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謂我何求(1 / 2)

一名頗顯文秀的官員立在階前,他頭戴介幘,外罩紗冠,身穿闊袖朱袍,腰系綬帶,雙手抱著笏板,鄭重其事地長揖到地,朗聲道:「鴻臚寺少卿段文楚,見過貴使。」

停了片刻,段文楚直起腰。禮數周全,不亢不卑,儀態從容,舉止溫文,盡顯大國風范。

可惜,這么好一個人,卻遇上一個杠精。

「跪下行禮!」中行說駢指喝道:「莫說我漢國是六朝之首,你一個從四品的綠豆芝麻菜籽微末小官,見到上國封侯,欽命輔政大臣,憑什么不跪?你眼里還有規矩嗎?有王法嗎?」

對方激烈的態度讓段文楚差點兒以為自己不是來拜訪漢國使節,而是來下戰書的。他怔了一會兒也沒弄明白這是鬧著哪一出,只能憑著常識,據理力爭道:「彼此既為朝廷使者,載國之重,何關爵位?自當分庭抗禮。」

「笑話!」中行說幾乎要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道:「你是鴻臚寺的官,見著你們親王、郡王行不行跪禮?見著秦國夫人、楚國夫人、韓國夫人,行不行跪拜禮?嘁!跪她們的多了,輪都輪不到你!」

段文楚終於回過味來,這人是故意找茬來的。說實話,唐國爵位比漢國可濫多了。漢國封侯便是頂級的高爵,非宗室不得封王。唐國各種國公、縣公多如牛毛,封郡王的都一大堆。段文楚自家祖父,生前就封的張掖郡王,他自己也被封為開國縣公,單論爵位一點都不虛。面前這廝就是硬杠!

「你——強詞奪理!」

「甭廢話!你跪還是不跪!」中行說往門前一橫,一副你要不跪,咱家就跟你杠到底的凜然之態。

「怎么回事這是?」程宗揚一臉莫名其妙地走出來。

他本來還想裝裝樣子,在廳中等著鴻臚寺的少卿拜見。畢竟自己「病」了一路,好不容易身體初癒,勉強支撐著病體,抱恙見客,為此還專門往臉上撲了點粉,弄出一副病懨懨的模樣。

本來安排得好好的,誰知有人不按劇本來。自己還沒見著人呢,中行說就跟脫韁的野狗一樣打橫直躥過去,硬把人給杠在外面了。

耳聽著外面吵得越來越大聲,程宗揚再也坐不住了,也顧不上裝病,麻溜爬起來,趕緊滅火。

「我懷疑他是假的。」中行說一副巨屌無比的表情,用一種讓人一聽就恨不得揍他的施舍口氣,對段文楚道:「好吧,算你過關。」

段文楚是主掌外交的大國官員,往來的藩部數以百計,在他面前哪個不是客客氣氣,何曾受過這種鳥氣?聽得此言,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往膽邊生,攥著笏板,就想給那廝一個脆的。

程宗揚上前一把攔住,「他是神經病!今天忘吃葯了!老敖!」他用幾乎要氣炸肺的音量吼道:「送中管事去吃葯!」

中行說輕蔑地嗤笑一聲,對自家主子道:「好吧,我不揭穿你。」

敖潤沖上來,一手摟住中行說的腰,一手捂住他的嘴巴,趕緊把他拉走。

中行說使勁一扭頭,把嘴巴從敖潤手里掙脫出來,「還有!我復姓中行!不姓中!」

那杠精總算被敖潤生拉硬扯地拽走,廳間安靜下來。賓主雙方都有些尷尬,你笑一聲,我笑一聲,一時間,誰都撿不到話頭來說。

程宗揚本來想裝裝病,擺擺架子,結果中行說揮舞著丈八大杠,把台拆了個干凈。事已至此,索性不再裝了,「段少卿是吧?方才的事見笑了。請。」

段文楚也干笑兩聲,又遜讓一步,隨主人入內。

雙方分賓主落座,說了幾句沒鹽沒醋的客氣話。漢國天子登基,當然是六朝矚目的頭等大事。但說實在話,對唐國的影響也就那樣了——人家自己家里可是六年換了四個皇帝,還不是一樣過日子?

段文楚,以及他背後的人,真正關心的是這位程侯干嘛來了?報喪加上知會新君繼位,用得著他親自來嗎?而且一路裝病,避不見人,這鬼鬼祟祟的樣子,怎能不讓人心生疑竇?

