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構陷(1 / 2)

蘇州錦衣衛總旗鄭鳶為催科之事登門怒罵知府,被知府大人給趕了出去,不消半日,這件事便傳遍了市井間,整個蘇州府都在為知府大人不畏廠衛的高義大聲喝彩,坊間更有人說親眼看見衙門皂吏用殺威棒將那鄭鳶給打將了出來,那鄭鳶竟做聲不得;又有人道,鄭鳶那廝被趕出後站在衙門外如潑皮般破口大罵,卻不敢絲毫動粗,結果又被衙門里捕快給痛揍了一頓,只得灰溜溜的走了。一時間,對知府衙門的贊譽和對錦衣衛的藐視嘲笑、怒罵撲天蓋地而來,到了夜間,滿臉鐵青的李毅權派人去喚鄭鳶問話,卻被回道總旗受傷,不能行走來見百戶,更是坐實了這市坊間的傳聞,陳洪謐的聲譽一時更聖。只誰都沒有注意到,每到關鍵時候推波助瀾的皆是些市井潑皮。

到了第二日當午,陳洪謐仍在花廳看書,有人來報,那鄭鳶又來了,稟報之人面色有些古怪,讓陳洪謐好生奇怪。

聽得鄭鳶又來了,蘇盼凝也趕了過來,倒是歸爾禮昨日被鄭鳶氣得夠嗆,不肯出來。

待到鄭鳶獨自一人走進來,陳洪謐也終於明白為何剛才下人面色古怪了,蘇盼凝更是瞪大了秀目,想不到鄭鳶竟會是這般景象。

卻見這廝頭包得跟粽子一般,還隱隱透出幾分血漬,拄根拐杖一搖一擺的進來,看見幾人目瞪口呆的望著自己,他曬然一笑,混不介意的便一屁股坐在了陳洪謐對面。

「昨日鄭某被知府大人所趕,今日厚顏,便又來了。」

「鄭總旗,這是何故?」陳洪謐詫異的指指他的頭。

「哎喲喂,我的知府大人。」鄭鳶誇張的,「錦衣衛上門催科,知府陳洪謐不畏權貴鷹犬,將其棍棒打出,現今這蘇州城里哪個不為知府大人豎大拇指,聽聞便是應天巡撫衙門也是對知府大人贊譽有加。」

「胡說!本官幾曾驅趕過你!」

「怎麽沒有。」鄭鳶指指頭,「這整個蘇州城可都傳遍了。」他從懷中掏出一疊紙來,「這可都是人證,倶言親眼所見,還都畫了押的。」

「你——!」到了這個時候陳洪謐還如何不知,感情這廝是碰瓷來了。

「蘇州知府陳洪謐抗命拒賦,並毆打上門催科錦衣衛。此事,蘇州錦衣衛百戶所已呈報駱指揮。」鄭鳶淡淡道。

「你…你竟構陷本官!」陳洪謐氣得渾身發抖,一旁的蘇盼凝也是氣得銀牙直咬,幸得今日問玉不在,否則只怕當場要提劍來砍了。

「鄭某說過,蘇州錦衣衛百戶所上下對大人敬仰有加,這是實話。但催科是公事,更是本分,某也知曉大人耿直,少不得要有些手段。至於是不是構陷,大人以後便知。」說完這話,鄭鳶哈哈大笑著告辭離去。

待走到門外,鄭鳶似乎腳下一拌,直接從門檻上滾落下來,又有一旁圍觀之人大喊:「昨日便是這錦衣衛上門辱罵青天大老爺,今日又來構陷,打他!」

這句話便如滴水入油鍋一般,瞬間炸了,民眾一擁而上,便要揍他,這卻是鄭鳶不曾計劃的,也不知眾人如何得知自己構陷知府,嚇得也裝不得了,撒腿就跑,早先候在門外的幾名錦衣衛也是嚇得魂飛魄散,竟四散逃了,唯剩周衛還護在他身邊,拖起他就逃,卻又如何逃得掉,沒跑出幾步,便被眾人圍住免不得受了一頓拳腳,好在動手的多是書生,門上衙役也怕真鬧出人命來,趕緊沖進人群,將已鼻青眼腫的鄭鳶和周衛拖了出來,護進衙門里。

