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5.天易老、恨難酬(1 / 2)

雲中歌小說 桐華 5278 字 2021-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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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天易老、恨難酬

陰暗的監牢。

因為沒有陽光,一年四季都有一股發霉的味道,春天似乎永遠不會光臨,冬天在這里變得更加寒冷。

雲歌安靜地躺在枯麥草中,一種好似沒有了生命的安靜。

牢獄上方有一個小小的窗戶。從雲歌躺的地方看出去,能看到一小方碧藍的天空。時而會有鳥兒飛過,留下幾聲歡快啾鳴。可她只是閉著眼睛,對一切都毫不關心。獄卒將一碗飯放到柵欄前,碗中竟罕見的有幾塊肉。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罪輕的當即釋放,你們這些死囚,可以免去死罪了。頭兒吩咐給你們都加頓餐,算是慶祝牢里面一片嗷嗷的歡叫聲。

雲歌聽到新帝二字,突地睜開了眼睛,嘴唇微動了動,想要問點什么,卻仍是沉默了下來。

隔壁監牢里的男子三口兩口吃完自己的飯菜,仍覺沒有解饞,眼巴巴地盯著雲歌牢前的飯菜,姑娘,再不吃,可就涼了雲歌緩緩起來,端起碗想吃,卻覺得胃里膩得人想吐,她把碗遞給了隔壁的男子。

男子大喜,立即夾了一塊肉塞進嘴里,又不好意思起來,你還沒有吃呢

雲歌搖了搖頭,你吃吧我吃不下。

男子忙把雲歌碗里的肉都撥到自己碗里,笑道:無功不受祿,我看你面色蒼白,腳步虛浮,非傷即病,幫你把個脈吧說著,探手去抓雲歌的手腕。雲歌想移步閃開,卻眼前一黑,向前跌去,忙抓住了柵欄,才沒有摔倒。

男子握住雲歌的手腕,替她把了一下脈,不禁搖頭嘆氣,唉又是一個可憐人,這死牢里,只應該有死。有了生,反倒是痛苦他將肉塊全撥回雲歌碗中,吃不下也吃點,有身孕的人不能由著性子亂來,你可還有親人孩子的爹在哪里婆家可還有人雲歌只聽到他的那句有身孕的人,整個人如在往下掉,又如同往上飄,腦袋里轟轟作響,她呆呆看著男子,看著他的嘴一開一合,卻完全不知道他在講什么。她在腦子里把男子的話又過了好幾遍,才真正明白了話中的意思,猛地一把抓住男子的胳膊,急切地問:你剛才說什么你說我雲歌的眼中仿似有火苗燃燒,映得她的臉龐熠熠生輝,和剛才判若兩人。

男子小心地說:你有孩子了。

雲歌的手緊緊扣著他,指甲好似要掐進他的肉里,你肯定

男子忍著疼痛點頭,我雖不是個好郎中,可喜脈不會把錯。

雲歌一下捂住了嘴,眼中有淚,看著就要落下,不想發了會兒呆,她又笑了起來,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肯定是陵哥哥怕她孤單,才送了他來陪她。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我很蒼白嗎我看著很虛弱嗎這樣對孩子不好,是不是

雲歌的問題又急又密,男子只來得及不停點頭。

對不起,對不起,娘不知道你來了,娘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沒有好好照顧你娘錯了

她立即端起地上的碗,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里塞起食物。

你身上有金銀首飾嗎想辦法買通獄卒,盡快通知孩子他爹,看看有沒有辦法疏通一下,至少換個好點的監牢,不必男女同獄。男子哪里能知道霍成君特意下令將雲歌囚在此處的原因,還一門心思地幫雲歌出著主意。雲歌手中的筷子停住,視線落在了不知名的虛空,她眼中濃重的悲傷,令人覺得風凝玉碎、天地皆泣。男子也算見慣生死的人,卻從沒有見過這么多的哀凄,好似隨時可以吞噬掉她單薄如蟬翼的身軀。她突然側頭一笑,柔聲說:他出遠門了,一時回不來,不過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前幾天做錯了,以後不會了。她微笑時,唇角輕揚,有一種異樣的倔強和固執。她低下了頭,大口、大口地吃著飯,睫毛上似有淚珠,瑩光閃爍,卻始終沒有落下。不一會兒,她就把一大碗飯全部吃完,抬起頭問男子:我的氣色是不是看起來好一點了男子重重點了一下頭,好多了。

