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冤情(1 / 2)

竊玉 snow_xefd(雪凡) 5561 字 2021-01-03

南宮星覺得,他們應該是抓錯了人。

香墜作為世子的侍寢艷姬,若是刺殺計劃的一步環節,那麽,文曲想必不會交給不夠可靠的部下去做,更甚一步,她都有可能親自下手。

可此刻眼前這個奄奄一息吊在鐵索下的年輕女子,絕不是文曲的心腹。

那白嫩的肚皮上縱橫交錯盡是皮鞭抽打的血痕,皮開肉綻,但沒有北斗烙印。

當然,南宮星不至於天真到認為有沒有烙印是判斷的唯一標准,他只是此前就從唐遠明那里知道了一些審訊出的口供。

這個香墜,聲稱自己壓根就沒上過唐門的山。

她說在自己的確是受過邀約,可那天等來等去,只等來了一個口信,說事情有變,讓她哪兒都別去,在別院等著,定金不必退還,過幾日,會有豪商來高價贖人,納她做妾。

她歡天喜地收拾妝奩,住進別院就那麽等著,等了幾日,果然有豪商一擲千金將她贖出帶走。

可她還沒過上自己期待的和美日子,就突然殺出一群強人,把她老爺一家殺得干干凈凈雞犬不留,唯獨帶走了她。

她還當是要被帶去做壓寨夫人,不曾想,蒙頭套進一個口袋,她就被載出了城。

一夜趕路足足數百里,才在一處僻靜荒無人煙的地方,將她丟下。

她蹭開頭上的口袋,就看到了那人手中明晃晃的鋼刀。

若不是一個路過的俠客將她救下,她早已沒命。

她被那個俠客救走,之後日夜兼程趕路,途中她欲以身報恩,卻遭對方堅定回絕,心中感動,便一路細心服侍,頗有幾分絲蘿終托喬木的竊喜。

然而不過幾天之後,就被唐門部眾圍攻抓住,帶回到這里。

南宮星之所以覺得香墜並非說謊,是因唐門先前揪出的叛徒中,恰好就有負責接洽這一線的人員。

雖說都已畏罪自殺,但脈絡清晰,足以說明香墜進出唐門的全過程,都有陰暗的秘密。

站在刑房外,南宮星將這些說罷,輕聲問道:「炫兄,你如何看?」

唐炫道:「如今的情形,我不敢信,也不敢不信。信,這其中應該有個道理,否則,文曲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在富商家將她直接一刀殺了留下面孔,豈不是還能消掉嫌疑?不信,這女人說的聽起來並無問題,這說法也不能幫她脫罪,她若是老奸巨猾之輩,不應該編出這種漏洞百出的供詞來自找麻煩。」

南宮星沈吟道:「我先前也一直在琢磨此事,算來算去,只有兩處關鍵最為奇怪。一是為何要在富商那里留她一條活路,專門帶到那麽老遠的地方去殺,二是為何那麽湊巧,就有一個不知名的俠客將她救了,還急匆匆往遠方趕路,若不是唐門高手動作迅速消息靈通,她保不准就要被帶出蜀州。」

唐炫在心里把這些線頭梳理一遍,道:「富商那里,故意做出毀屍滅跡的樣子,肯定是想誘導咱們認定香墜沒死,已經往別處逃亡,然後再在較遠的另一處將其滅口,毀掉屍身,咱們就再也找不到香墜的下落。此事,也就成了無頭案。」

南宮星點頭道:「我也是這麽想的,可為何在那種荒僻之處,又湊巧冒出一個救下她的俠客?唐門抓人的時候,還費了一番功夫才將那俠客擊退。這里面又透著一股蹊蹺。」

唐炫沈吟片刻,道:「若是香墜就此下落不明,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唐門查上一陣,心里必定有所疑慮,遲早還會認為,那個香墜興許就是幌子,真凶說不定並未離開唐門。」

南宮星雙眼一亮,道:「對,所以他們再安排一場仗義救人的好戲,將真正香墜心甘情願地帶往他處,在適當的距離和時機,讓香墜拋頭露面,刻意留下線索,唐門的注意力就自然而然被引過去,並會將香墜當作幕後黑手。」

唐炫略一思忖,道:「若這些推測是真的,那個假冒香墜去伺候世子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興許,就是文曲本人。」

