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7.故劍情深千載頌,人心難測萬古理(1 / 2)

雲中歌小說 桐華 6315 字 2021-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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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故劍情深千載頌,人心難測萬古理

民間若有長輩去世,需守喪三年才可論婚嫁,天家以月代年,三年喪期早滿。霍成君如眾人所料,順利入宮,得封婕妤,賜住昭陽殿。不過因為孝昭皇帝還未下葬,所以並未舉行什么大的慶典。官員們比較了一下許婕妤和霍婕妤所住的宮殿,誰輕誰重已經一眼明了,一個個開始琢磨著准備什么禮,到時候好能最快送到霍府,恭賀霍家小女得封皇後。霍成君入宮後不久,一頂青簾小轎將另一個女子抬進了未央宮。她侍寢了劉詢一次後,得了個長使的封號,賜住偏僻的玉堂殿。長使的品級,光聽名字就可以明白,不過比普通的使喚宮女稍強一點,所以朝中眾人都未留意。只有住在金華殿的許平君和大司馬霍光留意到了這位姓公孫的女子。因為劉弗陵壯年駕崩,事出倉促,帝陵還未竣工,所以遲遲不能下葬。在如何安葬劉弗陵這件事情上,劉詢十分為難。如果舉行盛大的葬禮,一是國庫吃緊,二是時間上會耽擱很長,修建帝陵往往需要多年,天氣漸熱,總不好一直停靈梓宮。可是如果簡單了,他更怕朝臣日後的非議。為了此事,劉詢幾次征詢霍光的意思,可霍光這個老狐狸,從不肯正面回答他,總是搪塞著說臣聽從皇上的旨意。弄得其他朝臣更不敢說話。無奈下,劉詢只能去長樂宮,向上官小妹拿個主意。劉詢本准備了一堆說辭,想著如何委婉地說服上官小妹同意盡快發喪,畢竟此事關系著上官小妹在全天下面前的尊貴和體面,上官小妹肯定不希望喪事簡單。不料,上官小妹聽完他來意,未等他再開口,就說道:哀家會頒旨意,禁奢華、從簡朴。有了上官小妹的旨意,不管有任何差錯,將來都無需他承擔責任。劉詢對上官小妹的感激又增一重,倒頭就拜,皇孫替天下黎民謝過皇祖母。小妹只淡淡的一絲笑,恍若無。他幾曾看重過這些看現在的局勢,漢朝和羌族的戰事只怕不可避免,軍餉糧草都是大花費,我若想大葬,他倒會不悅。有了上官太皇太後的旨意,一切容易了很多。

經過兩個多月的趕工,帝陵接近竣工。朝臣商議下,孝昭皇帝的葬禮定在了一個月後,由太常蔡義主持,葬於平陵。霍光將消息告訴雲歌,問她想不想在大葬前,單獨祭奠一下孝昭皇帝,他可以替她安排。

雲歌的反應出乎霍光預料,她呆了一呆,竟是好像不明白霍光在說誰,我為什么要去祭奠孝昭皇帝一扭身子,自顧走了。霍光只能心內暗愁百結。雲歌自住進霍府,就是這副不冷也不熱的樣子。成君先前的心思,他還能看懂,可如今也如雲歌一般,心思深藏,任人揣測。在成君進宮前,霍光好幾次想勸一下她,可她從不給他機會開口。無奈下,霍光只能等待時間化解一切,也只能希望時間能化解一切。孝昭皇帝下葬的日子,司天監預測是個晴天。

可那一天,棺柩剛出未央宮,晴天忽變成了陰天,緊接著,小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自春入夏,八百里秦川一直無雨,劉詢急得日日難以安眠,唇上都起了水泡。今日,忽然見雨,雖道路泥濘難行,身子被淋得透涼,心里卻難得的輕松起來。舉國皆喪,抬目望去,只看天地白茫茫一片。

