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衛公問對(1 / 2)

看著呂同學跟大伙交流得這么親切,程宗揚很滿意,謙遜地說道:「讓衛公見笑了。呂少爺是太皇太後族中子侄,向來受寵。也是被慣壞了。說好聽的,有點天真,說不好聽的,就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二桿子。」

「程侯說笑了。」

「太皇太後命他到天策府求學,就是想讓他吃點苦頭,好好打磨一番。」程宗揚笑道:「太皇太後對他寵愛得緊,還有幾句話想囑托衛公。衛公看——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李葯師微微一笑,「來吧。」

李葯師領著他來到殿後一處小院,在會客的書房單獨面晤。

雙方分賓主落座,李葯師道:「程侯年少有為。」

程宗揚笑道:「衛公是說我太年輕了吧?」

李葯師年約五旬,身材魁偉,頜下長須墨染般黑亮,沒有絲毫雜色,神情淡淡的,卻給人一種堅毅如鋼的感覺。舉手投足間,不時流露出凜冽的殺氣,顯然是屍山血海中廝殺出來的。

賈文和已經整理好李葯師的經歷,程宗揚來前剛惡補一番,這會兒還記得很清楚。

李葯師看似五十來歲,實際年齡卻要大上十歲不止。早在四十年前,李葯師便在唐國軍中以驍勇聞名,當時他與天策府諸將一同遠征青塘,累立戰功。誰知他們領軍在外,背後黃巢亂起,轉眼便如烈火燎原,不過年余,接連破州陷郡,直逼長安。

上皇急召天下府兵勤王,並命留守長安的天策府大將哥舒翰率領禁軍駐守潼關。哥舒翰當時重病在身,又深知禁軍不足為持,原本想憑借堅城固守,但上皇頻頻下詔,監軍的太監在病榻前手持聖旨,勒命其出關迎敵。

哥舒翰被逼無奈,最後大哭一場,被人抬著出關列陣。結果潼關一戰,多年未經戰陣的禁軍當場崩潰,自哥舒翰以下,隨行的諸將盡數戰死。

黃巢軍攻破潼關,隨即進逼長安。上皇倉皇棄城入蜀,長安失陷。

待李葯師等人自青塘回師,境內已經狼煙遍地,局面難以收拾。肅宗當時不經上皇允許,便在靈武即位。面對全師而還的天策府諸將,肅宗親自下詔,將天策府一眾軍將拆分,全部打亂分散到各地作戰,並派太監監軍。

接著肅宗又下詔廢除府兵制,改為召募士卒,裁撤南衙府兵,以神策軍為北衙禁軍,拱衛京師。通過一系列操作,把持兵權,徹底打消了上皇復位的可能。

等黃巢之亂平定,昔日的局面已經一去不復返。戰時獲得巨大權力的節度使們紛紛擁兵自重,成為實質割據的藩鎮。原本監軍的太監則將神策軍牢牢掌控在手中,而名將輩出,盛極一時的皇圖天策府兵權全失,盡管勇將雲集,手下卻無一兵一卒,幾乎淪為一個純粹的軍事培訓學校。

如今皇圖天策府名聲猶在,六朝貴胄子弟無不以名列其中為榮,從皇圖天策府出來的將領也被視為名將的種子,受到各朝軍方的器重。但在唐國,皇圖天策府除了地位和名譽,實質的權力已經少之又少。

「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李葯師道:「年少有為,總好過我們這些日薄西山的老朽。」

程宗揚站起身,拿出一張符籙,說了聲,「僭越了。」

禁音符祭出,書房中微微波動了一下,聲音內外禁絕。

李葯師不動聲色地看著他施為,絲毫沒有插手的意思。

程宗揚退後一步,俯身拜倒,「師帥與我雖無師徒之名,卻有授業之實。師帥身故前,特將賤內托付給衛公,在此謝過衛公授手之德。」

李葯師露出一絲促狹的笑意,淡淡道:「你不是已經大婚,不僅娶了正妻,還有陪媵,與月霜有何干系?」

程宗揚汗顏道:「衛公連這事都知道了?我也是沒有辦法,只好以平妻相待了。」

「好了。你既然執子侄禮,我就直接問了,你與草匪余孽有來往嗎?」

此言一出,程宗揚頓時感到一股逼人的殺氣,連背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可這個名稱他從來都沒有聽說過,「草匪?」

「黃巢亂軍。」

程宗揚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怎么跟黃巢亂軍沾上關系了?