「對,玉捕頭的口供中提到過世子的情緒略有異常,想要在大婚前先圓房。香墜就是伺候床幃之事的,為何那一晚世子會趕走她,轉而將玉捕頭喚來呢?」南宮星沈聲道,「一定是那個『香墜』對世子用了什麽迷心攝魂的手段。」

「我沒有……」這時,旁邊被吊著的香墜似乎是被自己的名字驚醒,顫微微擡起腫脹破皮的眼簾,哀鳴道,「奴家真的……半點也不懂……迷心攝魂的本事啊。奴家平日伺候男人……是有些討歡心的手段,可……可這怎麽能和殺人的大案子……扯到一起……兩位官爺……行行好,放過我吧……我……我……真要死了……」

唐炫嘖嘖搖了搖頭,道:「這些官差好不容易揪出一個案情破綻,怕不是全指望這份口供來保玉若嫣的命,瞧瞧這下手毒的,我看真逼她說個下了迷魂葯的口供,背下這殺人黑鍋也做得出來。」

香墜淚眼盈盈擡起頭來,哀啼道:「公子不是差人?那救救……救救奴家吧……奴家就沒上過這個山頭,怎麽……怎麽就成了害死世子的凶手了啊,害死世子……那可是殺頭的大罪,奴家哪里敢……哪里敢呀……奴家的口供……真的是屈打成招……奴家冤枉啊……」

南宮星繞去後頭看一眼,眉心頓時皺起,比起正面,香墜的背臀更加慘不忍睹,那原本應該圓潤上提的小巧屁股如今腫成了一對兒紫瓜,還是熟透開裂,綻出鮮血淋漓口子的那種,那一握纖腰上整整齊齊排著六個烙鐵燙過的印子,水泡還被故意挑破,每片黃白相間的爛肉上都插著幾根竹簽,竹簽周圍似乎還抹了鹽。

背上鞭傷少些,但用利刃細細劃出血道,縱橫交錯好似一張棋盤,看旁邊屋角放著酒壇鹽罐,再看那傷口狼藉模樣,不難猜出受了怎樣的拷打。

往下望去,纖秀腳掌自然不可能幸免,夾棍就在腳下擺著,泡在一灘漿中,也不知道是潑醒她用的水,澆她傷口用的酒,還是疼昏失禁撒的尿,亦或是,以上皆有。

唐炫在前面托起她下巴,沈聲道:「香墜姑娘,你說你是屈打成招?」

香墜淚流滿面,顫聲道:「是的呀,奴家……奴家賤籍女子一個,真要遇到世子那樣的貴人,豈能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伺候,別說被帶回去,就是……就是隨手賞點什麽,今後在姐妹面前也揚眉吐氣了啊,我……我豈能放著這麽好的男人不伺候,推他去給未婚妻殺了。」

唐炫對南宮星招了招手,兩人一起走開幾步,他略一沈吟,低聲道:「你怎麽說?」

南宮星嘆道:「我先前就覺得,這是抓錯了人。如今主意一樣未改。」

「所見略同。」唐炫緩緩道,「這香墜,怕是文曲的安排中,最大的一個變數。」

南宮星點頭道:「不錯,按照文曲原本的安排,唐門應該苦追香墜而不得,可惜她沒料到,唐家高手的反應和能力會如此之快。現在香墜被屈打成招,一旦供狀被六扇門的人利用,玉若嫣的死罪興許可免,我想文曲絕對不會願意看到這個結果。」

唐炫淡淡道:「如此甚好,南宮兄,你再見了羅傲,不妨提醒一下他,這個屈打成招的犯人,可是個上好的香餌,文曲一定會想方設法消滅這個變數。而只要文曲做出什麽她原本計劃外的舉動,露出破綻的可能性,就必然會大大升高。」

南宮星扭頭望著香墜,皺眉道:「她傷得這麽重,也不知還能堅持幾日。我看還是先請郎中為她調理一下傷勢的好。」

「那豈不是不打自招。」唐炫搖頭道,「想要釣出文曲,就要把香墜當作真凶來看待,最好能靠她的口供來幫玉若嫣脫困,我敢保證,文曲在行動中最不想碰上的對頭,就是玉若嫣。」

