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染長街(2 / 2)

「是藩鎮,但未必是吳元濟。」

當日武元衡被刺,由龍宸出頭認下,但誰都知道,龍宸是拿錢辦事,真想要武元衡性命的,非藩鎮莫數。

程宗揚擰眉思索,四十八個藩鎮呢,「會是誰呢?」

「有心割據者,皆有嫌疑。」

程宗揚露出玩味的笑容,「那不是連樂從訓也有嫌疑了?」

樂從訓在仇士良面前拍著胸脯出兵,聽著就跟演戲一樣。

「算了,」程宗揚道:「這事兒也輪不到我操心,眼下最冒火的恐怕要數大唐的皇帝陛下了。」

這污水雖然潑得水平拙劣,但以李昂與宦官的互信程度,不啻於火上澆油,一個弄不好,就要天下大亂。唐國六年換了四個皇帝,那是什么效率?

賈文和勸諫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主公以諸侯之尊,何必淹留此地,遷延不去?」

「老賈,這事兒我以前沒跟你仔細說過,不僅僅因為一個妾婢……」

程宗揚不再隱瞞,仔細講了事情經過,賈文和微微皺眉,「地宮?」

程宗揚點了點頭,「大致范圍已經有了。只等機會找到入口。干!這回可千萬別讓老岳再把里面的東西都搬空了。」

賈文和看著他,「你想回家?」

程宗揚嘴巴半張著,就那么怔住了。

◇◇◇

「程頭兒,雪雪又咬你了嗎?」

程宗揚躺在窗邊一張軟榻上,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樣,懶洋洋道:「它敢咬我,今晚就吃狗肉火鍋。」

「那你一點精神都沒有?」小紫捏了捏他的鼻子,「好像生病了呢。」

程宗揚閉上眼睛,一邊用鼻尖蹭著小紫細白的玉指,一邊有氣無力地說道:「都怪那個賈文和。專往人最軟的地方捅刀子……一刀給我捅出個思鄉病來。」

「你又想家了?」

「想啊。怎么不想?冰淇淋、奶茶、蛋撻、爆米花、奶油蛋糕……」

小紫撐開他的眼皮,「醒醒啦,大笨瓜,我都聽你說過一百遍了。咦?你不是說過,這些都是女孩子愛吃的嗎?怪不得蛇奴說,剛才讓孫家那兩個奴婢給你跳舞,你都提不起興趣。程頭兒,你不會是變性了吧?」

程宗揚拉住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握,嘆息道:「我是想喂你吃的。如果我們能回去,我就這樣,跟你手拉手,一起去看電影。給你喝奶茶,吃爆米花,吃蛋撻,吃冰淇淋。再給你抹點奶油,把你吃掉……」

他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怔怔停了下來。

「你怕回不去嗎?」

「我確實是害怕。」程宗揚道:「但我害怕你會生病,害怕你會被人發現不一樣,害怕你不喜歡那里。」

「也許只有你一個人能回去呢。」

「開什么玩笑?」程宗揚立刻坐了起來,「你不跟我一起,我還回去干嘛?當然要把你帶回家,讓大家看看什么叫仙女!智商爆表還這么漂亮的仙女居然是我老婆,非讓他們都羨慕得眼睛出血不可!」

「你要是把她們都帶回去呢?」

「那我就是有史以來最大的人生贏家!」程宗揚兩眼放光,「幾十個明星級的女仆,帶出去得有多風光?拍個宮斗戲都不用請外人,三宮六院全湊齊還有富余,隨隨便便都能拍五百集。不是我說,就你這臉放在鏡頭前面,攝像機都不帶動的,一口氣拍個三集五集,播出來收視率絕對破表!」

