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2 / 2)

「騰!」我的臉漲得通紅,局促不安地看看鮑主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

老鮑眼皮也沒抬,只是搖了搖頭,繼續自己手上的活計,只有錢大師兄朝我了閉眼微微頷首,半是鼓勵半是安慰。

「小黃啊,我不是課堂提問呀,」趙主任痛心疾首地說著,「光會背書有什用?你看看,」他的手指在已經切開的手術野上空轉著圈圈,「有病人你不,去看片子?虧得今天的片子拍得清楚,你總算沒有講錯分型,但是你要記,任何影像學的檢查都會發生誤差,只有目視最可靠,懂不懂?」

「懂。」我點頭答應,暗自松了口氣,還好錯得不算離譜。

「還有,我問治療方法,你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什麽『石膏外固定』!完是照本宣科!」趙老頭越說越生氣,「你也不看看病人的年紀,能不給他復位?去!看病人多大啦?!」

我戰戰兢兢地探過頭去,看了看躺在手術台上的病人面部:「三四十歲…」

「哼!又胡說啦!三四十歲!你應該回答『中年男性』!你是醫生,不是老姓!明白不明白?」

「明白明白。」我腦門上熱汗直流。

「那麽中年男性病人能不復位嗎?」

「呃……不,要復位的,還要內固定。」我的話說得哆哆嗦嗦。

「為什麽?」老趙依舊瞪著眼看我。

「因為如果不復位就加以外固定,將會造成脛骨平台關節面不齊,病人正在年,活動力強,很可能並發創傷性關節炎。」我偷偷向側後瞄了瞄,錢師兄一縫著血管,一邊微微點頭示意,鮑主任發覺了,從操作台下踢了他一腳:「專心點!不要開小差!」

「嗯,不錯,書上沒有提及適應徵和禁忌征,你就自己編一套,編得蠻像回嘛!好,好……」趙主任點著頭,弄得我哭笑不得,「臨床醫生就應該學會融貫通,要知道,你面對的是作為個體的人,不是書本上籠籠統統的病,醫生的一個決定都可以很微妙地影響病人一輩子的生活,要慎之又慎,曉得伐?」

老前輩的教導語重心長,說得我頻頻點頭。

……

我和趙主任這邊進行得很順利。

他頎長的手指靈巧地揭起劈裂的脛骨外上髁,輕輕一提,向上推了推,將楔的骨片嚴絲合縫地按在上帝安排好的位置上,我操起二氧化碳氣鑽打了兩個完的孔眼,老趙贊許地點點頭:「嗯,手藝還過得去,」他把不銹鋼釘和旋刀塞我手里,「干吧,小心點,弄碎了骨頭我剝你的皮。」

我小心翼翼地用螺絲刀頂起鋼釘對准小孔,右手腕慢慢地擰轉,第一次卡住,我連忙反轉幾下退出,一縷殷紅的鮮血從小窟窿里流了出來,老趙用紗布醮醮,鼓勵道:「再來,膽大心細,一次成功。」我感激地看看老上級,定定心次嘗試,這回終於進去了,一旋到底,第二枚鋼釘同樣成功。

我扔下手里的旋刀,一屁股坐在圓凳上長長地吁了口氣,後背上汗如雨下。

「小朋友,第幾次干這個活?」趙主任問,眼里帶著笑意。

「第一次,以前光讓我縫皮了。」我重新站起來,抓起吸引器管幫著上級清手術野。

「哦,不錯嘛,」老趙從護士手里接過持針器開始縫骨膜,頭也不抬地對老說:「老三,這個小黃以後跟我啦,哈?」

「不行不行,小錢剛出徒就給你搶去了,王兵又走了,黃軍再給你?我這組沒年輕的啦!」

「你日子不好過?我都快揭不開鍋啦!小錢明年春天要考研究生,肯定不回了,是吧,小錢?」

錢師兄尷尬地看看兩位主任,一言不發地低下頭。

「他一走,我這里一個主任帶兩個副主任,再下去就是洪良啦!他連住院都是,呵呵!三個光桿司令……」趙主任苦笑著搖搖頭。

「第三組老蔡那里……」鮑主任試探地問。

「拉倒,」老趙一撇嘴,「他老早就破產咧,去年他帶的王建中去澳大利亞,連快到手的副主任職稱都不要了,今年年初又跑了一個研究生,回去讀博士,也是要走呀,現在他就靠進修醫生和實習生撐門面,天天跟我哭窮,打他的意?想都不要想!」

說完,趙主任悶著頭干活,再不出聲,四個人一語不發,房間里靜悄悄的,有刀剪碰撞的聲音和巡回護士走動發出的「唦唦」腳步聲。

「霍喲……總算完成了,」直到縫完最後一針,看著我給病人的右腿打上石,趙主任才重重地坐到凳子上,頭上的帽子已經濕透了,大顆大顆的汗珠順著角和臉頰向下滾。

玫玫跑上前用紗布替趙主任擦汗,老頭子歉意地笑了笑,閉上眼輕輕喘息。

「你不要緊吧?」鮑主任扭過頭,關切地問:「讓月娥給你打一針吧?加點塞米松退退燒?」

「也好……,」趙主任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扶著牆壁向手術室外走去,我趕摘了血染的手套挽住他的胳膊扶到外間,脫了手術袍在休息室的沙發上躺下。

手術室的護士長孫月娥,也就是老鮑的太太,端著葯盤走了過來,她嘆了一氣,把鹽水瓶掛在吊鉤上,俯下身,一邊在趙主任的手臂上找靜脈,一邊紅著睛埋怨:「何必呢?阿大,你這是何必呢?發了燒還硬撐,怕自己老不死是不?」

