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報應不爽(1 / 2)

賈文和半伏在地上,將那份協議草案的副本鋪開,仔細看著。他細長的雙目光芒微閃,面上卻絲毫不動聲色,足足用了半個時辰,才把草案看完。

賈文和推開文牘,「裂土封國。不意程侯之威,一至於斯。」

賈文和這聲「程侯」,讓程宗揚心花怒放,這稱呼還是頭一次聽到,當場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下面。

「老賈,來跟我混吧,絕不屈了你的才華!」

賈文和淡淡道:「此議若成,程侯便是眾矢之的,若換作賈某,定然寢食難安,真不知程侯如何還能笑得出來?」

程宗揚臉色一下子垮了下來,「你嚇唬我?」

「程侯匡扶王室,功高難賞,」賈文和點了點那份協議,「方有此議。程侯不思進取,轉而求田問舍,逐利自污,亦不失為自保之術。然程侯挾不世之功,卻行商賈之事,如圈中之豚,求食而肥。安能長久?」

程宗揚火氣直沖腦門,這家伙居然把自己比作肥豬?有我這么精壯的豬嗎?

賈文和對他的臉色視若無睹,他抬袖咳了幾聲,「行大事毫不惜身,棄權柄有如敝履,視小利卻如性命——賈某不才,真不知程侯是上古之賢人,還是鼠目寸光之徒。豈不聞天予不取,反受其殃?」

程宗揚好不容易才忍下這口氣,「大家理念不同,光靠嘴巴,我也說服不了你。這樣吧,等你傷勢好些之後,我派人送你去臨安、建康、江州游歷一番,讓你看看我這肥豬有多壯。」

賈文和眼中光芒一閃,「江州?」

「沒錯。」程宗揚道:「我的。」

江州之戰是六朝近年來的大事,賈文和當然不會沒有聽說過,以一城之地,數千之眾,力拒數萬宋軍精銳,消匿多年的星月湖大營初露崢嶸便震動六朝。假如江州真的屬於這位程侯,他的實力和目的就需要重新評估了。

「既然如此,程侯不若棄舞都,而取此地。」

賈文和在地圖上一指,正是宋國丹陽對面,毗鄰雲水的大片區域。

程宗揚仔細一看,好嘛,你這還是操著心要造反啊……

賈文和指的地方位於漢國最南端,與江州南北呼應,進可攻,退可守,要不是自己沒有造反的打算,還真是塊寶地。

「皇圖霸業嗎?」程宗揚語帶感慨地說道:「呂巨君胸懷大志,如今懸首東闕;劉建身為諸侯,如今懸首北闕;董破虜豪勇蓋世,如今懸首西闕。呂冀運氣不錯,現在囚於北寺獄,只等一杯鴆酒送他上路,還能留條全屍。」

程宗揚站起身,望著外面的宮闕,「我對皇圖霸業沒興趣。強如董破虜,智如呂巨君,貴如天子,尊如太後——他們用過手機嗎?上過網嗎?殺來殺去,不過蝸角之爭。」

賈文和眉頭微皺,「什么意思?」

「我想走一條新路,一條不同於帝王將相的新路。我知道這條路能走得通,也必須走得通!」

程宗揚轉過身,「文和兄,我需要你來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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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高智商風風火火地跑進來。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你小子行啊,去小雲那里浪了兩天?」

「師傅,你可冤枉死我了。」高智商叫起了撞天屈,「我跟義縱那小子滿洛都去找寧成,別說去浪了,連覺都沒怎么睡。」

程宗揚連忙道:「找到了嗎?」

自己如今雖然控制兩宮,但最大的問題是朝廷里面缺少自己人,勢單力薄。董宣算一個,但第二個就暫缺了。寧成身為大司農,又在政變中入獄,算是大半個自己人。可沒想到他那么大一個官,居然一點都不顧體面,連漢國官場多年的潛規則都不理會,抽冷子砸了枷鎖,跟個小流氓似的越獄了。

「剛打聽出來的。前天有人拿著偽造的文書從夏門逃走,聽那人的相貌、身形,多半就是老寧。」

寧成這家伙……還真是個人物。洛都之亂死了那么多人,他一個罪囚竟然順順當當逃出城外。可惜他不知道自己笑到了最後,否則也不會逃的那么快。

「師傅,還追不追?」

「追!追上告訴他趕緊回來當官,還當他的大司農!」

「成!」

「哎,你就別去了。要你辦的事還多著呢。」程宗揚道:「你去見程鄭大哥和趙墨軒,讓他們盡力往洛都調運糧食、酒肉、布匹……各種物資越多越好。還有,眼下還有件大事,老秦和老班都要留在宮里處置,宅中那邊還需要秦夫人坐鎮,你一會兒順便護送秦夫人回去。」