程宗揚是真沒想到這茬,他怎么知道自己好端端的,就被人視為夜貓子和掃把星了?即便他說出此行的真正目的——來找自家走丟的奴婢的,有人會信嗎?說出去都跟騙人似的。

結果一個有心,一個無意,雙方扯了半天,盡是各說各話,雞同鴨講。段文楚使出渾身解術,旁敲側擊,指南道北,旁征博引,口若懸河,就差直接問上一句:爺,你到底干嘛來了?

程宗揚聽在耳中,只覺得這廝好生能扯,十句話能引七八首詩,聊個天跟上詩詞鑒賞課似的——哎?小天子那邊可就缺這門功課的老師了!

一想這茬兒,程宗揚就有些停不下來,滿腦子都是如果把他挖到漢國,一來培養小天子的文學情操,二來也是為漢唐兩國的文化交流做出貢獻……

等段文楚笑著談起宋國文壇掌故「吹皺一池春水」,程宗揚一個沒忍住,脫口道:「老段,有沒有興趣跳槽?」

段文楚的話頭像是被水閘給截了似的,半晌沒反應過來。

「是這么回事,」程宗揚解釋道:「我們那邊呢,正在給天子選帝師,就缺一個講詩文的。你也知道,漢國流行的是大賦,那叫個詰屈聱牙!我看著都想吐血。還是你們的唐詩好,字不多,立意深遠,文辭優美,有哲理有意境,聽著也好聽。我這是內部消息,名額不多,你可千萬得抓緊……」

段文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身告辭,從程府離開的。回到官署,整個人還有些發懵。

剛才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漢國派來一位使者,自己代表唐國官方前去拜會,怎么聊著聊著,就聊成聘任了呢?

難道是用間?想把自己發展成卧底?可是不對啊,想讓自己背叛唐國,為漢國謀利,用得著使勁吹噓漢國的待遇,恨不能自己立馬收拾行李奔赴洛都嗎?他不是應該讓自己留在鴻臚寺,充當漢國的耳目嗎?

難道他真想讓自己去漢國當帝師?不能啊!雙方使節頭一次會面,大家還不怎么熟呢,就當面游說自己棄了大唐的官職俸祿,去給漢國效力?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祖父是大唐第一忠臣,歷代祭祀都排在第一位的張掖郡王,鼎鼎大名的擊賊笏段秀實?世上有這么莽的人嗎?

莫非此舉別有深意?

段文楚揪著頭發,陷入苦思。

另一邊,賈文和看著自家主公,一臉無語的表情。要不是自己出來送走段文楚,自家主公只怕當場就要給那位懵圈的鴻臚寺少卿下聘書了。

程宗揚靠在座中,一手拍著額頭,懊惱地說道:「嘴溜了,嘴溜了。哎,那家伙太能說了,我都被他說暈了。他那段《黍離》說得多好啊,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一詠三嘆,韻味無窮。」

賈文和不得不出言點醒,「他是在問主公:此行何求?」

「嗯?!」程宗揚坐直身體,「我不是來送國書的嗎?送到差事不就辦完了嗎?」

「主公何時啟程回返?」

「好不容易來一趟,總得玩幾天吧?好吧,好吧,」程宗揚交待道:「卓奴走丟了,我來找她。」

「唐國諸臣,未必都是瞎子。」

程宗揚有些納悶,「什么意思?」

「主公此行,帶了一位太後,一位太皇太後,襄城、湖陽兩位封君,一位太子妃。我若是唐國臣子,也不得不問一聲:舞陽侯所欲何為?」

干!這事兒自己不是想不到,而是根本沒往心里去,這會兒一數,帶來這么一堆漢國的後宮、宗室、勛貴女眷,唐國但凡有人認出來一個,能不起疑心嗎?這么鬼鬼祟祟,肯定心懷鬼胎!問題是自己真的懷著鬼胎,根本沒辦法對人說。