南宮星半晌不語,緩緩沈聲道:「炫兄,你可知道,這樣做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玉若嫣能出山辦案,能得到自由,能給咱們機會琢磨出到底是什麽手段攝了她的心迷了她的魂,還意味著唐門將有機會解決文曲,免掉無數令人頭疼的麻煩,少死很多人。」唐炫微微一笑,道,「若不是對羅傲他們的辦案風格沒有十足把握,我現在就一掌劈死香墜,讓她的口供徹底死無對證,釘成鐵案。」

他看著南宮星臉上隨著燭光搖動的陰影,緩緩道:「想來,你是不肯答應的,對吧?」

「這個香墜是無辜的,你我都知道。」南宮星轉身,站在了唐炫與香墜之間。

「你怎麽知道她說的就一定是真?」唐炫淡淡道,「興許這就是做給咱們看的苦肉計呢。認准咱們會由此判斷她並非凶手,再借咱們的幫助脫罪,自此進入到盲點之中,不會再被人盯上。你覺得那個俠客救走她太巧,我還覺得唐門這都能趕上太巧呢。」

香墜在里面聽不真切,只知道兩個可能的救星正在外面爭執,忙飲泣道:「公子……少俠……你們行行好……奴家真的冤枉啊……冤枉……冤殺良民草菅人命,這還有王法麽……」

唐炫微微一笑,道:「一個未脫籍的賤戶,官家的人哪怕是錯殺了,不過罰些財帛,頂天挨上二十板子,為了救玉若嫣,你猜他們舍不舍得。」

南宮星神情凝肅,緩緩道:「他們舍不舍得,與我何干?」

「所以你是要救她,放棄引誘文曲上鉤的機會?」唐炫目光閃動,譏誚問道。

南宮星回頭走到香墜身邊,緩緩將掌心貼在她血痕遍布的後背,灌入一股醇和真氣,護住她的心脈,約莫半刻,才拿開手,道:「香墜姑娘,你若有冤情,羅大人一定會還你個公道,他若不給,我也會幫你給。但你若是有半句謊言,就萬劫不復,誰也再救不得你了。」

抓到一線生機,香墜立刻顫聲道:「我是冤枉的,我真是冤枉的,小女子願意對天發誓,不……對什麽發誓,發什麽毒誓都好!我……我真沒來過這山上啊……公子,我當初等人來接的時候,有兩個媽媽指來的隨侍婢女,她們知道我壓根就沒來過唐門。真沒來過啊……」

「你對羅捕頭說過這事兒嗎?」南宮星急忙問道。

「說過,他昨兒個就說叫人去拘那兩個丫頭,我本以為沒事了……可……可今天……又是鞭子又是烙鐵,還是硬逼著我……逼著我招了……公子,你看奴家的手,已經被夾棍夾碎了骨頭,那畫押的手印,都是……都是衙役抓著我指頭……按的啊……」她一臉絕望地低下頭,「那兩個丫鬟……是沒人肯去抓了麽……」

唐炫在旁冷冷問道:「唐掌事審你的時候,此事你講過麽?」

香墜點點頭,「奴家講過……奴家知道什麽就說什麽……分毫不敢隱瞞,奴家知道,你們唐家是江湖人……江湖人殺人,官家都不會管……奴家哪里敢……瞞著不說。」

「怎麽沒人管,江湖人殺了你這樣的,有如意樓管。他們不怕累死,就喜歡插手這種事。」唐炫略帶譏誚道,「你要有什麽親人好友,等你被冤殺,大概就要收到他們的銀芙蓉了。」

南宮星也譏諷道:「若是武林世家之中,公門高手盡在的情形下,還要冤殺一個弱女子才能破解難題,我看你們唐家,還是干脆往七星門寄一封投名狀,從此跟了他們吧。」

唐炫盯著南宮星的眼睛,注視片刻,忽而一笑,道:「其實,光是唐家上下清查,根本沒什麽意義。」

南宮星眉心一皺,道:「為何?」

「世子親隨,可有人敢去試試是否易容改扮?公門護衛,一批批上山,衙役捕快,一群群趕到,文曲若真有轉眼之間改扮模樣的本領,難道就混不進這些人中?」

南宮星嘆道:「我跟唐遠明掌事提過,可……一來此事只能靠朝廷的管帶下令才行,馮破一死,羅傲不願為此失去人心,阻力甚大,二來,這些人並不能在唐門屬地自由活動,出入也頗為紮眼,文曲想要在暗處活動,扮成他們反而不便。」

