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涯故交(2 / 2)

程宗揚安撫道:「別擔心,開銷再大咱們也投得起。定下日子沒有?」

「還沒有,倒是樓頂的大佛,已經定下了。」

「哦?真賣出去了?」

「雲六爺派人來量了尺寸,說是要供一尊金佛。還專門訂了兩對大玻璃缸,擺在四周,點長明燈用的。夜里點上燈,幾十里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好好好!到時候蘭姑的水香樓就開在這兒了。」

祁遠一臉古怪地看著他。

程宗揚摸了摸臉,「怎么了?」

「……程頭兒,你不是說開會所的嗎?」

程宗揚手一揮,「一樣!」

「那能一樣嗎?」祁遠道:「上面是佛爺,下面是妓院?」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晌。

程宗揚道:「應該……沒事吧?哎!就這么定了。」

「那我回頭跟蘭姑說說?」

「說吧說吧。多供點香油,佛祖不會見怪的。來碰一杯,祝咱們的臨江樓會所開張大吉!」

◇◇◇

推開門,房內滿是酒氣。阮香琳抓了把香篆投進熏爐,一邊開了門窗通風。

兩個男人擠在一張榻上呼呼大睡,祁遠弓著腰,跟大蝦一樣躺在榻邊,程宗揚仰面張著手腳,一條腿還搭在祁遠屁股上。

兩個人不知喝了多少酒,說了多少話,此時室內的油燈還在亮著,里面的燈油已經所剩無幾。

阮香琳吹了燈,扯過一條被子,准備給相公搭上。剛伸手過去,手腕就被抓住。

程宗揚睜開眼睛,見是阮香琳才松開手,然後看了看還在熟睡的祁遠,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把被子給祁遠蓋上。

「幾只酒壇都空了,你們喝了多少?」

「沒喝多少吧?就顧著聊天了。」

程宗揚到了外間,侍奴奉上熱水,他一邊拿起手巾擦臉,一邊道:「紫丫頭回來了嗎?」

「我問了驚理和吳爺,紫姑娘剛到,就帶著雉奴出去了,一直沒回來。」

「叫老吳來一趟,還有呂奉先那小子——剛來就打架,真當長安城也是他家的?」

阮香琳為難地說道:「呂少爺和高衙內昨晚也喝到半夜,今天一大早便出去了。還拉上石掌櫃,說是去宣陽坊喝羊羹,吃胡餅。」

程宗揚一陣頭疼,不知道是宿醉未解,還是被倆紈絝給氣的。

「先見老吳吧。」

敖潤進來時,正聽到吳三桂說及出使之事。

「……路上我們打出旗號,各鎮都沒有留難。有幾個藩鎮還派了士卒護送,禮數周全得緊。屬下推說主公抱病,由呂少爺出面見了些人。到了長安,鴻臚寺幾名官員差不多每天都來,說是想請主公移居驛館。」

「沒起疑嗎?」

「疑心大了去了。」吳三桂道:「明面上沒提,私下里沒少打聽洛都的事,想知道侯爺的病情如何,呂氏不是真倒了,還使勁打聽登基那天的動靜。」

「你怎么說的?」

「沒說是也沒說不是,說呂氏沒倒吧,呂冀是沒了,太後也交權了。說倒了吧,這不呂少爺還跟著呢?登基那天的事,打個馬虎眼也就過去。」

「好你個老吳,夠滑的。」

「有點蹊蹺的是,那幾個官看著比咱們還著急。」

自己作為漢國正式使節,一路都沒露面,的確令人起疑。可他們比自己還著急,就有些說不通了。

「那就再等等。」程宗揚道:「先把文書遞上去,改天請他們見面。」

見敖潤進來,程宗揚說道:「老敖,你跑一趟,用你治禮郎的身份,去鴻臚寺遞文書。」

敖潤答應下來,接過文書。

祁遠翻了個身,只覺身上暖烘烘的,腦中還帶著一絲未消的醉意,慵懶得不想睜眼。隨即他清醒過來,一骨碌坐起身,只見身上蓋著一床軟騰騰的棉被,床旁熏爐上坐著一盆溫水,盆沿搭著雪白的手巾。還有同樣在熏爐上溫著的清粥和幾樣小菜。

祁遠拍了拍腦門,起身披好衣物。輪到穿鞋的時候,他有些好奇地把那雙鞋拿起來,翻來覆去看了一遍。

那雙鞋輕得要命,感覺一口氣都能吹跑,可鞋底十分結實,上面印著防滑的花紋,雖然看不懂,但挺好看,鞋背系帶的穿孔一個比一個精致,還嵌著銀箍。

程頭兒這真是……

祁遠心里熱乎乎的。鞋子再好也就是雙鞋,難得的是一別經年,有好東西還不忘給自己留著。這可是個實用物件,自己走南闖北,有了這雙鞋,不知能省多少力氣。

祁遠洗了臉,飛快地吃完飯,順手把碗碟收好,拿出去洗了。

抹乾碗筷,便聽到外面一陣喧嘩,石超帶著一群美姬過來,請程宗揚去左近的樂游原登高賞雪。

「又要宴飲?」程宗揚道:「天天笙歌酒席,喘口氣吧。」

石胖子爽快地說道:「去哪兒都行,我聽哥哥的!」

「頭一次來長安,一起看看長安的街市吧。」

「成!」

一行人收拾停當,離開宅院。外面雪已停了,街道上的積雪被坊正帶著人打掃乾凈,露出濕淋淋的路面。路面是用黑色的花崗岩鋪成,年深日久,石板已經龜裂,泛著黑色的光澤,仿佛浸滿了歲月的痕跡,充滿滄桑的氣息。

