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謂我何求(2 / 2)

臨近年關,善男信女紛至沓來,競相敬神祈福,將整個三清殿擠得滿滿的。吳三桂與張惲一左一右,將兩位女主人護在中間,後面的青面獸背對著兩人,獠牙伸到口外,神情凶獰,一副生人勿近之態,好不容易擠出一塊空地。

前往咸宜觀的貴人極多,所攜的奴仆除了六朝人,還有高麗婢、昆侖奴、波斯姬、大秦婢……甚至外界少見的羽人、矮奴也屢見不鮮。相比之下,青面獸這樣的獸蠻人,在其中絲毫不嫌突兀。

趙合德學著旁人的樣子,藉著燭火點燃供香,一雙妙目卻情不自禁地四下張望。趙飛燕入宮多年,各種奇珍異寶見得多了。趙合德卻是白紙一張,看到什么都覺得稀奇。

殿內形形色色的人物讓她目不暇接,尤其是看到一名比青面獸還高出半頭,長手長腳的昆侖奴,趙合德禁不住抓住姊姊的手臂,小聲道:「快看,快看!那人好像木炭哎……」

袁天罡被擠到後面,聽聞此言,連忙咳了幾聲,把她的驚呼掩蓋過去。

隨行的還有尹馥蘭,她戴著面紗,充作侍婢。吃過苦頭之後,她這一路倒是沒再出什么幺蛾子。

祁遠和蘭姑也一同出來散心,但他對道觀興趣不大,眼見殿內人太多,更懶得去擠,便和蘭姑一道在外面等候。石家在唐國的大掌櫃石越也跟著,他熟稔長安的掌故,與祁遠也是熟人,彼此頗為投契,這會兒在一株銀杏樹下立著閑聊,不時發出一陣爽朗的笑笑。

說話間,一名女子帶著數名隨從進來。她看上去不過十八九歲,容貌姣麗,只是發髻已經盤起,作成婦人的打扮。

看到三清殿內人頭涌動,那女子微微有些皺眉,遲疑著不肯入內。

一名少年從後面匆忙擠過來,施禮道:「門主……」

話音未落,旁邊一名大漢便一個耳光抽過去,惡狠狠道:「什么門主?叫夫人!」

少年被打了一個趔趄,半邊臉立刻腫了。

少婦淡淡道:「慢慢說。莫急。」

少年捂著臉咬了咬牙,忍氣吞聲地說道:「少……老爺回來了。」

少婦平淡地說道:「知道了。」

大漢道:「夫人,少主回來了,咱們趕緊回去吧!」

少婦道:「我來見朋友,不好失信。你若想回,便先回吧。」

大漢悻悻然閉上嘴。過了一會兒踮起腳尖,抱怨道:「怎生還不來?」

少婦沒作聲,只是眼睛忽然一亮。

通往觀舍的月洞門內立著一名女子,她雙十年華,容貌淡雅秀美,手中拿著一柄銀絲拂塵,雪白的纖指與白玉塵柄宛若一體,難分彼此。她發髻上戴著一頂七寶芙蓉花冠,冠後罩著白紗。外面披著一件用鶖鳥羽毛織成的青蒼色鶴氅,里面是一件青色的道袍,色如雨過天晴,光澤流動,片塵不染。寬長的衣袖上,一側繪著北斗七星,一側繪著月輪,飄然出塵。

