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5.天易老、恨難酬(2 / 2)

雲中歌小說 桐華 5278 字 2021-01-03

霍成君凝視著桌上的葯,板著臉說:這是太醫所開的墮胎葯,用葯很謹慎,已經把對母親的傷害降到最低,你若不放心,可以先檢查一下。孟珏沒有看葯罐,只淡淡說:雲歌一直在小姐手中,小姐想下葯隨時可以下。

一碗葯已經在這里了,那杯酒呢

我出門前已經安排好,我見到雲歌時,秦大人自然會因為貪污瀆職、畏罪自盡。

霍成君找了塊帕子,端起葯罐,將葯緩緩倒入一個玉碗中。她倒葯時,側頭而笑,神情冷然中透出幾分嫵媚,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無心的人,雲歌充其量不過是多得了你幾分眷顧,不過沒想到你若真無心,我倒認了,可是竟然不是。不過有心也好,你有心,我才能讓你傷心。霍成君將玉碗推到孟珏面前,孟珏的瞳孔驟然一縮,唇邊淡淡的笑意凝結成冰。

霍成君甜甜地笑著,這碗葯,我要你親自喂給她喝。

孟珏看著碗中烏黑的葯湯,一動不能動。

霍成君笑著問:怎么了讓這個孩子死,不是你提議的嗎那可是劉弗陵的骨肉,你不是也覺得礙眼嗎孟珏盯向霍成君,眼中有細碎的寒芒,你非要如此嗎

霍成君笑著點頭,無比嬌俏,如果你不同意,六日後,我們法場見。我不是父親,也不是皇上,我沒有那么多的顧慮,我只想我的心舒服,大不了,我們三方玉石俱焚我相信你的人早已經翻遍長安,之前你救不了雲歌,之後你也絕對救不了她。我向你保證,我已經做好一切准備來對付你,我若實在不痛快,有人會幫我想出無數個比砍頭更好玩的方法殺死一個人。孟珏垂目凝視了會兒湯葯,抬頭看向霍成君,淡淡地笑開,緩緩吐出了個好。

霍成君只覺得寒氣逼人,身子不自禁地就想向後縮,卻硬用理智控制住,毫不示弱地盯著孟珏。

關押雲歌的屋子建造得十分隱秘。借助山壁掩飾,一半隱在假山中,一半藏在地下,除了一道門和外面的機關相通,連窗戶都沒有。雲歌躺在榻上,面朝牆壁,似乎在睡覺。

隨著機關打開的聲音,一股濃烈的葯香飄到了榻邊。

雲歌,看看誰來看你了

是霍成君的聲音。雲歌暗嘆了口氣,我的死期都已經定了,你還想做什么

半撐著身子坐起,不想卻看到孟珏立在榻側。

她心中莫名的一暖,好似孤身一人,跋涉縹緲寒山中,於漆黑中乍見燈火人家,一直無所憑依的心竟有了幾分安穩。霍成君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碗葯。她將托盤放到案上,拿了柱香出來。一邊點香,一邊打量著雲歌,笑說:果然像是要做娘的人,關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屋子里,精神看著竟比上次在冷宮還好。雲歌沉默地看著霍成君,雙手無意識地交放在腹前。

霍成君笑看向孟珏,迷香已經開始起作用了。

孟珏向雲歌慢慢走去。

雲歌看到他的目光,忽然覺得害怕,縮著身子向榻里退去,卻很快就貼到牆壁,再無可以退避的地方。她想揮手打開他,身上卻軟綿綿的,沒有任何力道。孟珏將她輕輕擁到了懷里,握住了她的手腕,一邊把脈,一邊細細看著她。他的眼中翻涌著墨黑的波濤,似有溫柔,更多的卻是沒有任何感情的冰冷。霍成君看到孟珏的樣子,氣沖腦門,冷笑了兩聲,語聲柔柔地對雲歌說:你知道案上的葯是什么是孟珏親手開的方子,親手熬制的墮胎葯。雲歌終於第一次露出了慌亂的表情。