宣平坊位於長安城東,南北寬一里,東西長兩里,四面設有坊門。中心的十字大街將宣平坊分成四部分,每一部分又有十字形的曲街和小巷,層次分明。程宅座落於中心十字街西北,面朝大路,與石超的石宅相鄰。

昨晚風雪交加,眾人只顧著埋頭趕路。這會兒出門,程宗揚才發現對面就是鼓吹局教坊,牆內絲竹陣陣,歌聲相聞,門前車馬如織,熱鬧非凡。

難怪石超這么容易就把教坊女子請到自己家中宴客。程宗揚不由好笑,「石胖子,你是專門挑這地方安家的吧?」

「沒有,沒有!」石超趕緊撇清,「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我爹當年來長安就住這兒。」

「怪不得呢,你這是家傳啊,祖上就有這愛好。」

「這算什么?」石超道:「北邊常樂坊蝦蟆陵一帶才熱鬧呢,一條街全是酒肆。再往北的平康坊,更是風流去處!」

袁天罡在旁邊道:「石爺對長安這些地面挺熟啊?」

「那當然!」石超興致勃勃地說道:「要不去平康里?我作東!」

「消停!咱們今天就逛街。」

坊內的街道寬及十丈,雖然不如坊外的大路,也相當於雙向八車道的寬度,即便車馬如雲,仍不覺擁擠。此時往來的除了紅衫翠袖的教坊女子,還有幾名身著黃衣,戴著烏紗襆頭的宦者,正帶著一幫白衫少年前後奔走。

袁天罡道:「那些黃衫的是管理教坊的中官。所謂:翩翩兩騎來者誰?黃衫使者白衫兒。」

程宗揚笑道:「不會碰見賣炭翁吧?」

石超道:「宅子里缺炭?要買炭嗎?」

程宗揚與袁天罡對視一眼,彼此哈哈大笑。

眾人往西行去,緊鄰著教坊的卻是一座寺廟,進出的全是女尼。

「這是法雲寺。」袁天罡道:「長安城最早的寺廟之一,如今改為尼寺。」

「昨晚好像還路過一座寺廟?」

「那是宣慈寺。」

「一座坊里就有兩間寺廟?唐國佛門勢力這么大?」程宗揚有些意外。他印象里唐國道門勢力極強,道門諸宗除了晴州就屬唐國最為鼎盛。

袁天罡眼也不眨地說道:「南邊有的坊壓根兒沒有。有的坊只有一處,比如西邊的靖善坊,就只有一處興善寺。」

程宗揚點了點頭。

祁遠「嘿嘿」笑了起來,「程頭兒,別聽他蒙你——大興善寺我去過,一座寺廟就占了一整個靖善坊。有的坊沒有,說的是南邊的保寧坊,整坊都被昊天觀占了。」

「長安城有多少寺廟?」

袁天罡道:「二百多座吧。」

「道觀呢?」

「四十多座。」

程宗揚忽然道:「娑梵寺在哪兒?」

「總寺在城南,城內的延福坊有處下院。怎么了?」

「沒什么。」程宗揚想起娑梵寺首席方丈,十方叢林名譽主持,唐國佛門理事會總理事——那個肥頭大耳的信永大師。這孫子拿了佛門至寶琉璃天珠,還欠著自己人情呢。

法雲尼寺占了宣平坊西南角,對面開著油坊、客棧、酒肆、成衣行……還有一家賣胡餅的店鋪,人來人往,生意興隆。

程宗揚的住處離坊門有里許遠近,到了坊門,只見坊牆厚度一丈有余,底部包磚,夯土版築而成的牆體往上逐漸收窄,能看到頂部有坊卒正在打掃積雪。

出宣平坊西門,向南便是大路。長安城東西各開有三座城門,這條大路東連延興門,西通延平門,是東西方向的主軸之一。路面的寬闊程宗揚昨晚已經領教過,比坊內的大街寬了一倍,足有二十丈。

從宣平坊往西,依次是永寧坊、永樂坊、光福坊,再往前,便是長安城縱貫南北的中軸線:朱雀大街。

雖然已經見識過長安城內坊街、城街的寬闊,再看到這條六朝第一大城的主干道,程宗揚仍然被深深的震撼了。

這已經不是一般的街道,如果說十丈寬的坊街相當於雙向八車道,二十丈的城街相當於雙向十六車道,而眼前的朱雀大街足足有五十丈寬,根本不能以車道比擬,就如同一片遼闊的廣場,浩浩盪盪通往正北方的皇城朱雀門。

長安城共有十一條南北大街,十四條東西大街,全城一百零八坊,被朱雀大街分為東西兩半。中間宮城對應四坊,東西各有三坊。中間四坊規模較小,只在東西兩面設有坊門,避免沖犯了宮城的帝王之氣。

朱雀大街路面全部用條石鋪成,兩側設有丈許寬的排水渠,街旁栽植著成排的槐樹、柏樹、柳樹、楊樹、銀杏,樹齡都在百年以上,即使冬季枝葉凋盡,殘余的樹冠依然是龐然大物。

眼下將近巳時,新雪初晴,街上士女如雲,車馬相連,極盡繁華。

袁天罡道:「長安每至年關,人煙最是稠密。單是趕考的士子便有數千人,所帶的仆役、隨從,人數逾萬。還有回京述職的各部官員,前來賀歲朝覲的藩鎮使節,四夷使者,城內的客棧旅舍全都住滿,一室難求。」

「還說只在鄉里討生,長安城你也挺熟啊。」

袁天罡嘆道:「長安居,大不易。我在長安城也待了好幾年,最後實在混不下去,才滾回鄉里。」

忽然街上一片鼓噪,整條大街突然間沸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