。

難得聽到劉弗陵說開心,雲歌忙坐了起來:為什么開心

劉弗陵問:你還記得那個叫月生的男孩嗎

雲歌想起往事,心酸與欣悅交雜:記得,他一口氣吃了好多張大餅。我當時本想過帶他回我家的,可看他脾氣那么執拗,就沒敢說。也不知道他現在找到妹妹了沒有。

劉弗陵道:他那天晚上說,為了交賦稅,爹娘賣掉了妹妹,因為沒有了土地,父母全死了,這些全是皇帝的錯,他恨皇帝。趙將軍不想讓他說,可這是民聲,是成千上萬百姓的心聲,是沒有人可以阻擋的聲音,百姓在恨皇帝。

雲歌心驚,劉弗陵小小年紀背負了母親的性命還不夠,還要背負天下的恨嗎

難怪他夜夜不能安穩入睡,她握住了劉弗陵的手:陵哥哥,這些不是你的錯

劉弗陵未留意到雲歌對他第一次的親昵,只順手反握住了雲歌的手:這么多年,我一直想著他,也一直想著他的話。到如今,我雖然做得還不夠,但賦稅已經真正降了下來,不會再有父母為了交賦稅而賣掉兒女。只要今日的改革能順利推行,我相信三四年後,不會有百姓因為沒有土地而變成流民,不會再有月生那樣的孩子。如果能再見到他,我會告訴他我就是大漢的皇帝,我已經盡力。

雲歌聽得愣住,在她心中,皇權下總是悲涼多、歡樂少,總是殘忍多、仁善少,可劉弗陵的這番話沖擊了她一貫的認為。

劉弗陵所做的事情,給了多少人歡樂皇權的刀劍中又行使著怎樣的大仁善

雲歌烏發半挽,鬢邊散下的幾縷烏發未顯零亂,反倒給她平添了幾分風情。

燈影流轉,把雲歌的表情一一勾勒,迷茫、困惑、欣悅、思索。

劉弗陵突然心亂了幾拍,這才發覺自己握著雲歌的手。心中一盪,低聲喚道:雲歌。

他的聲音低沉中別有情緒,雲歌心亂,匆匆抽出了手,披了件外袍,想要下榻:你吃過飯了嗎我去幫你弄點東西吃。

劉弗陵不敢打破兩人現在相處的平淡溫馨,不想嚇跑了雲歌,忙把心內的情緒藏好,拉住了她的衣袖:議事中吃了些點心。這么晚了,別再折騰了。我現在睡不著,陪我說會兒話。

雲歌笑:那讓抹茶隨便拿些東西來,我們邊吃邊說話。這件事情,我早就想做了,可我娘總是不許我在榻上吃東西。

雲歌把能找到的枕頭和墊子都拿到了榻上,擺成極舒適的樣子,讓劉弗陵上榻靠著,自己靠到另一側。

兩人中間放著一個大盤子,上面放著各色小吃。

再把帳子放下,隔開外面的世界,里面自成一個天地。

雲歌挑了塊點心先遞給劉弗陵,自己又吃了一塊,抿著嘴笑:我爹爹從來不管府內雜事,我娘是想起來理一理,想不起來就隨他去。反正她和爹爹的眼中只有彼此,心思也全不在這些瑣碎事情上。我家的丫頭本就沒幾個,脾氣卻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古怪,我是姐姐、姐姐地跟在後面叫,還時常沒有人理我。

你哥哥呢

雲歌一拍額頭,滿面痛苦:你都聽了我那么多故事,還問這種傻話二哥根本很少在家,三哥歷來是,我說十句,他若能回答我一句,我就感激涕零了。所以晚上睡不著覺時,我就會常常雲歌低下頭去挑點心,常常想起你。雲歌挑了點心卻不吃,只手在上面碾著,把點心碾成了小碎塊,當時就想,我們可以躲在一張大大的榻上,邊吃東西,邊說話。

