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誰家天子(2 / 2)

班超道:「據在下所知,國中私賣鹽鐵也不在少數吧?」

「那班奸商罔顧國法,私販鹽鐵,朝廷綱紀正為其所設!」

「漢國富有四海,」秦檜一邊整理簡牘,一邊慢悠悠說道:「何苦與民爭利呢?」

嚴君平怫然道:「鹽鐵專賣乃限商利民之舉,豈是與民爭利?」

秦檜道:「商賈亦是四民。」

「商賈四民之末,不事生產,一味逐利,盡是些有害國體的蠹蟲!」

班超道:「嚴君昔日曾在書院論述:無工不興,無商不富。小子當時在座,為嚴君之論擊節不已,不知何以出爾反爾?」

嚴君平臉色微微一紅,隨即反駁道:「限商而非禁商。鹽鐵事關國計民生,豈容商賈從中魚利?」

「既然如此,」秦檜打圓場道:「鹽鐵之事我們就退讓一步,但敝商會自家所用,還請寬限。」

嚴君平哼了一聲。

秦檜拿起一份簡牘,攤開道:「錢銖使用不便,民間苦之久矣。家主所行的紙鈔,以敝商會信用作保,通行晉、宋,人皆稱頌。朝廷若能采用,實乃官民兩便的良法……」

嚴君平接過來一眼看去,頓時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荒唐!把朝廷府藏的錢銖全部換成程氏商會發行的紙鈔?你怎么不去搶呢!」

霍子孟在一旁呼呼大睡,聞聲悄悄抬了抬眼皮,然後翻了個身,接著鼾聲又起。

秦檜微笑道:「嚴公往後細看——只是兌換而已。」

「哪里還用看!」嚴君平把簡牘一丟,怒道:「痴心妄想!」

「鹽鐵不可,紙鈔亦不可……」秦檜嘆了口氣,看著那堆簡牘,一臉頭痛地揉了揉額角,說道:「眼下夜色已深,不如明天再議?」

嚴君平怒道:「聖天子登基在即!豈能再行拖延?」

他望著那堆簡牘咬了咬牙,然後取過一份,揉了揉熬得通紅的雙眼,仔細看了起來。

秦檜與班超交換了一個眼色,借口方便,起身離開大殿。

殿外寒氣正濃,呼吸時冒出團團白霧。

班超道:「主公借貸給漢國朝廷,霍子孟卻讓嚴君平出面與我等商榷,究竟何意?」

秦檜道:「依我看,霍大將軍讓嚴君平出面,才是真想與主上交易。若是想推托,只需交予朝廷公議,只怕明年此時也談不出個子丑寅卯。」

秦檜說著笑道:「沒想到班兄心思如此敏捷,短短半日之內便拿出上百條款項,莫說明曉其中的關節竅要,嚴公單是通讀一遍,便殊為不易。」

「秦兄謬贊了。」班超笑道:「都是主公昔日與晉、宋所議條款,我一並取來,改頭換面,略加點綴而已。」

秦檜笑道:「那份犒賞功臣的款項,可是前所未見。」

班超也忍俊不住,「既然投筆從商,便行商賈之事。主公吩咐過漫天要價,且看他如何著地還錢罷了。」

宣室殿內,嚴君平瞪大眼睛,看著程氏商會又一項要價:大行令程宗揚擁立天子,功在社稷,當食邑萬戶,盡取呂氏舊地封之。

嚴君平忽然覺得,自己應該跟他們商量商量鈔法的事。

「醒醒!」嚴君平蹬了霍子孟一腳,「別睡了!」

霍子孟鼾聲一止,他打了個呵欠,一手撫著脖頸,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來。

嚴君平把那份簡牘往他懷里一丟,「自己看吧。」

霍子孟只看了一眼,立刻就徹底清醒了,都囔道:「這小子……胃口還真夠大的。」

嚴君平恨聲道:「你到底向他借貸多少,令他敢開出這等價碼?」

「些許錢糧罷了。」

「呂氏既滅,抄沒的錢財豈不敷用?」

霍子孟嘆道:「不過是尋個由頭,讓他開價。誰知道他會獅子大開口。」

他一手撫著鬍鬚,一邊皺眉望著簡牘上的條款,充滿感慨地說道:「不愧是岳鵬舉那不要臉的好女婿啊。」

嚴君平緊盯著他,開口問道:「讓誰開價?」

霍子孟頭也不抬地說道:「你說呢?」

嚴君平道:「萬一不是他呢?」

「來自盤江以南,與雲氏交好,交結游俠兒,屢挫呂氏鋒芒,令太後移駕長秋宮,束手認負——這豈是一個異鄉商人能做到的?」

嚴君平皺眉良久,最後長長嘆了口氣。大漢國力強盛,偶有荒年缺糧,並不足為慮,可憂的是如今主幼國疑,宮內亂事方定,若再有人出來爭奪國本,比如武帝嫡脈……只怕天下大亂便在眼前。難怪霍子孟會對一個六百石的大行令另眼相看,處處退讓,又特意將自己叫來,與其密談協商,對外則諱莫如深……

嚴君平尚在猶豫,霍子孟已經丟下簡牘,爽快地一拍大腿,「怕什么!他敢要,我就敢給!」

嚴君平沉聲說道:「呂氏如今的封地橫跨數縣,又在洛都近郊。老霍,你可想清楚了。」

「呂氏私苑盡是些山澤荒地,怎好封給程大行這等功勛之臣?」霍子孟一邊捶著大腿,一邊說道:「跟那兩個嘴皮子利落的家伙說,老夫提議,直接封程大行為少府,名列九卿。若不滿意,可拜為丞相!」