「這事好辦!師傅!你就放心吧!」高智商說著高聲嚷道:「富安!富安!你個狗才,又死哪兒去了?」

「這兒呢!在這兒呢!」富安跟著自家衙內跑了幾天,這會兒剛回來收拾一番,聽到衙內召喚,連忙拎著食盒一溜煙地跑來,先從懷里掏出個手爐,塞給衙內,又打開食盒,取出幾樣糕點,「趕緊先墊墊。」

高智商接過來往嘴巴里一塞,含糊說道:「師傅,我去了!那啥——晚上我去小雲那兒,就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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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庫燃燒數日的大火終於熄滅。漫天陰霾散去,京城洛都也迎來了久違的陽光,籠罩在城內多日的肅殺氣氛一掃而空。

洛都人口百萬,食指浩繁,每日所需的口糧就不是一個小數目,更不用說眼下天氣嚴寒,還需要生火取暖。天子駕崩之後,引發的動盪導致整個洛都封城數日,內外斷絕,許多人家已經斷炊。

亂事方定,安撫人心是第一要務。董卓授首,胡騎軍入城穩住局勢之後,司隸校尉董宣立刻下令,打開城外的常平倉,組織隸徒將糧食運入城中,全力接濟百姓,並且大開城門,允許百姓出城拾取柴草,生火御寒。

市井間活躍多日的游俠兒們突然變得沉寂,倒是商賈們仿佛嗅到什么風聲,從躲藏多日的坊市中鑽出,以前所未有的積極姿態扶危濟困,與官方全力合作。

多方努力之下,民心很快穩定下來,各處緊閉的坊門陸續打開,街上也多了行人的蹤跡。雖然許多人眼中還有疑慮,但看到名震洛都的卧虎董宣親自帶人在街頭巡視,些許不安也像道旁的殘雪一樣逐漸化去。

董宣與涼州軍搏殺時被刺中腹側,傷勢與金蜜鏑如出一轍。屬下拼死相救才保住性命。他顧不得重傷在身,草草包扎之後,便率領隸徒在街頭奔走,傳諭四城,宣告諸逆已然伏誅,天子不日即將登基,屆時大赦天下,百姓皆有賞賜。

程宗揚望著車窗外的人群,有些頭痛地揉了揉額角。動亂平息之後,董宣第一時間就求見皇後,被他借口皇後殿下鳳體不適,搪塞過去。但三五日還能勉強應付,如果天子登基,趙飛燕還不露面,只怕剛平靜下來的局面又要再生波瀾。

程宗揚放下車簾,吩咐道:「去北寺獄。」

北寺獄的內侍已經盡數換過,如今獄內都是單超、徐璜、唐衡等人的心腹親信。劉驁最親近的五位中常侍,左綰、具援死於戰亂,剩下三人在亂事中都牢牢站在長秋宮一邊,忠心可鑒,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一名內侍躬著腰道:「……人犯乖得很,既不胡亂打聽,也不多嘴瞎問,老實待在里頭,讓吃飯就吃飯,讓睡覺就睡覺。這會兒正睡著呢。」

程宗揚往牢房內看去。果然陶弘敏正蒙頭大睡,被衾雖然不是簇新,好歹也算乾凈。那些內侍早已接到吩咐,通常從犯人身上榨油的手段全都收拾起來,倒沒讓他受什么委屈。

程宗揚笑道:「五爺,你倒是好睡,心真夠寬的。」

剛被內侍叫醒的陶弘敏沒有半點惱意,臉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樣,「有屋住,有衣穿,還有人管飯,能不寬心嗎?你瞧,在這兒兩天,我還胖了呢。」