「不瞞衛公,我此前都沒聽說過草匪。」

「藩鎮呢?」

「沒有!我一個都不認識,也沒有來往過。」

「那你為何來長安?」

程宗揚誠懇地說道:「主要是為了拜見衛公。」

「真的嗎?」

程宗揚看著李葯師的眼睛,「還有岳帥遺留下來的一些事。」

李葯師看了他半晌,淡淡道:「玉環?」

程宗揚心頭一震,楊玉環果然與岳鵬舉關系匪淺,而且李葯師似乎知道些什么。

「在衛公面前不敢隱瞞,我就說實話罷,岳帥留下的手札中,有提到鎮國公主,但語焉未詳,在下此來也正是想求教衛公。」

李葯師手指敲著桌面,良久道:「你去見她自己說吧。不用大張旗鼓。」

這是提點自己私下去見楊玉環,別驚動太多人?

程宗揚道:「鎮國公主身邊從人不少,敢問衛公,主要應該避開誰?」

見他問得直接,李葯師莞爾道:「都避開吧。」

「明白了。不過還有一事,昨日我在街頭偶遇鎮國公主。」

「哦?」

「公主戴了個面具,沒看清臉,不過風采逼人。但好像有刺客欲行不軌?」

李葯師毫不在意地說道:「常有之事。」

不會吧?經常有人刺殺楊玉環?她仇家這么多?這人緣……都快趕上岳鳥人了吧?

程宗揚想著,心里浮現出一個古怪的念頭:以岳鳥人的尿性,當年李葯師與他究竟是敵是友?

李葯師聲音響起,「師帥當日殞難之事,你仔細說說,不要遺漏。」

「是。當日在大草原深處……」

趁著禁音符沒有失效,程宗揚一邊回憶,一邊敘說起王哲殞命的經過。

李葯師聽完,默然良久。

程宗揚道:「師帥身殞大漠,是漢國的呂巨君等人在背後搗鬼,斷了左武第一軍的糧餉,甚至與獸蠻人勾結,出賣了師帥行軍的路線。」

「證據呢?」

程宗揚苦笑道:「呂巨君自焚而死,沒能拿到他的口供。」

「霍子孟和金蜜鏑兩位可好?」

「金車騎在洛都之亂中受了點傷,所幸並不重。」

「我聽說你重建北軍,還派了一個太監坐鎮?」

「是曹季興。不瞞衛公,漢國我能絕對信任的,只有他了。」

程宗揚說著,又趕緊道:「主要是因為北軍八校尉差不多都在洛都之亂中打完了,外面只剩下羽林天軍。倒不是我信不過霍大將軍,只是天子尚幼,不得不小心從事。等漢國局勢穩定,我立刻就換掉他!」

李葯師莞爾道:「為何?」

程宗揚打了個哈哈,有點兒不好接口。

原因那還不是明擺著的嗎?你老人家戰功累累,卻被太監奪了兵權,我不趕緊表明態度,豈不是也被你老人家歸為親小人遠賢臣的昏庸之徒了嗎?

「這就當今天的考題吧。答上來,算你過關。」李葯師微微一笑,「老夫與岳鵬舉的過節就此揭過。」

合著還真有仇?