「都已經現形這麽多棋子了,你還當文曲是諸葛武侯的性子,事必躬親麽?」唐炫譏笑道,「她坐鎮在安全的地方,調動部下和叛徒陪咱們過招,顯然才是當前的情況。」

他話鋒一轉,看著香墜道:「所以香墜絕不能放,也不能救,只有這樣,才能看出六扇門里到底是不是有問題。」

「她若是死了呢。」

「這諾大的江湖,每日都要死人。」

「可不該死無辜的人。」

「這世上沒有該不該死,只有死和沒死。」

南宮星深吸口氣,道:「她還沒死,這些天也不會死。」

唐炫道:「生死禍福,未知難卜。」

南宮星皺眉道:「炫兄,你這到底是何用意?」

唐炫淡淡道:「你若想讓我幫你,這就是代價。我不是你如意樓的人,我有我的做事方式,和你,未必一致。」

南宮星長嘆一聲,道:「有沒有可能各讓一步?」

「好,」唐炫笑道,「你把玉若嫣弄出來,我保證唐門的人不會主動過來殺香墜。並給她用唐門的傷葯續命。」

南宮星緩緩道:「那羅傲呢。」

「你不把玉若嫣弄出來,羅傲誰能管得住?」唐炫轉身離去,淡淡道,「香墜的口供,你自己看著用吧。」

香墜低著頭,喃喃自語般道:「奴家沒有殺世子……奴家……沒有……」

南宮星默默看她片刻,直到她再次虛弱昏睡過去,才離開了那間充滿血腥味道的牢房。

回房睡下,次日一早,南宮星依舊如約先去與唐遠明見面。地方仍在養性園,只不過,換成了唐門中堂所在山頭的那個。

這幾日,他們都暫且住在這里,南宮星每晚和母親碰面,都要多費一個時辰功夫。

「唐炫對香墜有什麽看法?」

才一碰頭,端著一杯清茶坐在亭中的唐遠明就開門見山問道,顯然,他已經知道昨晚闖牢房的是誰。

不過那本就並不難猜,此時此刻敢悄悄把人放倒進去,還一條人命也沒鬧出來的,不是他倆還能有誰。

南宮星知道唐遠明的想法必定和唐炫差異不大,索性反問道:「唐掌事,香墜說有兩個婢女能證明她的確沒有來過唐門,此事,為何你先前都沒對我說起過?」

唐遠明淡淡道:「因為那不重要,那是她的婢女,口供大可提前串好。而且,羅傲已經帶人去拘,這會兒,應該已經在另一間牢房里受審了吧。」

南宮星沈聲道:「唐掌事,玉若嫣在此案中蒙冤,可要是為了給她脫罪,換另外幾個無辜的人來屈打成招,是否有違江湖正道?」

唐遠明放下手中茶杯,緩緩站起,望著遠方起伏山巒的承天碧線,輕聲道:「那是羅傲做的,官府辦案,與我們唐門何干。南宮,看來你與唐炫,想法並不一致啊。」

南宮星笑道:「我非唐門弟子,何必事事以唐門為先?」

唐遠明略帶譏誚道:「不愧是名門之後,拐走唐家兩個閨女,還把我們當外人當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幸虧唐青唐昕都不是什麽位高權重的弟子,否則,我還真要叮囑大家看好現剩的農皇珠。」

「不牽扯無辜,我自然會先幫著唐門處理問題。」南宮星朗聲道,「可香墜十有八九是無辜的,她不過是個倒霉的棋子,先被文曲利用,又要被你們和官府利用,她一個身不由己的賤籍風塵女子,不覺得太慘了麽?」

唐遠明沈默片刻,忽道:「今早有個消息,想必你還不知道吧。」

南宮星皺眉道:「什麽消息?」

「昨夜鎮南王五公子在趕來這邊路上暫住的官驛中遇襲,兩位護衛身亡,五公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唐遠明盯著南宮星的眼睛,緩緩道,「其中一位護衛的喉頭,還插著半支斷了的中空鐵釵,南宮少俠,此事你可知情?」

南宮星頓時覺得一陣頭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按下葫蘆浮起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