「老賈,」程宗揚虛心求教道:「這事是我魯莽了。要不,你給想個轍?」

賈文和道:「含糊其辭,禮佛敬道。」

程宗揚琢磨了一會兒,「意思是來唐國拜佛祈福,但因為身份太過敏感,不好直說,於是含蓄地暗示一下,大家心照不宣?」

賈文和道:「客走主人安,盡早離開方是上策。」

「有道理。」程宗揚雙手一拍,「找到人我們就走——嘿,我今天正好讓老袁陪著皇後娘娘她們去道觀游玩了。你說我這算不算是有先見之明?這操作!簡直是神來之筆!」

賈文和看著自吹自贊,沾沾自喜的主公,忽然覺得他大概跟四十年前的董破虜很像,都是五六歲年紀,都是那么的天真爛漫,充滿了童稚的歡樂。

日子不容易,大伙兒高興就好。

「袁天罡行跡多有違戾乖謬之處,所言不可盡信。」

程宗揚一怔,「什么意思?」

「他自雲五十有余,但談及二十歲前之事,或語焉未詳,或與實不合。」

程宗揚笑道:「這個我知道,他二十歲之前腦子都沒長全。」

賈文和不再多說,取出一疊素紙放在案上,然後飄然退下。

程宗揚拿起一張素紙,只見上面繪著長安城的總圖:各部官署所在的皇城,皇帝起居的宮城,東西二市,以及一百零八坊歷歷在目。再往下是各處宮苑市坊的詳圖,按次序一坊一張。

程宗揚對其他各坊不熟,待翻到自己所在的宣平坊,當時就驚了。

紙上繪制著宣平坊的平面圖,密密麻麻標記了坊中各戶人家:位於十字街西北的是程、石二宅,東北區域依次是尚書左仆射嚴綬、太子少師鄭朗、大理寺卿劉遵古;東北第一巷是晉州刺史高武光,宰相鄭余慶、戶部侍郎劉瑑、秘書郎李彬;

十字街東南是宗正李琇、左監門將軍李珫、尚書右仆射盧鈞;東南第一巷是太子太保姚南仲、太子賓客羅玽、國子祭酒竇牟。第二巷是著作郎顧況、邠寧節度使高霞寓,以及宣慈寺;

自己左鄰是尚書右仆射裴遵慶,後面第一巷是劉太白、五家七姓的盧就、盧當兩位兄弟。還有開旅館的陳家、賣油的張帽家、李蟾家;南面的法雲尼寺、鼓吹局教坊……

總之臨近十字街的大都是朝廷重臣、高姓名門,平民百姓多半擠在靠近坊牆的里弄、陋巷里面。

不看不知道,自己居然有這么多高官顯爵的鄰居。不過真正讓程宗揚震驚的是,剛到長安第二天,賈文和就把城內各坊打探得清清楚楚,這搜集情報的能力也真沒誰了。

「人才啊!」程宗揚看著這份詳盡的地圖,不禁感慨萬分,「這樣的人才跟著我混,實在是虧大了……寺廟、道觀都寫這么全,怎么不把最要緊的青樓都列上呢?也好方便大家按圖索驥啊……」

「噗」的一聲,某位謀士似乎在屏風後面吐了口血。

◇◇◇

皇城。右千牛衛府。

唐國元旦假期從臘月二十八一直放到大年初四,總共七天。如今已是臘月二十七,明日就該放假。

王忠嗣拿著一杯乳酪,一邊啜飲,一邊掐著點,准備走人。眼看滴漏內時辰將近,卻見段文楚有些失態地沖進來。

「我要見衛公!立刻!」

「這會兒?」王忠嗣道:「他在天策府呢。」

「走!走!快走!」段文楚臉色嚴肅得嚇人,沉聲道:「那位程侯,很可能與草匪余孽有關!」

「我滴個乖乖!」王忠嗣大吃一驚,當場蹦了起來,將乳酪往口中一倒,伸出舌頭把杯子舔了一圈,回手一丟,「走!快走!」

◇◇◇

親仁坊,咸宜觀。

趙飛燕將一炷香插入香爐,然後屈膝跪下,合掌默祝。

高及丈許的三清像前青煙繚繞,三位神仙衣袂飄舉,仿佛要踏空飛去。正中的元始天尊捻著一顆混元珠,左側道德天尊手執陰陽扇,右側靈寶天尊握著一柄玉如意。無論三清身上的法衣,還是手中的法器,都是真絲刺綉,鑲金嵌玉的真品,神態栩栩如生,透露出大道無情的幽遠與玄妙。

親仁坊與宣平坊西北相鄰,咸宜觀是玄宗之女咸宜公主傾其家業所建,與金仙、玉真二觀並屬於皇家道觀,地位超然。時人稱:長安士大夫之家入道,盡在咸宜。因此趙氏姊妹出游道觀,首選便是咸宜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