霍成君長長吁了口氣,十分滿意地眯起了眼睛,細細欣賞著雲歌的每一個表情。

雲歌完全不相信霍成君的話,眼睛直勾勾地盯向孟珏,似乎在向他求證。

孟珏躲開了她的視線,面容平靜地去端葯碗。

她從不相信漸漸變為恐懼,面色慘白,眼睛圓睜,黑漆漆的眸子中滿是哀求。她緊緊盯著孟珏的手,似乎還對他存有最後的一分信任,覺得他的手會縮回來。當看到孟珏端起了碗,她最後一分的信任煙消雲散,漆黑的瞳孔中有憤怒,有恨怨,卻在碗一點點逼近她時,全化成了淚珠,變成了悲傷和哀求。她的唇不停地在顫抖,拼盡全力,卻說不出一句話,她凝視著孟珏,無聲地哀求他。

求你求你求你留下我的孩子

孟珏一手掐著雲歌的下巴,將她的嘴打開,一手將碗湊到了雲歌唇邊。

雲歌眼中的淚串串而落,她的手握住了他的衣袖。

葯力作用下,她的身體根本不可能動,可她竟然完全靠意志,緊緊勾住了他的衣袖。

求求

絕望的恐懼讓她的身子簌簌直抖,眼中訴說著哀戚的請求。

一串串的淚珠,又急又密地落下,滾燙地砸在他的手上,每一顆都在求他。

他的手停住。

雲歌眼中有星星點點的光芒閃爍,忽讓他想起了那個無數螢火蟲的晚上。

他微閉了下眼睛,深吸了口氣,將葯緩緩灌進了她口中。

她勾著他衣袖的手松開。悲傷與哀求都淡去,眸中的所有光芒在一點點熄滅,眼中的所有情感都在死去。只眼角的淚珠,一顆、一顆地慢慢墜落。孟珏臉色正常,手也仍然很穩,心卻開始顫抖,懷里的人似乎是雲歌,卻又似乎不再是雲歌。

當最後一口葯汁灌完,她的面容竟然奇異的平靜,只是死死地盯著孟珏,死死地盯著他。

一會後,雲歌的裙下慢慢沁出血色。

她的手哆哆嗦嗦地去摸。

烏紅的濡濕,粘稠地粘了一手。

雲歌舉起手看,似要看清楚一切,好將一切都深深地刻到心上。

孟珏心驚,去捂她的眼睛,可她竟然把手放進了嘴里,感受著她的孩子。

孟珏又趕著去拽她的手。

按照所配的葯,將孩子流掉後,就該很快止血,可雲歌的血越流越多,毫無停止的跡象。

孟珏去查探雲歌的脈象,手微不可見地抖著,他緊緊地抱住雲歌,懷里的人卻冷如冰塊。

雲歌,雲歌,你以後還會有孩子的,還會有很多很健康的孩子,只要你好起來

她面容平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她吃力地舉起手,把手上的血一點點抹到他胸前。

最後,鮮紅的手掌覆在了他的心口,冰涼刺骨卻如烙鐵般滾燙的灼痛。

我恨你她的唇無聲而動。

一個個根本沒有聲音的字,卻如驚雷,轟鳴在他耳畔。即使她轉身離去,即使她在劉弗陵身畔,可他一直確信,她最後一定會和自己在一起,可在這一刻,他的確信如泡沫般碎裂。因為失血過多,雲歌昏迷了過去。

孟珏抱起她,向外行去。

霍成君想攔,可看到雲歌滿身的鮮紅血跡,孟珏身上的斑斑血痕,她忽地遍體生寒,根本不敢接近他們,身子不自禁地就躲到了一邊,只能看著孟珏大步離去。

七成新的青布裙,半舊的彈花襖,一根銀釵把烏發整齊地綰好。

任誰看到這樣的裝扮,都難以相信這個女子會是漢朝的婕妤娘娘。

孟府的仆人一邊領路,一邊偷偷打量許平君。

許平君毫無所覺,只腳步匆匆。行到內宅時,三月迎了出來,剛要下跪,就被許平君挽了起來,別搞這些沒意思的動作,趕緊帶我去看雲歌。三月是個除了孟珏外,誰都不怕的主。聽到許平君如此說,正合心意,順勢起來,領著她進了暖閣。