雲歌從最安靜的囚犯變成了最好動的囚犯。

每日的清晨和晚上,她都會在四方的監牢里面繞著圈子散步。

這樣是不是對身體比較好

男子點頭。

每天,當陽光照進牢房時,她會在一小方塊的陽光下,慢慢地打拳。

剛開始有不少囚犯盯著她的身體打口哨,說一些混帳話,可她充耳不聞。

在陽光的映照下,她的臉上有晶瑩的光芒。

她的神情,好似站在碧綠的草地上,沐浴著燦爛的陽光,迎著和煦的風,自由自在地舒展著身體。她的安詳平靜讓偷看她的囚犯漸漸安靜。他們仍然會盯著她看,可眼中的污穢漸漸消失。每天,吃過晚飯後,她都會輕聲哼唱歌謠。

男子知道她是唱給腹內的小生命聽的。

有的歌聽得懂,有的聽不懂。

每當她溫柔地唱歌時,牢獄里面會異常地安靜。

在這個充溢著死亡的黑暗世界中,她的歌聲讓他們想起了很多東西。也許是寒燈下縫衣的母親,也許是鄰家妹子鬢邊一朵野花,也許是新婚之夜,妻子的一抹嬌笑,也許是孩子的第一聲啼哭,也許只是年少時,一個可望不可得的溫柔眼神。一個個手染鮮血的人,心竟會在她的歌聲中變得一瞬柔軟。

粗豪的昂藏漢子,從她的歌聲中,竟聽懂了一些東西,每到吃飯時,會把碗中最好的菜撿出一點,一個一個牢房地傳到雲歌的牢房中。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約定,每個人挑一筷子,傳到雲歌牢房里時,已經像小山一樣,高高一碗。

雲歌也不拒絕,她只微笑地看向那些凶神惡煞的大漢。

他們竟然會在她的眼光下,不好意思地躲避,卻又故作著滿不在乎的冷漠。

她吃著整個牢房為她准備的特殊飯菜。

雖然在陰暗的死牢里,可她的蒼白在一點點褪去,她用堅強和渴望,在陰暗里生機勃勃。

看到她的一舉一動,男子改變了先前的判斷,即使這是死牢,她的孩子仍會是天下最快樂的孩子。

你的寶寶會很幸福。

雲歌笑著點頭,當然眉目中有飛揚期待的欣悅,令人如見三月暖陽。

這一天。

男子又被雲歌逼迫著把了第三遍脈,第一百遍告訴雲歌,你的身體恢復得很好,孩子更好。

雲歌笑眯眯地說:不要不耐煩等孩子出生了,讓他認你做干爹。

男子只有苦笑。

現在的雲歌和前幾天根本不是同一個人早知道她是如此呱噪,如此跋扈,當初實在不該貪口舌便宜結果不但沒有占到便宜,反而被她占盡便宜突然,幾個獄卒簇擁著一個胖胖的官員走過來。

雲歌立即警覺地坐到了牆角。

胖胖的官員站在關著雲歌的監牢前,清了清嗓子,念道:罪女雲歌,妖行媚主,德行有虧,現經三司會審,定於七日後,鬧市問斬,以警後世。官員念完,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不緊不慢地打著官腔問:可有冤枉你

男子在一旁急匆匆地插道:不是說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嗎還有,這算什么罪狀罪行到底是什么

官員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男子有點畏懼地往後縮了縮,看了眼雲歌,心中愧疚,又挺起了胸膛,張口想理論。別說雲歌叫。

他未理會雲歌的阻止,高聲說:她有身孕,按我朝律法,不能問斬孕婦

官員卻好像完全沒有聽見,依舊不緊不慢地說:人犯既然無冤,七日後依照判決、執行死刑。

牢獄里面的犯人敲著柵欄抗議,獄卒甩鞭警告,可犯人的喧嘩聲不僅沒有被壓下去,反倒越來越大,在封閉的空間里聽來,整個牢房都似在嗡嗡顫動。官員的鎮靜消失,慌里慌張地想跑。

