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祖天子(1 / 2)

曲江池中多芙蓉,御苑也因此而得名。相比於城中的街道,通往曲江芙蓉園的道路顯得簡陋得了許多——當然是以唐國的標准而言。

路面沒有鋪設磚石,就是黃土路。不過是黃土過篩,摻上石灰,用石碾壓平夯實,再堆放大量柴草,點燃焚燒,將整個路面全部燒制一遍的黃土路。

經過如此處理之後,寬及兩丈的路面不僅平整堅實,而且能有效避免雜草生長,破壞路面的完整性。方法是很好,但這樣的黃土路鋪設下來,人力物力的耗費可想而知。難怪石胖子在唐國的水泥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此時三名鮮衣怒馬的公子哥兒,帶著五六只鶻鷹,七八條獵犬,十幾名張牙舞爪的隨從,架鷹唆犬,呼嘯而過。那些坐騎還釘了蹄鐵,再結實的黃土路面也經不住如此踐踏,一蹄下去就踏出一個淺坑,砂土飛濺,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那三位恍若不覺,或者說壓根兒不在乎,一路談笑風生,旁若無人。

一名錦帽貂裘的公子哥兒左右張望,「人呢?不是說在曲江聚會,都在哪兒囚著呢?」

為首的公子道:「紫雲樓。」

「紫雲樓?誰這么大的面子?」

「王家哥哥托到太真公主門下,借用一天,這面子夠大吧?」

「喔——」兩人齊齊應了一聲。

程宗揚在旁聽得仔細,當即策馬上前,笑道:「三位兄弟也是來聚會的?」

三人看他也是錦衣華服的打扮,只是面生得緊,遲疑道:「閣下是……」

程宗揚笑道:「我也是赴王家哥哥的約,正好順路。」

三人恍然,「原來如此。」

「在下姓程,不知三位貴姓?」

「我姓韋名達,族中排行十七。」為首的公子哥兒說著,露出艷羨的目光,「程兄,你這坐騎哪里來的?」

雖然彼此素不相識,但這幫公子哥兒起碼的眼力都是有的。這位自稱姓程的年輕人自帶有一番上位者的氣度,胯下那匹通體赤紅的坐騎更是身高腿健,神駿無比,比三人的坐騎都高出一頭。

這些公子哥兒平常講究的就是聲色犬馬,一匹名馬不僅彰顯身家財力,同時也代表了在圈子中的身份地位。程宗揚騎著這樣的名駒,可見身家不凡,頓時被三位公子哥兒引為同道中人。

程宗揚順勢加入隊伍,一邊笑道:「我在漢國有處馬場,慣產良駒,三位兄弟有興趣,回頭我讓人帶幾匹來。」

三人大喜過望,「那可多謝了!」

韋達道:「程兄在漢國有馬場?」

「幾塊荒地,用來養些馬匹、牛羊罷了……」

程宗揚隨口說了自己在首陽山下的牧場,那三人不疑有他,彼此間越說越是投契,不多時便稱兄道弟,引為知己,談笑著往紫雲樓行去。

程宗揚本來想入苑之後打聽楊玉環的去處,這會兒倒是省事,有這三位在,連問路帶找人全都有了。

三位公子哥兒全無戒心,說笑間程宗揚打聽出原委。那位所謂的王家哥哥是宰相王涯的孫子王顯,出身名門,又性喜交游,為人豪爽大度,在長安一眾豪門公子間頗有名聲。每逢年節,他都會在曲江呼朋喚友,歡宴聚會,這回更是借來皇室御用的紫雲樓,不用說,來年必定聲望更上層樓。

四人並轡南行,不多時便來到芙蓉園。

芙蓉園臨池而建,園中重門疊戶,檐牙高啄,氣勢不遜於漢宮,精巧之處猶有過之,盡顯大唐皇室的氣派。

雖然芙蓉園年節開放,允許百姓出入,但宮室殿閣也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尤其緊鄰曲江池的紫雲樓,地勢高瞻,殿宇華麗,隔水望之,猶如神仙宮殿,被稱為芙蓉園第一勝景,尋常百姓更是連邊都摸不到,只能遠觀而已。

紫雲樓高十二丈,樓分四層,玉樓重檐,金碧輝煌。臨池一側設有觀景的扶欄平台,在樓內便可俯覽曲江勝景。此時樓前的廣場上聚滿了車馬,還有數以百計的豪奴與門客。

那匹赤兔馬幫了程宗揚大忙,論逼格,遠超後世的布加迪威龍。混跡於一眾世家公子之中,根本沒人懷疑他的身份,反而不少人都與韋達一樣,投來艷羨的目光。

袁天罡等人被當作門客,攔在樓下,程宗揚與韋達等人上到宴客的二樓。

作為東道主的王顯年紀二十五六,身材不算高,腿短身長,頗為特異。他此時正在殿門處迎客,頻頻抱拳拱手,不時爆發出一陣大笑。程宗揚上來時,雖然素未謀面,他也十分熱情,果真是個好客的性子。

