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魂歸蒿里(1 / 2)

馬車在道旁停住。下車時,呂稚才發現自己身處深山之中,前面一條崎區狹窄的山路,車馬無法通行。

自己所乘的已經不是宮車,而是一輛用來長途行駛的篷車,外觀灰撲撲毫不起眼。同行的還有兩輛篷車,幾名姬妾、侍奴已經下車,在道旁等候。她們都穿著白衣,連頭上的絹花飾物也換了素白的顏色。

一名背著鐵弓的大漢立在道旁,旁邊放了一堆麻衣和孝布,揚聲道:「程頭兒!」

「王孟到了嗎?」

「老吳已經接到人了。他們沒進城,直接趕往墓地,這會兒應該快到了。」

「你送的人呢?」

「送過去了。」敖潤道:「山里風大,我讓人張了個帷帳,好擋擋風。這會兒馮大法在守著。」

程宗揚點了點頭,接過一件麻衣披在衣服外,將一條白布勒在額上,當先往前走去。一眾侍奴各自披麻戴孝,連呂稚也不例外。

山路越走越窄,最後只剩下萋萋荒草。呂稚神情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像是做夢一樣,昔日的錦衣玉食宛如夢幻一場,自己冒著刺骨的寒風,在荒涼的山野中跋涉,不知道從哪里來,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走出數里之後,地上腳印漸多,漸漸又踏出一條彎曲的小徑。

遠方一處山坳,生長著高大的白楊,樹葉已經凋零,蒼白的樹干拔地而起,筆直伸向天空,仿佛無數已經死去卻不肯倒伏的巨人。

再往前走,哀聲漸起。等踏進林中,呂稚才看到里面匯聚了數千人。他們白衣孝帶,面帶戚容。最前面一條大漢,猶如一頭病虎卧在軟榻上,旁邊跪著一名白衣婦人。

程宗揚快步上前,「劇大俠。」

劇孟嘆了口氣,「沒想到啊,老郭比我還早走了一步……」

「趕了這么遠的路,也不休息一下,就來給郭大俠送行。」

「哪里等得了?」劇孟沙啞著嗓子說道:「我走路不便,只好在這兒先等著了。」

「外面風冷,劇大俠不如到帳內歇會兒。」

劇孟身後是一處素布圍成的帷帳,他搖了搖頭,「不了。」

呂稚混雜在一眾侍奴中間,無意中與那名白衣婦人對視一眼,兩人都吃了一驚,隨即慌忙避開目光。

呂稚心頭跳了幾下,趙王謀逆,收入北寺獄,不久趙王後在獄中瘐死,江充等人特意查勘過,並未找到屍首,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看她的舉止姿態,似乎成了那個獨目大漢的侍婢。卻不知她有沒有認出自己來。

林中傳來低沉的塤聲,聲音幽怨蒼涼,如泣如訴。一條長長的隊伍從林間走來,最前面是一口素棺,讓程宗揚吃驚的是,最前面兩名抬棺人,一個是盧景,另一個竟然是斯四哥。

程宗揚雖然滿心疑竇,但這會兒不是詢問的時候。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斯明信向他點了點頭,使他心下略寬。

看到棺側已經留好位置,程宗揚趕緊上前接過木杠,抬在肩上。

抬棺的人並不多,程宗揚對面是程鄭,後面是兩名洛都商賈,田榮與邊寧,最後兩人有些面生,想來是郭解生前的好友。

棺木之後,長長的送葬隊伍一眼看不到頭。為了避免洛都生亂,郭解之死並沒有刻意宣揚,但郭解的俠名久已深入人心,受其恩惠的更是難以計數。聽聞死訊,無論識與不識,都前來為郭大俠送行。

來自五陵的游俠兒,市井間的少年,洛都城中的商賈,本地幫會的好漢,郭解生前的追隨者王孟等人,吳三桂、馮源、敖潤、以及匡仲玉等星月湖大營的一眾兄弟……都在其中。甚至還有霍家、金家的子弟和幾位諸侯的門客使者。