霍子孟還沒說完,嚴君平就急眼了,「這如何使得!朝廷名器,豈可輕許予人?」

霍子孟道:「跟他說嘛。他若還不滿意,我就拼著老臉不要,面奏兩宮,封他為武穆王,假節鉞,加九錫,真不行還可以稱尚父嘛。」

嚴君平雖然滿心焦慮,還是被他這番話惹得失笑,「你個潑皮老無賴。」

霍子孟這話當然是說笑,就算他敢給,那位程大行也不敢接——便是以呂冀的囂張,聽到這話也能嚇出一身冷汗來。

霍子孟拍著那堆簡牘道:「他只要肯談,那就好說。怕的是他不置可否,難以揣度。」

霍子孟口中的「他」,顯然不是那位程大行。

嚴君平沉思良久,緩緩道:「陽武侯去國日久……」

「莫忘了眭弘之輩。」霍子孟手指叩著幾案,心里還有半句話未曾說出來。

作為朝中資歷最深的重臣,武帝秘境的存在對他而言自然不是秘密,但武帝秘境已數十年未曾開啟,甚至被接連數位天子故意冷落遺忘,其間的內情耐人尋味。一旦陽武侯揭破血脈之爭,漢國顏面掃地事小,引發的大亂也許會比嚴君平想像中更難收拾。

「可他們開價著實太高。」

「討價還價嘛。」霍子孟道:「萬戶太多,就給個三千戶。呂氏舊地不妥,換個地方又有何難?他不是想要首陽山上的銅嗎?舞都旁邊就不錯嘛。」

「紙鈔呢?」嚴君平道:「拿商會印的紙張就想換走國庫的真金白銀,虧他們說得出口。」

「官庫不行,可以讓他們跟百姓去換嘛。老嚴啊,」霍子孟寬慰道:「你想想是跟誰談的,心里不就好受些了?」

嚴君平眯起眼睛。假如自己是跟一位天子談判,要拿什么來換他的天下……這么一想,心頭的煩燥不由消了幾分,不就是萬戶侯嗎?這價碼還真不算高。

霍子孟拍了拍他的肩,低聲道:「此事關乎宮內秘辛,萬不能讓別人插手,我想來想去,只好拜托你來幫忙了。有你出面,他起碼也得看看昔日同窗的面子不是?」

嚴君平面露苦笑。劉詢劉次卿這位昔日同窗,可是給漢國出了一道大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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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的積雪已被清掃過,只在邊角處殘留著些許碎冰。小紫披著一襲狐裘,聘聘裊裊地一路走來,腳步輕盈之極。她懷中抱著一隻雪白的小狗,唇角微微挑起,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罌粟女與驚理提著琉璃燈,亦步亦趨地跟在小紫身後。

對於這位比自己小著十幾歲的女主人,兩女如今已經是心服口服,她們最初只是為了討一條生路,才心不甘情不願地低頭,不過等到離開江州的時候,她們已經沒有半點勉強,跟隨紫媽媽的時日愈久,她們的欽佩也與日俱增,如今她們看向小紫的目光,除了敬畏,就剩下崇慕。

作為紫媽媽收服的第一批侍奴,她們與女主人相處時間最長,對女主人各種出人意料的手段也見識得最多。起初她們對紫媽媽的手段還能看懂一二,便佩服得五體投地,但在洛都重逢之後,紫媽媽修為的長進她們無緣得睹,可使用的手段,已經是她們完全陌生,甚至無法理解的了。在她們眼里,自家女主人比之天上的神明也毫不遜色。

方才與那位仇尊者會面時,仇雍洋洋灑灑說了不少話,而紫媽媽只笑吟吟聽著,只偶爾插上一言。仇雍越說越多,甚至拍著胸口聲稱,只要找到魔尊,便以自家人頭擔保,必讓紫媽媽列入門牆。紫媽媽不緊不慢聽著,最後只作出一個泛泛的承諾:如果在秘境發現魔尊,她應諾將魔尊交給仇尊者供祭。

紫媽媽的承諾顯然說到了仇雍的心坎里,那位仇尊者喜不自勝,當場表示,只要毒宗不試圖獨占魔尊,大家什么都好商量。最後為了表示善意,還私下透露了一些與武帝秘境開啟有關的秘辛。

仇雍這么高興,讓兩名侍奴都有些吃驚,仔細一想才發現紫媽媽許下的承諾與此前有著微妙的不同,這一次她許諾的對象並不是巫宗,而是仇雍。

仇雍離開時心滿意足,顯然順利達成目的,大有收獲。但驚理和罌粟女看得清楚,就在仇雍離開的同時,女主人的寵物雪雪張口吐出一隻黝黑的鐵箱,緊接著,幾隻蜘蛛一樣的小東西從箱中爬出,與幾隻類似於昆蟲的會飛物體一道,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陰影中。

她們不知道那些蟲子大小的機關物件有什么用途,但親眼目睹之後,兩女同時生出一種危機感,自己這些侍奴若再無進境,只怕連那些機關蟲豸都不如了。

小紫邊走邊道:「你們看出來了?」

驚理與罌粟女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道:「仇尊者這次來訪,似乎,那位仙姬並不知情?」

罌粟女道:「奴婢聽著,這位巫宗元老的目的,好像和劍玉姬不太一樣。」

「只是不一樣嗎?」

罌粟女大著膽子道:「他說到秘境之事,好像在給劍玉姬拆台?」

「為什么呢?」

驚理試探道:「利益?」

小紫笑道:「也許他只是傻呢。」

兩人都有些不解,巫宗有劍玉姬那樣驚才絕艷的才智之士,仇雍身為尊者怎么會是傻瓜?

小紫輕輕吐出四個字,「利令智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