此時殿中已經聚了數十人,盡是錦衣少年,還有幾個年紀輕輕便穿青服綠,已經有官職在身。他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處談笑喧嘩,或是憑欄笑語,豪氣干雲。

韋達等人自有好友在此,程宗揚尋了個借口,自己在殿內轉了一圈,沒見到楊玉環,倒是見到了幾名身份不凡的貴女。讓他訝異的是,其中有一半是男裝打扮。只不過她們戴的耳環都沒取下,顯然這些男裝並非為了掩飾身份,純粹就是為了起居方便。

換作別處,女扮男裝出現在公眾場合,肯定少不了惹人非議。可在唐國,在場的一眾公子們都習以為常,絲毫不覺奇怪,倒是有幾個趕去獻殷勤,結果被罵了一通,灰溜溜地回來,引起一片笑聲。

王顯帶來的奴仆在殿中擺好筵席,按照赴宴的人數,每人一張漆幾,一條錦席,幾上擺著匕、箸、杯、觥,器具雅潔精致。

程宗揚一眼掃過,殿中已經擺了三十余席,奴仆們還不斷搬出漆幾。最上首放著兩席,左側一席是東道主的席位,右側則是主賓的位置。

天色將晚,人也來得差不多了。王顯走到殿中,揚聲道:「諸位兄弟!本來早該與兄弟們聚會,只是前幾日兄弟我去終南射獵,耽擱到今天。兄弟先向各位謝罪了!」說著抱拳作了個羅圈揖。

一眾公子紛紛道:「王家哥哥說的哪里話!」

王顯笑道:「閑話少敘,難得我等兄弟在此相聚,今晚不醉無歸!」

眾人轟然應諾,氣氛熱烈。

王顯遠遠作揖,揚聲笑道:「永興公主,請上坐!」

「不去。」一名穿著道服的女子擺了擺手,豪爽地說道:「你們玩你們的,我們姊妹自己開席。」

「也罷。」王顯笑道:「我們這些凡人不敢沖撞仙子。來人啊,給公主另設一席。」

幾名貴女結伴去了偏殿,王顯又力邀一名穿著深綠色六品官服的公子入座首席,那公子力辭不可。雙方有幫腔的,推讓的,一時間拉扯不下。

一名少年拾階而上,聽得里面吵嚷,走到程宗揚身邊道:「干什么呢?這么熱鬧?」

程宗揚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少年烏衣箭袖,目帶英氣,只不過衣服上沾滿灰土,像是不小心從馬上跌下來,滾得灰頭土臉。

程宗揚笑道:「推讓首席呢。」

那少年哂道:「有什么好推的?我坐不就行了?」

他沒有壓低聲音,就那么毫無顧忌地說出來,頓時惹來不少目光。

旁邊一名身材壯碩的公子哥兒哼了一聲,面露不屑。

那少年也不客氣,「哼什么哼?難道我坐不得?」

那公子哥兒勃然大怒,當場就要動手,顧忌到此地乃是長安,只狠狠盯了他一眼。左右到底咽不下這口氣,那公子哥兒踏前一步,開口說道:「王家哥哥何必爭執?以我之見,大伙兒都是王家哥哥出面召集,才來這紫雲樓,說來不少人還不認識。不如讓大伙兒自述門族官職,一來公推一位上座,二來,也免得某些奸滑之徒,魚目混珠!」

此言一出,殿中眾人紛紛應是。

王顯對那位緋衣少年道:「李兄,你看如何?」

緋衣少年略顯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彬彬有禮地抬手說道:「王兄先請。」

「那好,我先來!」王顯大方地說道:「我姓王名顯,大伙都認識吧?」

殿中發出一片哄笑。王顯身為東道主,若是連他都不認識,那可真是混進來的。

王顯朗聲道:「某出自太原王氏,祖父代國公、宰相,諱涯;父工部郎中、集賢殿學士,諱孟堅。李兄,請。」

緋衣少年細聲細氣地說道:「祖涼國公、宰相、尚書右仆射,諱逢吉;父翰林學士、同平章事,諱訓;某大理寺司直,李植。」

殿內傳來一陣低語,怪不得他年紀輕輕就有六品官身,原來出自隴西李氏,祖父李逢吉是前任宰相,父親李訓是現任宰相,父祖兩代宰相,到他這一代,單是蔭職也足夠了。

唐國與晉國一樣,極重門第,士族中最受推崇的便是五姓七家:太原王氏、隴西李氏、趙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和滎陽鄭氏。

太宗曾經專門修訂過《氏族志》,收錄唐國士族二百九十三姓,一千六百五十一家,結果出自隴西李氏的唐國皇室居然排到了一個黃門侍郎的後面——就因為那個黃門侍郎出身於博陵崔氏。太宗一怒之下,硬將博陵崔氏改為第三等,可天下仍然公認博陵崔氏為士族之冠。