「呵呵……」趙阿大有氣無力地打著哈哈,「性命交關呀,我哪好不來?他……幾個小的靠不住……」

「唉……,」孫護士長不再說話,打好了靜脈針直起腰對我說:「黃軍,你在這里看著趙醫生,有事情就叫我。」說完,她走了出去,掩上了休息室的房。

趙主任昏昏沉沉地睡著,呼吸又深又長。我鋪開病歷紙,伏在桌上開始寫手記錄,不時側耳聽聽老趙的動靜,看看滴液的速度。

寫完記錄,我走出休息室,正在往病歷夾里插記錄,洪良從另一間手術室里來,白袍白帽,血污狼藉。

「你怎麽也在?」我有些奇怪,往他身後看看,還有程師父,「他們都來?」

「哎,差不多,一共三個病人開三台,」洪良剛脫了手術衣和口罩,就被我把拉進休息室里。

「你老老實實地坐在這里,照顧好趙主任,出一點差錯我剝你的皮。」我聲俱厲地說著,小東西被我嚇得臉色發白。

我依次走過三號和五號手術室門口,果然,洪良出來的那間里面病人已經被上了擔架車,護士和護工舉著輸液瓶推車正往外走,隔壁的五號卻忙得熱火朝,骨科和外科的醫生分成兩撥,站在病人的頭腳忙碌。

重新刷了三遍手,我再次進入原先的手術室,換了乾凈的罩衣和手套,湊到主任和錢師兄旁邊,他們做的上肢帶蒂皮瓣移植已近尾聲。

「趙主任怎麽樣啦?」鮑主任抬眼看著我,眼神張惶。

「護士長打了靜滴,先鋒五號加了地塞米松,現在睡了,洪良在那陪著。」

「喔……好,好。」老鮑放下心來。

「主任,你下去休息吧,縫皮有我和『孔方』就行啦。」

「對對,老師,你快下去吧。」錢在一旁附和著。

「啊……也好,我先出去坐坐,你們有問題叫我。」老鮑猶豫了一下,站起走了出去。

半小時後,我和錢醫生終於忙完,他夾著病歷夾隨著病人上樓去了,我脫下衣手套走到大廳里,發現鮑主任一個人坐著,頭仰在沙發靠背上,紙煙叼在嘴,一縷青煙繚繞上升。

「做完啦?」他聽見我的腳步聲,睜開眼,指了指我左手的傷口:「去吧,洗洗,好好泡五分鍾,不知道病人是陽性還是陰性。」

「哎。」我答應一聲,走回水龍頭邊開始第三次洗手。

「小黃啊,今年多大啦?」鮑主任端起桌上的咖啡邊喝邊問。

「剛過二十八歲。」我將雙臂插進泡手桶里,新潔爾滅一直淹到手肘。

「二十八歲,哦……」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看了眼端坐一邊的護士長太太,三十年前我也是二十八歲,是吧,月娥?」

老護士長攏了攏花白的頭發,看著自己的丈夫,但笑不語。

「那年你二十五,喔喲……你嫁了我三十年嘍!三十年啊!」鮑主任握住孫娥不再細嫩的手,放在掌心里揉搓。

護士長笑著漲紅了臉,局促不安地看看站在遠處偷笑的我,想抽回手,卻被鮑緊緊地攥住了。

「月娥,我們……」鮑主任張開嘴,正要對老妻說什麽,被跑進來的玫玫打了。

「鮑醫生,喏,給你,」玫玫手里拿著兩條「中華」,「剛剛那個病人家屬你的。」

「送給我的?」老鮑愣了愣,隨即一擺手,「去,還給他們!君子愛財,取有道,有所取有所不取!還給他們去!」

玫玫站在原地發呆,不知如何是好,護士長沖她一揮手:「還不快去?人家走就講不清楚了!」玫玫猛地醒悟過來,快步追了出去。

「小黃啊,千萬記住,」鮑主任遠遠地對著我,告誡得驚心動魄:「thiisthecakeonmouse─trap,吃下去容易,吐來難,懂不懂啊?」

「我懂的,『香餌釣金鰲』。」我神情肅穆地說,暗自慶幸禮品不是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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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病房大樓,已經是下午五點鍾了,我取了車打著火,有氣無力地向家里去,肚子里「咕咕」亂叫,我這才想起來兩頓飯沒吃。

回到家里,季彤正在做飯,見我餓得直打晃,她趕緊給我盛了一碗飯,就著炒的肉絲茭白吃著。

季彤的手藝不錯,至少比章娜強多了,我大口大口地挾菜扒飯,轉眼一飯一下肚,我放下碗筷,站在一旁陪著她說閑話。

不多一會兒,晚飯成了,我幫著季彤端菜盛飯,兩人對坐桌邊,說說笑笑地完一餐。

季彤在廚房洗碗的時候,孫東打來了電話,告訴我國慶節開個人畫展,邀我捧捧場,添點人氣,沒想到我剛答應他就要我預購作品,我又好氣又好笑地:「財迷!我還沒看見東西就下訂金?你當我是巴子啊!」

「嘿嘿嘿…」他在電話里討好地笑著,「便宜點,賣給你便宜點還不行嗎?可是藝術啊!」

「去去去!兩塊玻璃夾一層油漆,一天做二十塊,你也敢說是藝術?米開朗羅知道了還不急得上吊!」我連罵帶誚。

經過一輪討價還價,我花了七百買下兩幅未見過面的新潮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