那女道士神情疏淡,似乎不苟言笑,但唇角一顆淺紅色的小痣,使她多了幾分別樣的嫵媚。她招了招手,喚道:「錦香。」

少婦嫣然一笑,「玄機姊姊。」說著與隨從一同過去。

就在這時,尹馥蘭陪著趙氏姊妹從三清殿出來,正好與那少婦在階相遇。兩人目光交錯,彼此頓了一下,然後不著痕跡地移開目光,像什么都沒有過發生一樣,不言聲地擦肩而過。

◇◇◇

一份長安城的平面圖還沒看完,蛇夫人便與罌粟女一同回來。

程宗揚道:「這么快?你們聯系上了嗎?」

「沒有。」蛇夫人道:「我一出門就被人盯上了,甩了幾次都沒把人甩掉,只好先回來。」

罌粟女道:「我也一樣。我和韓玉、鄭賓一道去鵬翼社。發現有人盯梢,我們幾個就分頭走了。那人一直在盯著我,奴婢甩不開,只好先回來。」

「盯梢的是誰?」

蛇夫人道:「像是官府的人。我瞧見他穿的官靴。」

罌粟女道:「盯我的應該是兩撥人,鵬翼社在西市北邊的醴泉坊,我過朱雀大街的時候,感覺到盯梢的換人了。不過那人身手很高明,我專門拿了小鏡子撲粉,也沒找到他的蹤跡。」

程宗揚忽然拿起一頁紙,仔細看了一會兒,「你後面盯梢的,恐怕也是官府的人——長安城以朱雀大街為界,西邊是長安縣,東邊是萬年縣。你過朱雀大街盯梢的換人,很可能是盯梢的差役從萬年縣換成了長安縣。」

蛇夫人抱怨道:「干嘛要盯著我們?」

程宗揚倒是想得開,「我們是來出使的,放著鴻臚寺的四方館不住,反而住進私宅,沒人盯梢才奇怪呢。走!瞧瞧誰這么大膽,敢盯我的梢。」

◇◇◇

「我本來想請舞陽侯移居四方館,可見面之後,舞陽侯說話極為奇怪——他竟然要招攬我去洛都,做漢國天子的帝師。」

王忠嗣一口乳酪噴了出來,「他失心瘋了吧?」

「好好喝你的乳酪!」旁邊一名將領喝道。

「事出反常必為妖。」段文楚道:「程侯此舉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我絞盡腦汁才忽的想起一事——諸位可記得當日草匪如何攻破京師?」

黃巢軍以草軍自稱,縱橫萬里,破州陷郡,禍亂天下,甚至於攻破長安,自立為帝,覆滅距今不過四十年。在座的都是皇圖天策府的教官,給他們一張紙一支筆,用不著翻資料,就能把草軍從起事到覆滅的大小戰役、行軍路線、兵力分配、戰術要點全都寫下來,何況是攻破長安這樣的大事。

坐在上首的衛公披著一副青袍儒衫,一側衣袖掖在身後,露出右肩的銀鱗鎧甲。他用一柄鐵如意敲了敲桌面,「說吧。」

「是。我專門取來京師輿圖查看,方才確定——那位舞陽程侯所購的住宅,正是當年草匪內賊所居!」

王忠嗣忍不住道:「這也不算什么吧?當年草匪住過的地方多了,連太清宮都……」

旁邊的將領厲聲道:「住口!」

王忠嗣老實閉上嘴。

段文楚道:「當日草匪襲破潼關,席卷關中,直至灞上,兵臨長安。上皇驚走,城中群龍無首,但長安城牆高石堅,草匪連攻數日,未能登城半步。直到城中出了內賊,暗中獻計破城。巢賊大喜,特令其以紅紙為燈籠,破城之日,不加侵擾。」

「那內賊當晚四處放火,趁城中大亂,打開延興門,引草匪入城。草匪破城之後,縱兵大掠,唯獨放過內賊一家。其後諸鎮大軍齊至,上皇回師,草匪倉皇逃躥,那內賊隨草匪奔離長安。」

「其後京中大索,那內賊留在長安的親族盡皆被誅,家宅查封。長安百姓對其恨之入骨,兼且那處宅院內死者無數,被百姓視為凶宅,無人願意理會。直到數年之前,有人購下此宅,便是程侯入住之處。」

「這跟他姓程的有什么關系?只能說他倒霉,居然買了處凶宅。我跟你說,這事肯定是萬年縣那幫差衙干的。」王忠嗣一口咬定,「那幫孫子,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來!」