榻上的雲歌沉沉而睡,臉色煞白,身子蜷成一團,雙手放在腹部,似乎要保護什么。

榻上的被褥都是新換,可榻下的地毯上仍有點點血痕。

孟珏坐在地上,靜靜地看著雲歌,背影看上去疲憊、蕭索。

許平君心驚,發生了什么

三月小聲說:公子已經這樣紋絲不動地坐了一整夜了。所有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可雲姑娘就是醒不來,再這么下去,人只怕八師弟說,是因為雲姑娘自己不肯醒。我猜公子派人請娘娘來,定是想著娘娘是雲姑娘的姐姐,也許能叫醒她。這段日子,許平君從沒有安穩睡過一覺,乍聞雲歌的噩耗,眼前有些發黑,身子晃了兩晃,三月忙扶住了她,娘娘許平君定了定神,推開三月的手,輕輕走到榻旁,俯身探看雲歌,雲歌,雲歌,是我我來看你了,你醒來看看我雲歌安靜地閉著眼睛,沒有任何反應。

許平君只覺恐懼,忙伸手去探雲歌的鼻息,時長時短,十分微弱。即使不懂醫術,也知道雲歌的狀況很不妥。孟大哥,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雲歌她怎么了為什么為什么一切全變了為什么會這樣

從一個多月前,許平君就有滿肚子的疑問,本以為會隨著時間水落石出,可疑問竟越來越多。

先是孟珏請她立即帶虎兒離開長安城,到一個叫青園的地方住一段時間。當時,孟珏神色嚴肅,只說和雲歌性命有關,請她務必一切聽他的安排,劉詢那邊,他會去通知。孟珏絕不會拿雲歌的性命來和她開玩笑,她當即二話不說,帶虎兒悄悄離開長安。

等她再回長安時,劉弗陵竟然已駕崩,而皇帝竟然是病已

病已搬到了未央宮的宣室殿,而她被安排住到了金華殿,兩殿之間的距離遠得可以再蓋一座府邸。

病已進進出出,都有宦官、宮女、侍衛前簇後擁,而她見了他,竟然需要下跪他走過時,她必須低著頭,不能平視他,因為那是大不敬。她去見他,需要宦官傳話,小宦官傳大宦官,大宦官傳貼身宦官,然後等到腿都站麻了時,才能見到他。下跪叩拜,好不容易都挨了過去,一抬頭,正要說話,卻看見他身後還立著宦官,她滿嘴的話,立即變得索然無味。聽說匈奴在關中鬧事,西域動盪不安,他整日里和一堆官員忙忙碌碌,商量著出兵的事情;又因為他剛登基,各國都派使節來恭賀,表面上是恭賀,暗中卻不無試探的意思,全需要小心應對,他忙得根本無暇理會其它事情。同在未央宮,他們卻根本沒有單獨見面的機會。她以前想不明白,既然同在一個宮殿里面,怎么會有秀女抱怨,直到白頭都不能見皇上一面,現在終於明白了。她站在大得好似沒有邊際的未央宮里,常常困惑,她究竟是誰婕妤娘娘

別人告訴她,婕妤是皇上的妃子品級中最高的。可她想不明白,這究竟是什么東西對她有什么用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是他的妻,他是她的夫,可是現在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他是誰了。

那個她在廚房叫一聲,就能從屋外進來,幫她打下手做飯的男人,哪里去了

那個和她頭挨著頭、肩並著肩,一同搬缸釀酒的男人,哪里去了

那個白日里與她說說笑笑,晚上擠在一個炕上依偎取暖的男人,哪里去了

那個她不高興時,可以板著臉生氣,睡覺時,把背朝向她的男人,哪里去了

然後她聽聞大公子被幽禁在建章宮,一壇子一壇子的酒抬進去,日日沉睡在醉鄉。

她隱隱約約地聽說,皇帝的位置本來是劉賀的,可因為劉賀太昏庸,所以霍光在征得了上官太皇太後的同意後,立了病已。她想著那個笑容恬靜的紅衣女子,急急打聽紅衣的下落,得到的消息卻是:紅衣已死。

她怎么都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夏天才剛聽過紅衣吹笛,秋天進宮時,她還拉著紅衣,給她看自己綉給雲歌的香囊。為什么會這樣

雲歌現在又是這樣,命懸一線。

她不明白,究竟怎么了才一個多月而已,究竟發生了什么

孟珏一直沉默著,許平君柔聲說道:孟大哥,你不告訴我雲歌為什么會這樣,我怎么幫你想法子你是懂醫術的人,應該知道,要對症下葯,才能治病。孟珏的目光緩緩從雲歌身上移開,看向許平君,眼中滿是迷茫不解 ,一個連形狀都還沒有的孩子,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嗎日後仍會有孩子的什么許平君聽不懂。