「不愧是大富人家出身,知道保養。換作別人早就肝顫了,哪里還有心情去管是胖還是瘦了。」程宗揚說著咳了一聲,故意板起臉,拉長聲音道:「知道我來干嘛的嗎?」

陶弘敏眼神閃爍了一下,笑道:「恭喜趙皇後了。」

程宗揚豎起大拇指,「明白人,一點就透。」

內侍已經打開獄門,程宗揚走進去,在陶弘敏對面席地坐下,「知道我為什么留五爺小住幾日嗎?」

陶弘敏也理了理衣冠,屈膝坐好,正容道:「你盡管問,我知無不言。」

跟明白人說話就是省勁。

「跟黑魔海合作是誰的主意?」

「廣源行組的局。我們陶家在晴州多少有點份量,正好在這邊也有生意,便有人找到我。」

「是五爺自己的意思,還是族中的意思?」

「我自己拿的主意。」陶弘敏道:「坦白說,我當初也想拉你入局。」

「龍辰是誰的人?」

「這個恐怕沒什么人知道,但這次應該是廣源行出的錢。」

「帛十六你認識嗎?」

「我說我不認識你信嗎?」陶弘敏沒好氣地說道:「不但認識,還是打小的玩伴,熟得穿一條褲子。」

「他人呢?」

「那混蛋賊得很,還沒開打就跑了。說是老爺子病重,急著回去爭家產。」陶弘敏滿腹牢騷地說道:「誰知道他扔下這么個爛攤子,活活把我給坑了。」

「我想找到他們。有路子嗎?」

陶弘敏毫不猶豫地說道:「會館。」

程宗揚笑了起來,「五爺住了這么些天,估計也煩了,我這就派人送你回會館休息。等過幾日閑下來,我們再聚聚。」

這是讓自己領路啊。陶弘敏倒也光棍,「得,吃了你好幾天,也不能白吃。老五這回算栽了,躺倒挨捶吧。」

陶弘敏痛快走人。其他人脫不開身,由劉詔和鄭賓負責護送。名為護送,實際是去追拿廣源行的漏網之魚。

不過程宗揚對能不能抓到人,並沒有抱太大希望,畢竟隔了兩天,該跑的早就跑了,無非是盡人事而已。

北寺獄內囚犯還有不少,當初趙王的罪屬已經被處置過,如今關押的多是劉建的家眷。他稱帝之後,把江都邸的家眷一並帶入宮中,劉建勢敗被殺,這些人一個都沒跑掉,全部被收押,就近關入北寺獄。

除此之外,還有幾個附逆的大臣,比如師丹,還有昔日的綉衣使者江充。這些人都在大辟之列,會在接下來的數日內陸續伏誅。

願賭服輸,程宗揚沒有理會這些人,直接走到最里面一處監牢前,望著牢內的囚徒——大司馬、領尚書事、襄邑侯,以行事肆無忌憚而著稱的外戚呂冀。

呂冀戴著木枷,手腳也被鐐銬鎖住,他濃密的髯髯多日未曾打理,上面還沾著菜汁飯粒,比起當日的裘服錦衣,意氣風發,顯得狼狽了許多。不過他身陷囹吾,神態兀自桀驁,看著程宗揚的雙眼像是要噴出火來。

程宗揚像看一頭獵物一樣看著他,「呂犯,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呂冀咆哮道:「我要見阿姊!」

程宗揚拿出一份詔書,「這是你阿姊的手諭。來人,給大司馬念念。」

旁邊的內侍接過詔書,扯著公鴨嗓子道:「太後懿旨:宮中亂起,呂冀處置不當,著令賜死。」

呂冀臉上的肥肉顫抖了一下,嚎叫道:「我不信!你們敢矯詔殺人!我要見阿姊!放我出去!」

「想出去?」程宗揚笑了起來,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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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黑漆朱繪的宮車轆轆駛過長街,沿著宮中的御道一直向北,穿過重重宮禁,來到一扇深黑色的大門前。

內侍早已接到幾位中常侍的吩咐,一大早就在門外守候。見車馬過來,趕緊推開大門。

緊閉的大門發出一聲悠長的「吱啞」聲,緩緩打開,露出里面一條狹窄幽深的巷子。小巷陰暗而又潮濕,兩旁是低矮簡陋的房屋。在氣勢恢弘的漢宮內,這些房屋完全屬於異類,低矮得就像半埋在土中。房屋與巷道都由青石砌成,年深日久,表面遍布青苔,半朽的屋檐彼此靠在一起,幾乎遮蔽了天空。大門一閉,整條窄巷都被籠罩在陰影下,即使正午時分,也不見天日。

此時巷道兩側已經跪滿了人,除了幾名身著烏衣的內侍,余下盡是女子。她們大都三十余歲,雖然芳華將逝,仍能看出昔日的阿娜美貌,只是她們的目光或是驚惶,或是疲憊,或是木然,再沒有曾經的靈動。

車門打開,一雙薄底快靴落在踏板上,然後一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