郭解的幼子穿著小小的孝服,外披麻衣,手里拿著一支哭喪棒,被延香抱在懷中,為亡父送行。延香臉色蒼白,顯然途中奔波吃了不少苦。郭靖的小臉卻是紅撲撲的,沒有沾染風寒。

伴隨著沉郁的塤聲,送葬者唱起挽歌,「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今乃不得少踟躕……」

一人唱罷,四野皆合,用這首為布衣平民送葬的挽歌,召喚死者魂歸蒿里。

沒有人放聲痛哭,只有慷慨的悲歌和低低的飲泣聲。數千人的悲慟聲合在一處,猶如一條長河,在林間低沉哀婉地回盪著。

盧景收起平日的嬉戲之態,他抬棺而行,亦步亦歌,「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眾人應合道:「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嶕嶢……」

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卻是趙墨軒,他同樣披麻戴孝,長吟道:「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

眾人齊聲道:「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無奈何……」

山林間寒風四起,寒風的呼嘯聲,嗚咽的塤聲,悲慟的哀歌聲,眾人的泣涕聲,馬匹的嘶鳴聲……連成一片,如同天地同悲。

劇孟獨目泛紅,他拽出一柄尖刀,手掌在鋒刃上一搪,揮手將鮮血灑進面前已經挖好的墓穴,沙啞著嗓子道:「老郭,一路走好!」

當棺木落定,哭聲驀然一響,數千人同時大放悲聲,哀啕聲如同決堤的潮水在林中奔涌。

看著眼前數千白衣同聲一哭的景象,連置身事外的呂稚也心旌搖動。她忽然想到,此時還有一場送葬,送的是曾經的天子,王國的君主。單論人數,也許為天子送葬的更多,但其中真正為天子慟哭的,只怕及不上一名布衣的萬一。

從劇孟開始,所有送葬者,都往墓穴灑下一把泥土。墳塋越來越高,直到堆成一座小丘。游俠少年們更是紛紛割臂放血,灑在墳上。

延香抱著郭靖,將哭喪棒插在墳前,伏地叩拜。隨後劇孟被侍奴扶著,撐起身體,在墳前重重磕了三個頭,接著是盧景和斯明信。

輪到程宗揚,他致哀行禮之後,起身拉住郭靖的小手,「叫聲義父。」

郭靖口齒不清地說道:「父父……」

程宗揚舉起他的小手,面朝前來吊祭的賓客,朗聲道:「這是郭大俠的幼子郭靖!程某在郭大俠墳前立誓,從今日開始,他就是我的義子!也是舞陽侯的繼承人!此間諸位賢達俠士,都是見證!」

此言一出,送葬眾人無不動容。一來沒人想到真有一位諸侯棄天子於不顧,專程前來為一名布衣送葬。二來將侯爵之位贈予郭靖,又明言是義子,不需要易姓改宗。這份大禮確實厚重。

事實上,程宗揚的舞陽侯遠不是送葬隊伍中身份最尊貴的一位。

劇孟身後那處帷帳被人掀開,馮源領著阮香凝從帳內出來。呂稚一眼看去,不禁大吃一驚,阮香凝手上竟然還牽著一個孩童!