接下來殿內眾人紛紛開口,各家的姓氏名諱一時間也記不了許多,不過程宗揚聽著,除了剛開始的王李兩位,並沒有其他五姓七家的子弟。這也不意外,以五姓七家的家風,跟這些紈絝也玩不到一起。王顯算是另類,又因與李植交好,才硬把他拉來。但即便沒有頂級士族,在場眾人的家世也頗為顯赫,國公、宰相一大堆,最不濟也是個節度使。

等輪到方才首倡其議的公子,他傲然說道:「祖父工部尚書,諱少寂;父魏博節度使,開府儀同三司,諱彥禎;某家六州都指揮使,樂從訓!」

此言一出,在場的眾公子不禁動容。魏博號稱唐國第一強鎮,精兵輩出,人稱「長安天子,魏博牙兵」。魏博下轄六州,樂從訓的六州都指揮使,雖然官職在朝廷中並不顯赫,但手中的實力只怕僅次於神策軍。

王顯笑道:「樂兄弟!這邊來坐。」

樂從訓帶著一絲嘲諷道:「不急,這里還有兩位呢。」

王顯定睛看去,不禁愣了一下。

這會兒眾人都已說完,只剩下程宗揚和他旁邊那個一身灰土的烏衣少年。

兩人對視一眼,烏衣少年道:「你先來?」

程宗揚笑道:「還是你先吧。」

「行!我先。」

烏衣少年當著眾人的面,昂然走到東道主席前,順手拿起酒觥,仰起首,如長鯨吸水般,一口氣喝完。

看著他狂狷的作派,殿中眾人神態各異,有的鄙視,有的惱怒,還有的一副看笑話的表情。只有王顯和李植面露苦笑,各自遜讓了一步。

烏衣少年抬起袖子抹了抹嘴,開口道:「曾祖玄宗皇帝;祖穆宗皇帝;父敬宗皇帝;兄當今皇帝;某江王,李炎。」

一番話說完,殿中鴉雀無聲。

片刻後,王顯帶頭跪下,「拜見江王殿下。」

自李植以下,包括剛才看他不順眼的樂從訓,盡皆拜倒在地,口稱殿下。

李炎旁若無人地拈起一塊點心吃了,又連飲了兩觥酒,然後將酒觥一丟,看向殿內唯一沒有拜倒的人。

程宗揚摸了摸鼻子,他也不想這么顯眼,可他真有些跪不下去。

李炎坐在東道主的席位上,看著孤零零站著的程宗揚,唇角慢慢挑起一絲笑意,然後往旁邊的首席一指,「程侯,入座吧。」

程宗揚只好在眾人注視下走過去,無奈笑道:「原來你認識我?」

「要是連程侯都認不出來,內坊局那些奴才就該死了。」

李炎說著轉過頭,「有什么吃的趕緊上——我還餓著呢。」

王顯連忙吩咐奴仆奉上酒食,一邊招呼眾人入座。李炎突然現身,讓他又是慶幸又是頭痛。慶幸的是李炎身為親王,此番親臨酒宴,自家的聲望自然是水漲船高。頭痛的是這位爺也不打個招呼,弄得自己手忙腳亂,本來安排好的座席又得重新排定。

席間酒水菜餚早已備好,王顯吩咐下去,轉眼便即奉上。

李炎執匕割下一塊炙好的駝峰,一邊扔到口里大嚼,一邊道:「程侯嘗嘗,這紫駝之峰,最是膏腴!」

程宗揚切了一塊,果然濃香柔滑,「味道不錯。」

李炎一手執匕,一手持觥,風卷殘雲般吃喝一通,然後丟下匕箸,扯起絲巾擦了擦手,「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紫雲樓之頂,可遠觀長安。此時華燈初上,萬家燈火,燦若星河。程侯不妨來看看我長安城夜景,比之洛都如何?」

程宗揚道:「你是東道主,你說了算。」

李炎哈哈一笑,起身對王顯道:「叨擾!改天我回請。」

王顯起身笑道:「不敢。」

李炎朝李植點了點頭,沒有再理會眾人,與程宗揚一道離席,拾階登樓。

等兩人離開,殿中才響起一片竊竊私語,眾人都在猜測,江王不在十六王宅待著,怎么跑來紫雲樓?他口稱的那位程侯,又是何方神聖?

樂從訓臉上時青時白,拿著食匕,在炙駝上狠狠割下一塊。

◇◇◇

登上頂樓,大片的白玉欄桿簇擁著一間雙層飛檐的精閣。一名道人和幾名太監守在閣前。那道人年約四旬,留著三綹長髯,頭戴玉冠,身上穿著一襲青色的道袍,雙目神采湛然,望之如神仙中人。

李炎介紹道:「這位是趙煉師。」

那道人向兩人微微稽首。「長青宗,趙歸真。」

程宗揚想起在太泉見過的長青宗道人,笑道:「玉魄子玉道長可好?」

趙歸真道:「玉師弟雲游天下,尚未回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