段文楚冷靜地說道:「我剛查過,那內賊也姓程。」

王忠嗣頓時啞了。

「草匪覆滅於虎狼谷,余孽稱浪盪軍,東渡雲水,攻破舞都。晉國兵弱不能制,求救四方。漢國出兵奪下舞都,卻違諾不還,使得舞都易手——當時便有流言,稱此事與浪盪軍中某姓程之人有關。」

王忠嗣撓了撓頭,「差著好幾十年呢,有關系嗎?」

「如果我告訴你,那人在草匪攻下舞都之後,還留下雲氏族人,將他們送回晉國呢?」

這一下,在座眾人神情都凝重起來。舞陽侯與出身商賈的雲氏結親,並不是秘密。婚姻結兩姓之好,上事宗廟,下繼後世,乃是繼嗣宗祧的大事。雖然雲氏女受封為舞都君,到底擺不脫商賈之譏。雙方地位如此懸殊,結為婚姻就顯得意味深長了。

方才喝止王忠嗣的將領開口道:「這么說來,舞陽程侯也許是那名程姓內賊的後人?」

「敢問高將軍,若非如此,如此之多的巧合之處該如何解釋?」

衛公伸出披著鎧甲的右手,叩了叩桌面,沉聲道:「黃巢之亂,幾傾社稷。我天策府諸將雖受命遠征青唐,到底難辭其咎。草匪雖滅,余孽尚存。諸君,重任在肩,豈得輕忽。」

諸將紛紛起身,抱拳拱手,應諾道:「是!」

衛公道:「文楚所言,尚非定論。事關兩國之交——嚴令!」

諸將齊聲道:「諾!」

「今日之言,只在此室!有泄漏者,斬!」

「遵令!」

◇◇◇

程宗揚悄悄從檐角探出頭來,「是他?」

蛇夫人肯定地說道:「盯我的就是他。」

對面教坊門前放著一條長凳,一名黃衫男子手持竹笛,悠悠地吹著。他戴著軟腳襆頭,唇上留著兩撇胡須,相貌俊雅,眼角滿含笑意,流露出身處盛世的悠游與清閑。

程宗揚從檐角跳下來,「長得帥就算了,還這么閑!看著就討厭。長伯,你去!」

吳三桂二話不說,擼起衣袖闖了出去。

片刻後,街上一陣雞飛狗跳。吳三桂揪住那人的衣領,提起缽盂大的拳頭一通猛揍,一邊打一邊罵道:「你小子敢偷窺!說!盯著我家主公的內眷作甚!懷的什么鬼胎!」

那人挨了兩記,眼看他的拳頭直奔面門,要給他個滿臉開花,終於忍不住出手,抬掌一托,化去拳勁,閃身後退。

「好賊子!」吳三桂也不客氣,五指如鉤,「嗤喇」一聲,將他黃衫撕開,然後大喝一聲,「采花賊休走!」先兜頭潑了一盆污水,接著追將上去,飛起一腳,踹在那人臀上,撲上去又是一通打。

教坊門前本就人來人往,聽得有人抓了采花賊,立刻熱鬧起來。眨眼間,便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看客。

那人身手不俗,可惜吳三桂也是個能打的,又是有備而來,此刻落了下風,接連變招也沒能掙脫,只得叫道:「住手!你認錯人了!」

「還裝!打的就是你!你個小白臉!生得這么俊俏,一看就是采花淫賊!光天化日之下窺伺女眷!待俺把你送進衙門!」

那人連聲道:「好!好!好!去衙門!去衙門!」

「想得美!待俺先打了再說!」

拉扯間,那人內衣被撕破,「鐺啷」一聲,掉出一塊銅牌。

吳三桂抄起來定睛一看,頓時勃然大怒,「好啊!你這采花賊!還敢冒充官身!」

吳三桂舉起銅牌,叫嚷道:「大伙都來看啊,京兆府法曹參軍獨孤謂……六扇門出的淫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