呂稚幾乎以為自己眼睛花了,她往周圍看了一眼,並沒有看到內侍的身影。她心下暗自驚詫,誰能想到,竟然有人敢私帶天子出宮,來的又是這種魚龍混雜之地,膽子實在太大了。

程宗揚走到定陶王面前,蹲下身理了理他身上的麻衣,溫言道:「這位郭大俠是你的救命恩人,也是為你而死,你來拜拜吧。」

定陶王聽話地跪在墳前,俯首叩拜。

等定陶王爬起來,程宗揚牽過郭靖,把他們的手放在一起,「你們以後要做好朋友。」

定陶王好奇地看著郭靖,他父母雙亡,又沒有兄弟姊妹,還是頭一次結識同齡的朋友。郭靖年紀尚小,還有些懵懵懂懂,不過看到一個與自己年齡相近的玩伴,也很開心。

延香和阮香凝把兩個孩子送回帷帳,程宗揚回身道:「你們也來跪拜吧。」

小紫上前跪下,認真磕了三個頭。然後是阮香琳和一眾奴婢。

呂稚身處其中,也不得不隨眾人一道,向一個草莽布衣的墳墓叩拜。地上寒氣如冰,她除了一條外面披了麻衣的熊皮大氅,里面便空無一物,腿膝都凍得發抖。

一介平民,死後不僅數千人送葬,甚至還有一位太後,一位天子和一位諸侯前來跪拜。而自己的弟弟,身為大司馬,生前富貴至極,死後卻無人問津。呂稚心下悲涼,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淌落下來。

夕陽西下,夜幕將至,眾人在林中生起篝火,結伴守夜。

班超在宮里值守,秦檜前來為郭解送行。等諸人拜祭完,他過來道:「董卓的墳就在附近。」

相比於郭解墓前浩浩盪盪的人群,董卓墳前冷清了許多。前來送葬的只有賈文和與趙充國兩人。不過董卓墓側多了幾座墳丘,葬的是死在戰亂之中的涼州將士。

賈文和傷重難起,全靠趙充國一人挖好墳坑,安葬眾人。嚴寒天氣,趙充國只穿了一條白布短褂,揮著钁頭,汗下如雨。

壘好墳塋,趙充國丟下钁頭,搬來一壇酒放在墳前,「老董啊,這點酒留給你喝。你腦袋沒啦,喝的時候對淮些,別弄灑了。」

「你常用的雙戟,我放在你手邊了。遇到難纏的小鬼,別含糊,直接干它娘的。還有啊,你旁邊的鄰居是郭大俠。你兄弟多,別欺負他。」

趙充國紅著眼睛擤了把鼻涕,「以前的事情,都算啦。你要想得開呢,提著酒過去認認門。改天等我去了,咱們三個一起喝一杯……」

賈文和將一面招魂幡插在董卓墳前,然後唱起挽歌,為舊日的主公送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程宗揚立在墳前,只覺天地悠悠,一片蒼涼。生前斗得你死我活,死後同歸黃土。希望他們地下有靈,能相逢一笑,泯卻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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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宮殿內點著幾支制作精巧的蠟燭,異香撲鼻。

斯明信拿著一柄牛耳尖刀,從烤好的羊腿上切下肥瘦合適的一片,在調好的醬汁中一蘸,送入口中。他吃的並不快,每次下刀,必定是厚薄一致,大小相同的一塊,那條羊腿以肉眼可見速度迅速消失,不多時就只剩下一條被剔得光溜溜的羊腿骨。

「四哥,你說那些獸蠻人都在秘境里面?」

斯明信嘴巴吃個不停,但他的腹語術一點不耽誤說話,「還有你那位屬下,也在里頭。」

「老獸?」青面獸被自己打發去聯絡洛都的獸蠻人,結果一去就杳無音信,程宗揚這會兒才知道,他竟然是在秘境中。

斯明信拿出那隻銀白色的攝影機,熟練地按了幾下,一隻光球浮現出來。

青面獸那張可怖的大臉出現在光球內,他滿腔悲憤地控訴道:「相公!吾被騙了!沒有!一隻羊都沒有!羊皮都沒有!羊毛都沒有!都沒有!」

程宗揚一手扶額,好不容易才聽完老獸聲淚俱下的控訴。原來戰亂之前,有人去聯絡他們,聲稱可以把這些被解雇的獸蠻仆役,全都送往一個流淌著羊和羊肉的美妙仙境。

於是數百名獸蠻人被組織起來,昏頭昏腦地待了幾天,最後被送到一個連羊毛都沒有的鬼地方,干起了苦力。

「是呂巨君?」從青面獸顛三倒四的控訴中,程宗揚猜出主使者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