一遍又一遍的叩拜,一道又一道的詔書,等大禮全部完成,封墓的時候,劉詢心中忽地一緊,沒有立即開口傳旨,下意識地看向山陵四周。掃視了一圈後,卻未看見最該來送別的人。他又投目百官所跪的方向,既是意料之內,也是意料之外,孟珏不知何時,已經離開。劉詢收回了目光,凝視著孝昭帝即將安寢的陵墓,心中百味雜陳,遲遲沒有出聲。眾位官員以為新帝劉詢不舍孝昭皇帝,一個個哭聲突然加大,都用盡了力氣哀嚎,唯恐顯得自己不夠傷心。

伴著凄風冷雨,天地間一片蕭索。

上官小妹反倒神情木然,冷冷地叫了聲皇上。

劉詢心中一震,眼中的迷茫一掃而空,只余堅毅。他向蔡義點了點頭,蔡義揚聲下令,封閉地宮。

封墓石落下後,地宮就永無開啟之日。

轟隆隆地巨響中,一代帝王永沉地下。

三歲就被百官贊為神童,八歲稚齡登基,未滿二十二歲就突然病亡。他的生命短暫如流星,雖然也曾有過璀璨,可留給世人的終只是抬頭一眸、未及看清的匆匆。

同時間,長安城外一座無名的荒山頂上,一個紅衣女子臨風而立,任雨打面。

連綿起伏的山嶺被朦朦雨幕籠罩,合著山澗霧靄,視線所及,是飄搖不定的昏暗。天地的晦暗襯得女子的一身紅衣越發顯眼。她似乎尋找著什么,一步一步地向山崖邊靠攏,山風鼓得衣裙像一朵變幻無形的紅雲,裹著纖瘦的身軀搖搖欲墜。已經到山崖邊,雲海隱著亂石,根本看不清足落處,只要一步踏空,她就會化雲而去。隱身在暗處的孟珏,淡然地看著崖頂獨立的女子。

眉梢眼角,冷凝如冰。

他身後站著於安。雨點紛紛,於安臉上滿是濕意,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卻抹不掉心底流動著的深沉悲憫。

雲歌和皇上來過這里清淡的語氣中,孟珏並沒有太多疑問的意思。

於安謹慎地開口說:先皇剛知道自己病時,曾帶雲姑娘出過一次宮,當時老奴駕著車,無意中行到了這里。今日,看不到日出了

雲歌輕輕地嘆了口氣,倒也未見得有多遺憾。轉身沿著泥濘山道而下,在雨絲織成的網中,安步當車,緩緩而行,全然未把凄風苦雨當回事情。此山本就難行,現在有雨,路就更加難走,可雲歌起落間很是從容。於安看了暗驚,雲歌這段日子只怕花了不少時間練武。雲歌出城時,還是半夜,路上無人,此時回城,卻正過晌午,路上行人不絕。

皇帝出殯,長安城內,處處麻衣白幡,她的紅衣格外扎眼,見者紛紛回避,唯恐惹禍上身。

未行多久,一隊兵士將雲歌攔住,叱罵了幾聲後,想將她鎖拿回衙門。雲歌自然不肯隨他們去,出手擋開了士兵。新皇登基,舊帝出殯,本就是敏感時刻,雲歌一身紅衣招搖過市,還公然拒捕,官兵大驚,立即調兵團團圍住了雲歌。雲歌嘴邊一抹淡笑,竟是隨手從一個士兵手中搶了把長刀,就在長安鬧市中和官兵打了起來。

於安急著叫:孟公子今天的日子,雲歌如此當街大鬧,可是人證物證俱全的大罪。

孟珏卻是好整以暇,負手立在商鋪屋檐下,隔著朦朦雨幕,漠看著長街對面的混亂。

雲歌雖然招式精妙,可雙拳難擋人多,漸漸地,險象環生。於安看孟珏依舊一副坐看風雲的神情,急得正想不顧後果自己出手,卻看到一頂白璧素綢馬車停在了路邊,幾個熟悉的面孔護在馬車邊上。一個灰衣男子彎著身子,似在聽馬車里的人吩咐什么,一瞬後,他匆匆跑到官兵統領前,出示了一個腰牌,說了幾句話,統領驚詫地望了眼白璧馬車,遙遙向馬車行跪拜大禮。車簾微微挑開,一只手輕抬了下,示意他平身。統領下令兵士住手,竟丟下雲歌,整隊而去。