雲歌拽住了他的衣袖,你們說我罪行深重,要以警後世,是否會貼出告示,昭告天下整個天下

官員急急地想拽出衣袖,不耐煩地說:當然

雲歌放開了他,官員像只老鼠一樣,用和身軀極不相稱的敏捷,吱溜一下就躥出了牢房。

隨著監牢大門重重的關閉聲,牢里的叫嚷聲猛地消失,所有人都看向雲歌。

有悲憤,有不平,有憐憫,還有無奈。

一個老頭子問:姑娘,你是不是得罪了權貴這可不僅僅是要你死,還是要你難看地死在全天下人面前才能解恨。雲歌淡淡笑開,霍成君、霍光可不僅僅是權貴,他們是長安城的主人。

晚上。

四個獄卒進來,將一塊黑布罩到雲歌頭上,要押她去別處。

雲歌有些無奈,霍光實在是太過謹慎小心,竟然隔一段日子就換一個地方。想來是因為知道死牢里面的人和她混得有點熟悉了,怕出意外,所以又給她尋覓了新的關押地方。雲歌笑向四周抱拳行禮,朗聲說:多謝各位幾日來的照顧,小女子銘記在心,容後再報。

所有的罪犯都默默向雲歌回禮。這個容後只怕就是十八年後、來世再報了。

當雲歌被罩上黑布,向外押去時,牢獄里面響起有節奏的敲擊聲,還有低沉的哼唱,是送別的哀音。

雲歌卻在細聲地哼著搖籃曲。她和寶寶不需要哀音,她們會活下去的。

不過,她不知道的是,當她離開死牢一個時辰後,死牢發生了大火。因為外面的鐵門遇熱,門鎖變形,無法打開,關在死牢里面的牢犯全被燒死。牢獄里面低沉的哀音竟成了眾人和她最後的訣別。

霍府里面一派喜氣洋洋的忙碌。

霍成君即將入宮的事情,雖然還未對外正式宣旨,可所有人心中都早已認定。

劉詢登基後,將民間的發妻許平君冊封為婕妤,皇後之位仍然空置,所有人都明白此位是留給誰的,只等著劉弗陵葬禮後,霍成君進宮,劉詢就應該會冊封她為後。孟珏一大早就來求見霍光,站在霍府大廳,等了整整一天,卻沒有任何人理會他,連一杯熱茶都欠奉。

外面不時地傳來丫頭們的陣陣笑聲,他卻一直很心平氣和。他曾經歷過的屈辱遠勝於此,今日的一切在他眼中不值一提,只要能達到目的,過程並不重要。快要用晚飯時,霍光才面帶疲憊地緩步進來,連朝服都未換下,顯是剛從宮中回來,就直接來見他。

大廳四周空落落,坐榻都被撤走,只留了一個主人坐的坐榻,孟珏自然不能坐到主人位置上,所以只能站在廳堂內。霍光打量了一眼四周,無奈地搖了搖頭,成君再聰慧,畢竟仍是一個不滿二十的少女。霍光吩咐丫頭給孟珏置座、奉茶。

不知道孟大人找老夫所為何事

孟珏先深深行了一禮,霍大人,聽聞昨日晚上,長安城東南的死牢失火,牢犯全部被燒死。

霍光嘆息著說:是啊真是可憐,皇上剛赦免了他們的死罪,沒想到老天竟然不肯讓他們活。

孟珏又道:還有一件事情,不知道霍大人聽說了嗎秦大人昨日下午去死牢宣讀完審決後,聽聞來拜訪過霍大人,可他從霍府出來後就失了蹤。霍光微微笑著,盯著孟珏說:劫持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孟珏笑得氣定神閑,一般人強留朝廷官員叫劫持,皇上留下朝廷官員可不叫劫持。