小時的雲歌,其實也是個孤單的孩子。因為父母的性格,她很少在一個地方長待,基本沒有機會認識同齡的朋友。她的父母和別人家的父母極不一樣,她的哥哥也和別人家的哥哥極不一樣。別人家的父母養著孩子,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可她的父母有一個極高遠遼闊的世界,父母會帶她一窺他們的世界。可那個世界中,她是外人和過客,那個世界只屬於他們自己。哥哥也有哥哥的世界,他們的世界,她甚至連門在哪里都不知道。父母、哥哥能分給她的精力和時間都很有限,她更多的時間都只是一個人。

劉弗陵一直以為有父母、哥哥的雲歌應該整日都有人陪伴,他第一次意識到雲歌歡樂下的孤單,心中有憐惜。

他的手指輕輕繞在雲歌垂下的一縷頭發上,微笑著說:我也這么想過。我有時躺在榻上,會想蓋一個琉璃頂的屋子。

躺在榻上,就可以看見星空。如果沒有星星,可以看見彎彎的月牙,如果是雨天,可以看雨點落在琉璃上,說不定,會恍恍惚惚覺得雨點就落在了臉上。雲歌微笑,不過,我是想用水晶,還問過三哥,有沒有那么大的水晶,三哥讓我趕緊去睡覺,去夢里慢慢找。

劉弗陵也微笑:水晶恐怕找不到那么大的,不過琉璃可以小塊燒好後,拼到一起,大概能有我們現在躺的這張榻這么大,有一年,我特意宣京城最好的琉璃師來悄悄問過。

雲歌忙說:屋子我來設計,我會畫圖。

劉弗陵說:我也會畫

雲歌皺眉撅嘴,劉弗陵笑:不過誰叫我比你大呢總是要讓著你些。

兩人相視而笑,如孩子般,懷揣著小秘密的異樣喜悅。

在這一刻。

他脫下了沉重滄桑,她也不需要進退為難。

他和她只是兩個仍有童心,仍肯用簡單的眼睛看世界,為簡單的美麗而笑、而感動的人,同時天真地相信著美好的少年和少女。

勞累多日,現在又身心愉悅,說著話的工夫,劉弗陵漸漸迷糊了過去。

雲歌嘰咕了一會兒,才發覺劉弗陵已經睡著。

她輕輕起身,幫他把被子蓋好,看到他唇畔輕抿的一絲笑意,她也微微而笑。可瞥到他衣袖上的龍紋時,想著只有鳳才能與龍共翔,笑意驀地淡了,心中竟然有酸澀的疼痛。

人躺在枕上,想著劉弗陵,想著上官小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他們一個皇上,一個皇後,其實十分般配。兩人都很孤單,兩人都少年早熟,兩人都戴著一個給外人看的殼子。

如果在這個爾虞我詐、雲譎波詭的宮廷中,他們這對龍鳳能夫妻同心,彼此扶持,也許陵哥哥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昨日晚上,劉弗陵也不知道自己何時睡著的,只記得迷迷糊糊時,雲歌仍在絮絮說著什么。

枕頭和墊子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榻周。

他橫睡在榻上,因為榻短身長,只能蜷著身子。

以雲歌的睡覺姿勢,昨天晚上的點心只怕屍骨凌亂了,隨手一摸,果然所有點心已經分不清楚原來的形狀,這大概就是雲歌的娘不許她在榻上吃東西的主要原因。

幸虧他和她各蓋各的被子,他才沒有慘遭荼毒。

自八歲起,他就淺眠,任何細微的聲音都會讓他驚醒,而且容易失眠,所以他休息時一定要四周絕對的安靜和整潔,也不許任何人在室內。

可昨天晚上,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中,伴著雲歌的說話聲音,他竟然安然入睡,並且睡得很沉,連雲歌什么時候起床的,他也絲毫不知道。

於安端了洗漱用具進來,服侍劉弗陵洗漱。

抹茶正服侍雲歌吃早飯,雲歌一邊吃東西,一邊和劉弗陵說:今日是小年,我找人陪我去滄河上玩。你待會兒來找我。

劉弗陵點頭答應了,雲歌卻好像還怕他失約,又叮囑了兩遍,才急匆匆地出了屋子。

劉弗陵看了抹茶一眼,抹茶立即擱下手中的碗碟,去追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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