因為怕惹禍上身,路人早已躲開,各個商鋪也都緊閉大門,此時官兵又突然離開,原本喧嘩的街道剎那間變得冷寂無聲,只屋檐上落下的雨滴,打在青石街道的積水中,發出長短不一的叮咚聲。雲歌不解地愣住,視線掃過長街,看到屋檐下站著的孟珏。

細細雨絲織成的雨幕,如同珠簾,遮得他面容不清,可太過熟悉,只一個模糊的身形,她已知道是誰。

雲歌以為是他多事,冷冷一笑,丟下長刀,就要離開。

白璧馬車的緞簾挑起,一個宮裝素服的女子跳下馬車,雲歌

雲歌腳步停住,回頭看向匆匆朝她跑來的女子。

女子身後,兩個宮女手忙腳亂地一邊撐傘,一邊追,娘娘,娘娘,小心淋著了

許平君站定在雲歌身前。她一身素服,頭上戴著白色絹花,以示重孝,雲歌反倒一身紅色艷衣,如同新嫁。

兩個宮女用傘遮住許平君,雨滴沿著傘沿垂落,如一道珠簾,隔在了雲歌和她之間,許平君一揮手擋開了傘,你們都下去兩個宮女忙垂首退了開去。

許平君張了好幾次口,卻都不知道該說什么。自別後,風雲太多,她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而心中對雲歌有太多愧疚,壓得她在這個幾分陌生的雲歌面前有些直不起腰來。雲歌凝視了她一會兒,忽而一笑,笑意將她眉眼中的冷漠熔化,她輕聲說道:姐姐,你做娘娘了。

許平君心頭終於一松,她還是雲歌的姐姐,不管多少風雲,至少這點還沒有變。

許平君牽著雲歌的手,忽地沿著長街跑起來,一串串的淚急急墜落,幸虧有雨打在臉上,所以沒有人知道那些滑落的水珠是從她心頭落下。只看長街的迷朦細雨中,一個白衣女子,一個紅衣女子,手牽著手,飛一樣地跑著。迤邐的裙裾微微鼓脹,如半開的蓮,砰砰的腳步聲中,蓮花搖曳著閃過青石雨巷,給本來清冷的畫面平添了幾分婉約。在她們身後,飛濺起的雨花,一朵又一朵繽紛地盛開,全都是蒼茫易碎的晶瑩。

許平君不知道她究竟想逃離什么,又想追尋什么,她只是想跑。

奔跑中,似乎這段日子以來,被束縛在未央宮內的壓抑都遠離了她,她仍然是一個可以在山坡上撩著裙子摘野菜的野丫頭。好像跑過了大半個長安城,跑到她的力氣都已經用完時,她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劇烈的喘息中,她看向雲歌。雲歌發髻松散,濕漉漉的發絲緊貼著臉頰,顯得很狼狽,眉眼間的笑意卻是十分濃烈。許平君臉上的淚仍然混在雨水中滑落,可唇邊卻綻開了笑。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地相對著大笑起來。

人生路上的瘋跑,只要能有個人陪伴,就值得大笑了。不管這種陪伴是來自親人、愛人、還是朋友,都肯定是幸運的。她沒有福氣享受來自親人的扶持,也許也已經失去那個最該攜著自己手的人,可是,她至少還擁有一種清淡卻持久的溫暖。看到熟悉的景致,許平君的腳釘在了地上。