霍光眼皮子猛地跳了幾跳,臉上的微笑變得僵硬。

孟珏接著說:聽說罪女雲歌是被霍雲將軍拘拿到的,不知道霍雲將軍是從哪里抓到的雲歌

霍雲告訴霍光是從長安城郊的農家中搜出,霍光笑著反問:孟大人認為該從哪里抓到的

張賀大人曾任掖庭令十多年,掌管掖庭和冷宮。張大人以前雖然官運不順,但聽說為人豪俠仗義,與冷宮內的侍衛、小吏交情極好。掖庭冷宮無人問津,關押的又全是女子,什么時候多一個,什么時候少一個,只怕無人真正說得清楚。

霍光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啜著。雲歌竟一直在劉詢手中,他為什么會放了雲歌又為什么會這么恰巧地被霍雲抓住雲歌有身孕的消息,劉詢究竟知道不知道孟珏安靜地欣賞著牆壁上掛的字畫。

霍光喝了小半杯茶後,決定攤開了直說,如果皇上真想救雲歌,他強行下一道聖旨,命令釋放雲歌,我也不得不遵從,可是皇上什么都沒有做,任由刑部定了雲歌死罪,看樣子他想借霍氏的手把雲歌除去。皇上若只是想殺一個女子,何需這么麻煩關鍵是這個女子,他現在根本殺不得,當然,更放不得。皇上是希望霍大人把麻煩都攬了去,而好處他盡落,到時候出了事情,他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推開一切,霍大人卻只怕要背負上亂臣賊子的千秋罵名。霍光對孟珏的性格真是又欣賞又忌憚,聞言不禁大笑起來,我會把雲歌這個燙手山芋還給皇上,你去找皇上要人吧 殺皇子的罪名,沒有人擔待得起。劉詢想除掉孩子,還是麻煩他親自動手吧孟珏淡淡地笑著說:何必那么麻煩關中匈奴還未退兵,烏孫的大半國土已失,既然霍小姐會做皇後,有些事情,知道不如裝作不知道。他已經用許平君交換了秦大人,雖然劉詢說過只要孩子沒了,就不會再傷害雲歌,可他實不敢再讓雲歌落回劉詢手中。霍光沉思著沒有立即說話。劉詢是他親立,關押雲歌,兩人也都有份,在此事上,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只能共進退。霍光道:孟大人的意思老夫也明白。可如今還也不是,不還也不是,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老夫愚鈍,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孟珏心里冷笑,若霍光愚鈍,這天下的人早全是傻子了,只不過,霍光和劉詢打的主意一樣,就是都想殺人,卻絕不肯自己來做惡人,那么他就來做吧在下倒是有個主意。

哦快說。

一碗墮胎葯,一杯鴆酒,從此天下人知道的就是先帝無子嗣。

這霍光面色十分為難,這老夫實不敢做決定,老夫就全當什么都不知道,孟大人和皇上商量著辦吧孟珏站起,畢恭畢敬地向霍光道謝。

霍光道:你先不要忙著謝我,雲歌的拘禁是成君在負責,她為什么會如此,你比我明白,這事我還要和她說一聲,回頭她會派人聯系你。孟珏沒有吭聲,向霍光作揖告退,霍光意味深長地說:日後你我同朝為官的日子還很長,孟大人有空時,不妨常來走動走動。孟珏淡笑著答應了。

當日深夜,霍府派馬車來接孟珏。

馬車並未去霍府,而是出了長安城,越行越偏僻,行到了山林中,在一處不起眼的宅院前停下,有人來領孟珏入內。霍成君靠坐在窗前,眺望著夜色中的重重山影,怔怔出神。一切都如她意,可她的眉宇間未見任何快樂,反倒墜著重重心事。小姐,孟大人到了。

霍成君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很客氣地說:孟大人,請坐。

孟珏作揖行了一禮,坐到了霍成君對面。

霍成君又扭頭看向窗外,孟珏也不好說話,只能沉默地坐著。

一個小丫頭正在廊下煎葯,陣陣葯香隨風而入。孟珏聞到葯香,唇邊笑意依舊,眼中卻有了幾分黯然。

小丫頭端著葯罐進來,放到霍成君面前,小姐,葯煎好了。又立即悄悄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