程宗揚心一橫,「在下胡言亂語,衛公勿怪。」

「說。」

「讓我說的話,至少我現在很能理解,唐國諸位皇帝為什么要用太監掌握兵權——若非如此,如今的唐國恐怕已經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

「理由。」

「黃巢之亂後,朝廷威望掃地,尤其是肅宗未奉詔就在靈武繼位,為了與上皇爭權,一連封了二十余位郡王。連王爵都如此濫封,可見形勢之危急。各地節度使大權在握,一旦直屬朝廷的禁軍出現動盪,唐國立刻就會四分五裂。唐皇能做的,只有把兵權交給絕不可能篡位的閹人。」

「你是說禁軍就該由太監掌握嗎?」

「不!這是因為藩鎮割據,尾大不掉,朝廷中樞實力不足,無奈之下的權宜之計。」程宗揚不客氣地說道:「一種苟且偷生的伎倆而已。」

聽到苟且偷生,李葯師為之莞爾,「繼續說。」

「如果想恢復朝廷綱紀,必須將藩鎮的權力收歸朝廷。」

「如何收回?」

「我一個年輕後生知道什么?」程宗揚道:「讓我說的話,各種取巧的手段都是虛的,想削藩,動武才是真的。」

「言戰容易,戰場之上可是要一刀一槍搏殺出來的。」

「不用刀槍,還能用什么?我聽說唐國朝廷曾經仿照漢國的推恩令,敢問衛公,其效如何?」

李葯師哈哈大笑,笑聲中卻不免有些苦澀。

漢國用推恩令,幾乎兵不血刃就削去諸侯的實力。而唐國東施效顰,試圖用推恩令分割藩鎮的地盤,結果成了笑話。究其原因,漢國諸侯都是宗室,諸子分別繼承,誰都無話可說。可唐國藩鎮的節度使們全是軍閥,一旦軍閥失勢或者身死,立刻會出現新的軍閥,能平安轉移權力的都是少數。

李葯師站起身,「你去見玉環,提老夫的名字便是。」

「多謝衛公。」程宗揚終於放下心來,又連忙道:「我還有一事,還請衛公幫忙。」

「哦?」

◇◇◇

從李葯師所住的小院出來,高智商剛逛了一圈,跑過來興沖沖地說道:「師傅!這地方挺大啊,我聽他們說,天策府在終南山麓還有一大片營地,用來訓練騎兵戰車什么的。」

程宗揚笑眯眯道:「你覺得這地方還可以?」

「當然可以了!」

「那正好,我剛才專門拜托衛公,也給你報了個名。」

高智商瞪大眼睛,「啥?」

「走衛公的門路可不容易,師傅我可是求了半天,花費了老大的人情。」程宗揚拍了拍高智商的肩膀,「你可要好好學啊。」

高智商眼巴巴道:「師傅,你可不能為了我,欠他們人情啊。」

「不怕,欠了就欠了,將來還上就是。」

「師傅!」高智商抱住他的腿,「你這么正直的人!怎么能為了我這個廢物點心跟別人一樣找門路,托關系啊?有失你的身份啊,師傅!」

程宗揚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徒兒啊,只要你能出人頭地,師傅這點面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我……」

程宗揚五指張開,扣住他的腦殼,溫言道:「機會難得啊。」

高智商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師傅,我也跟小呂一塊兒,去功曹科!出來當主簿!」

「你爹是太尉,你當主簿怎么行?必須是上陣殺敵,敢冒矢石,沖鋒在最前面的騎兵啊。可不能丟你爹的臉。」

「我爹?他哪兒有什么臉啊!師傅!我跟你說,我爹除了拍馬屁,別的狗屁不通!就靠蹴鞠巴結聖上,他連馬都不會騎,還上陣殺敵呢?你說他都這樣了,我學騎兵不是打他臉嗎?」

「就是因為你爹不爭氣,你才得好好干,替你爹爭口氣。」

「師傅……」高智商幾乎聲淚俱下。

呂奉先跑過來,「厚道哥!出什么事了?」

「沒事兒。」程宗揚道:「他因為想學騎兵,正求我呢。」

「太好了!」呂奉先大喜過望,接著又皺起眉頭,「剛才教官們說了,天策府可不容易進呢。程侯,你千萬幫幫他。厚道哥,你先別哭,我知道走門路要花錢,不管多少,都算我的!」

高智商欲哭無淚,可憐兮兮地說道:「師傅,我……我有痔瘡,打小就騎不得馬……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