小紫叉著腰道:「那你還不趕快起來?」

程宗揚愕然道:「干嘛?」

「帶我回家!」

◇◇◇

「吱啞……」半朽的門樞搖晃著推開,滿是灰塵的蛛絲在陽光下飛舞著,撲到黑色的衣袖上。

一名老態龍鍾的太監拍了拍身上的灰,慢騰騰道:「這興慶宮,廢棄了快四十年了。自打收復長安,宮里的貴人就再沒有來過……」

老太監只剩了三五顆牙,說話時口齒漏風,含糊不清。程宗揚仔細聽著,問道:「這地方離皇城和大明宮都不遠,又緊鄰著十六王宅和龍首渠,位置挺好,怎么就廢棄了呢?」

「那些草匪把宮里搶掠一空,能砸的都砸了,還說挖什么寶貝,在龍池底下挖了一個大坑……」

老太監說著,穿過枯草叢生的御道。眼前出現一個巨大的土坑。那個大坑方圓將近一里,中間被人挖出一口直井,深不見底。

「這里便是龍池了,」老太監畏冷地佝僂著身子,抄著手道:「那幫草匪把池水排干,又拆了龍堂,在池底鋪了一條便道。自從打下長安開始,一直挖到逃走……這兒就是龍堂。」

老太監踩了踩腳下,沖著土坑對面道:「那邊是沉香亭。」

整個土坑形如漏斗,里面扔著碎裂的磚石,折斷的梁柱,還有破損的推車和木架之類的工具,都已經廢棄多時,半埋在齊膝高的枯草中。

腳下的龍堂只剩下光禿禿的土台,宮殿片瓦無存,所有磚石梁柱都被扔進龍池里面。土台下方,有一個巨大的青石柱礎,礎孔直徑丈許,如同一個大池子。

「那是龍柱,高有十丈,柱子上刻著百龍升空圖。草匪們砸不動,用宮里的錦被絲綿浸過桐油,一層一層裹在龍柱上,放火燒了三天。到了第三天夜里,一聲巨響,跟打雷一樣,那根龍柱斷成三截,然後被草匪們一點一點砸碎,拿來鋪路……」

「……太狠了吧?就算鋪路,也用不著這么費事吧?」

「誰說不是呢?」老太監說著咳嗽起來。

程宗揚從袖里掏出幾枚銀銖,「辛苦你了。這點錢拿去買些木炭取暖。」

老太監雙手接過銀銖,一邊推辭道:「段大人吩咐一聲就是了,哪里還用得著公子爺再打賞?」

「拿著吧。外面冷,你先回屋里歇息,我們在這兒逛逛。」

「哎,哎。」

老太監連聲應著,收起錢銖,顫微微離開。

「走,先看看那口井!」

小紫笑道:「我要是你,就不會去看。」

程宗揚拍了拍額頭,那幫草匪挖了半年都沒有挖出東西,說明找的地方肯定不對,自己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還是別耽誤工夫了。

放眼四望,整個興慶宮長寬兩里有余,面積近兩坊大小。作為長安三大內之一,興慶宮曾經是唐國最鼎盛時期的帝國中樞,此時雖然廢棄,殘留的建築物依然規模驚人,上百個人找上半個月,也未必能找遍。

小紫拍了拍雪雪的腦袋,小賤狗張開嘴巴,吐出一只玉瓶,接著是一個稻草編織成的女娃娃。那娃娃高不過三寸,身體四肢都是稻草編成,只有頭頂用的是真實的頭發,身上還穿著漂亮的小衣服。

巫毒娃娃?程宗揚可有日子沒見過這東西了,「這是卓美人兒的?」

「她的頭發。」小紫說著,彈了彈玉瓶。

玉瓶中發出一串清脆悅耳的鈴聲,倒在地上的稻草娃娃動了一下,接著忽然站了起來,一擺一擺邁著步子,往西南方向走去。

興慶宮西南是一片廢墟。殘斷的磚石,破碎的琉璃瓦,砸毀的石像……像小山一樣堆積在一起。巨大的梁柱被劈開後,又用烈火焚燒過,只剩下焦炭狀的殘段。雕繪著牡丹和龍鳳圖案的朱欄被人吹碎、燒毀,殘留的部分依然色彩鮮艷,似乎還在訴說曾經那段輝煌的歲月。

整片廢墟沒有一件完整的構造物,連磚石都被徹底砸碎,與其說草匪是為了求財肆意搶掠,更像是純粹的泄忿——或者說,他們是在找尋什么。

「這里是……」程宗揚從袖里摸出一卷厚皮紙,看了一眼,「花萼相輝樓和勤政務本樓。當年玄宗皇帝長居花萼樓,處置政務,罷黜官員,接見四方使節,年節時還有歌舞百戲,與民同樂。號稱天下第一樓……」

程宗揚看著段少卿托關系找來的興慶宮舊檔圖紙,然後抬了抬下巴,「現在就剩兩堆了,這一堆是勤政樓,前面那堆是花萼樓。」

稻草娃娃沒有停留,它搖搖擺擺爬過勤政樓的廢墟,往花萼樓的位置走去。程宗揚在後面看著,那娃娃腿腳也是稻草編成,又軟又小,走動時一扭一扭,硬是走出幾分卓美人兒的風韻……

程宗揚心下嘀咕,難道是自己有日子沒見著卓美人兒,看個稻草娃娃都跟她帶像?

花萼樓的廢墟規模更大,砸得也更徹底,簡直像是被粉碎機攪拌過一樣,幾乎沒有一塊大過半個手掌的碎片。

稻草娃娃爬到廢墟頂上,然後兜起了圈子。

小紫手中的都盧難旦妖鈴聲音越來越急切。娃娃兜的圈子越來越小,最後停下來,努力抬起頭,往天上看去。

它頭頂那束發絲飄動著向上揚起,忽然間,一根發絲飛出,細蛇般在空中游動著。但只飛出一人高,又飄落下來。

小紫伸出一根玉指,挽住那根發絲,然後屈指彈出。

那根發絲昂然而起,一直飛到數丈高的位置,最後消滅不見。

「真有趣。」小紫望著天上道:「入口是在空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