她究竟是因為孩子,還是因為劉弗陵

許平君看到雲歌的姿勢,猛地明白過來,雲歌有孩子了話剛出口,又立即意識到另外一件事情,她小產了許平君身子有些發軟,忙扶著榻滑坐到了地毯上,緩了半晌,才能開口說話,孟大哥,你是男人,不懂女人的心思。男人是等孩子出生後,見到了孩子,才開始真正意識到自己做父親了,可女人卻是天生的母親,她們從懷胎時,就已經和孩子心心相連。小產後,男人也會為失去孩子難受,可他們依舊可以上朝,依舊可以做事,難受一段時間後,一切也就淡了,畢竟他們對孩子沒有任何具體的記憶。女人的難受卻是一生,即使以後有了別的孩子,她依舊會記得失去的孩子。孟珏的眼中是死寂的漆黑。

許平君還有一句話沒有敢說:何況,這還是劉弗陵的骨血,這個孩子是雲歌的思念和希望,是茫茫紅塵、悠悠余生中,雲歌和劉弗陵最後的聯系。孟大哥,雲歌的身體一向很好,孩子怎么會小產如果是別的女子,也許會因為丈夫離世,悲傷過度而小產,可雲歌若知道她有了劉弗陵的孩子,只會更加堅強,好去照顧孩子。孟珏一直沉默著,很久後,他才好似漠然地說:是我強逼她喝的墮胎葯。

什么你

許平君猛地站了起來,揚手扇向孟珏。孟珏靜坐未動,沒有一點閃避的意思。

啪的一聲脆響,許平君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扇了孟珏一耳光,她手簌簌抖著,猛地轉過了身子,去看雲歌,我要帶雲歌走,她不會想再見你。她轉身向閣外行去,命人准備馬車。你能帶她去哪里未央宮嗎雲歌若不想見我,日後更不想見劉詢。

許平君的腳步定在地上,身上股股的寒意,似乎再往前一步,就會打開漫天的暴風雪。她想問清楚孟珏,你說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卻沒有一點勇氣開口,只嘴唇不停地哆嗦著。雲歌的孩子,也是劉弗陵的孩子劉弗陵的孩子

雲歌的下身又開始出血,孟珏一下從地毯上跳了起來,匆匆拿起金針,刺入各個穴位,可沒有任何效果。

許平君無力地靠在柱上,眼中的淚,如急雨一般,嘩嘩而落,心中一遍又一遍祈求著,如果閻王殿上真有生死簿,她願意把陽壽讓給雲歌,只求雲歌能醒來。雲歌的嘴唇都已經發白,神色卻異樣地安詳,雙手交放在小腹上,唇畔還帶著隱隱的笑。

孟珏用盡了方法,都不能止住雲歌的血,他猛地拔出了所有穴位上的金針,抓著她肩膀搖起來,雲歌,你聽著,孩子已經死了不管你肯不肯醒來,孩子都已經死了你不要以為你一直睡著,就可以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孩子死了是被我殺死的你不是恨我嗎那就來恨你若就這么死了,豈不是便宜了我許平君沖過來攔他,你瘋了不要再刺激她

孟珏一掌就推開了許平君,他俯在雲歌耳旁,一遍遍地說:孩子已經死了孩子已經死了孩子已經死了孩子已經死了三月聽到響動,跑了進來,看到許平君摔在地上,忙去扶她。許平君滿面是淚,握著三月的胳膊,哭求道:你趕快去攔住孟珏,他瘋了他會逼死雲歌的孟珏的聲音忽地停住。

他臂彎中的雲歌,如一個殘破的布偶,沒有任何生氣。原本交握、放在腹前的手不知道何時已經軟軟地垂落。緊閉的眼睛中,沁出了兩顆淚珠,沿著眼角,慢悠悠地落在了孟珏袖上。三月喜悅地叫:雲姑娘醒了

許平君搖了搖頭,雲歌只是從一個美夢中醒來了,如今她又進入了一個噩夢。

孟珏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到了枕上,唇貼在她耳畔,一字字地說:你努力活下來我等著你醒來後的仇恨她能醒來嗎許平君望著雲歌裙上的鮮紅,沒有任何信心。

孟珏冷漠地說: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仇恨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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