院中的槐樹枝葉長開不久,翠綠中,才打朵的小白花三三兩兩地躲在枝椏中探出圍牆。雨水洗刷後,更添了幾分皎潔。原來,她跑了半個長安城,想來的是這里。

許平君摘下鬢邊的簪子,輕輕捅了幾下,就開了院門。

這開鎖的技巧,還是他所教。

隱約間,樹蔭下,似乎還有個身影在做著木工活,笑著說:這是十年的老桐木,給兒子做個木馬肯定好。院牆下半埋的酒缸旁,似乎還有個人一邊釀酒,一邊嘲笑著她的貪婪斂財,我怎么娶了這么個愛錢的女人都懷孕了還不肯休息,仍日日算計著該釀多少酒,能賣多少錢。堂屋內,高高一疊空竹籮靜躺在屋角。以前這些竹籮可是日日都沒得閑,從春到秋,總能聽到蠶兒吃蠶葉的沙沙聲。養蠶是個辛苦活兒,蠶兒結繭前,每天晚上都要起來喂兩次。常常半夜里,她剛要披衣起來,身旁的人已經下了榻,一邊穿鞋,一邊說:你睡吧我去喂蠶。

許平君用濕淋淋的袖子抹著臉上的雨水,笑著說:這屋子倒還是老樣子,沒什么變化。

雲歌輕輕嗯了一聲,裝作沒有看見許平君臉上過多的雨水。

許平君笑著轉身向外行去,我們去看看你的屋子。行到雲歌屋前,卻看院門半掩,鎖被硬生生地扭斷。

如今的長安城里還有人敢偷這里許平君忙推開門,牽著雲歌快步走進了堂屋。

黃銅火盆前,孟珏正拿著火箸整火,看見她們進來,淡淡說:在火盆旁把衣服烤一烤。

許平君這才猛地想起,雲歌的身子今非昔比,忙強拖著雲歌坐到火盆旁,自己去里屋找找有沒有舊帕子、舊衣服。一個看著有點眼熟的人捧了幾條帕子,躬身遞給許平君。

許平君以為是孟珏身邊的人,隨手接過,有勞轉身出了屋子,遞了一條帕子給雲歌,讓她擦臉,自己正想幫雲歌擦頭發,猛地想起在哪里見過那個人。那不是一直服侍先帝劉弗陵的宦官於安嗎可之前她聽小宦官們說,病已本想讓於安繼續掌管宮廷,可他突然失蹤了,一起失蹤的還有宮里的一批珍稀珠寶、書畫古董。病已為了顧全先帝顏面,秘而不發,也不想再追究,只讓七喜替了於安的職位。雲歌一邊擦臉,一邊說:姐姐,別光顧著我,你先自己擦一下。

許平君猛地一驚,回過神來,強笑道:知道了。

三人圍爐而坐,卻無一句話。

雲歌似在專心烤著衣裙,許平君低頭望著火,怔怔出神,孟珏神態淡然,時不時地用火箸挑一下火。

雲歌看裙子已經半干,身上的冷意也已全消,看向許平君,姐姐,我們走

孟珏忽地開口說:平君,皇上是否打算封你做皇後

許平君沒有立即回答,好一會兒後,才漠然地說:滿朝文武不是都已經認定霍成君是未來的皇後了嗎前段日子還有個姓公孫的女子進宮侍寢,只是沒有慶祝而已。雲歌垂目看著一塊小小的木炭,從紅色漸漸燃燒成灰色。這位公孫氏女子聽說是一個普通侍衛的妹妹。她入宮不久,劉詢又將她的哥哥公孫止調到了范明友手下。此事讓霍光很是不快,不過劉詢行事謹慎小心,下旨前小心翼翼地請示霍光,似乎霍光不同意,他就不會下旨,此舉讓霍光里面難受,外面風光,所以即使難受也只能干忍了下來。孟珏道:今日葬禮前,幾個親近的臣子陪著皇上時,張賀說,葬禮後就該立後了,想先問一下皇上的真實想法,皇上的回答出乎眾人意料。許平君豁然抬頭,緊盯著孟珏,出人意料

皇上說起他貧賤時常佩戴著一柄劍,雖不是寶劍名器,可是此劍伴他微時,不離左右,如今不見了,他念念不能忘,所以希望眾位臣子代為尋找。仿若掙脫烏雲,跳出黑暗的太陽,許平君眼中剎那綻放的喜悅,讓她整個人亮如寶珠,映得滿堂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