後衙里陳洪謐得知鄭鳶真被揍了,急匆匆帶著蘇盼凝趕了過來,卻見鄭鳶眼也腫了,腮幫子也被打出了個大包,狼狽不堪。

「老天有眼。」蘇盼凝有些好笑的低聲道。

「你懂個屁。」鄭鳶瞪她一眼,沒好氣的,卻扯的臉腮一陣疼痛,「多謝大人相救。」他還是對陳洪謐道謝到。

「這可也是你的苦肉計?」蘇盼凝不冷不熱的插話道。

鄭鳶白她一眼,卻不理她:「莫道鄭某不知,剛剛人群中煽動的就是大人的幕僚歸爾禮。看在知府大人份上,某就不計較了。後門在哪里,鄭某告辭。」鄭鳶這話倒讓陳洪謐和蘇盼凝一楞,原以為他會不依不饒,誰曾想他竟這般輕描淡寫的便放過了。

見他離去,兩人竟久久未動。

從知府衙門偏門溜出來後,鄭鳶徑直去了錦衣衛百戶所,見到鄭鳶這般模樣,李毅權吃了一驚,聽得鄭鳶說到後勃然大怒:「這狗官好大的膽子,竟敢使人當街毆打天子親軍!我要參他,我定要參他!」

「大人勿急。」鄭鳶趕緊勸解道,「這是屬下的苦肉計。」

「嗯?」李毅權不明就里的看向他。

「大人當即刻將事呈報駱指揮,並轉呈皇上,不過要寫兩份,一份勘合,一份密報。勘合只說發生之事,密報則言明前後因果。」

「這是為何?」李毅權有些疑惑的。

「我的大人哎,咱做這些是為了啥?是為了將朝廷加賦收上來,不是將陳洪謐斗倒,不是要斗倒陳洪謐。要真斗倒了陳洪謐,只怕整個江南官場都不會放過大人吧。」

李毅權這才一激靈:「那倒是。那你這章程得要講清楚咯。」

「請大人放心,屬下早有安排。」說完他與李毅權耳語了好一陣,越說李毅權臉色越古怪,到最後,詫異異常的看向他。

「你這混頭,都怎麽想到這些的。」鄭鳶嘿嘿笑著,卻扯地嘴角一痛,齜牙咧嘴的好不快活:「大人要切記,密報和堪合須得同時到,且萬萬不可轉經千戶所,而須直報指揮使大人。」

「這個我曉得。」李毅權點點頭,有古古怪怪的看看他,「此事辦好了,我自會升職,少不得許你個百戶。」

「多謝大人!」鄭鳶大喜拜到。

話說另一邊,得知錦衣衛當街被打,推官倪長干匆匆而來,這倪長干作為蘇州推官,與陳共著廉名,素與洪謐交好,此番聽得在府前打了錦衣衛,口中直呼「莽撞了,莽撞了」急匆匆便進了衙門,與陳洪謐相談了兩個時辰,方才離去。

倪長干走後,陳洪謐便一人進了書房,閉門不再見人,就是女兒問玉也不得見,眾人皆知此番事重,府上頓時愁雲一片。

入夜,蘇盼凝終是放心不下,又來到書房外,卻見兩名丫鬟正在瞌睡。她輕咳了一聲,將二人嚇得醒過來。

「見過少奶奶。」二人趕緊見禮。

「公爹可還在書房中?」蘇盼凝問道。

「回少奶奶,老爺下午進了書房後便未曾出來過。」

「可用了晚膳?」

「不曾。」

「你們去廚房,把晚膳熱一熱,我來端進去。」

陳洪謐一向為人寬厚,下人們也是感激,便是此刻,廚房仍在守候,故而沒過多久,丫鬟便將熱好的晚膳端了過來,也是簡單,一碗白粥,兩碟小菜而已。

「你們都下去吧,我去勸勸公爹。」丫鬟們皆知府中少奶奶聰慧賢睿,深得陳洪謐信任,拜後自下去了。

隔窗看看燈火閃爍的書房,蘇盼凝嘆口氣,輕輕推開了書房門。卻見陳洪謐閉目坐在書案前養神。

「我說了,不用打攪我。」陳洪謐不悅的,卻未曾聽到來人出聲,不多時,鼻中聞得一陣熟悉的淡香,他緩緩睜開了眼睛,卻是兒媳蘇盼凝亭亭立在面前,「是盼凝來了。」

「公爹為白日之事莫把身子傷了。」蘇盼凝柔聲說到,邊說邊將白粥和小菜放到書案上。

陳洪謐長嘆一口氣:「我非是為此事。今日長干過來,實是與我商議加賦之事。」他說起公事來竟也不避諱兒媳,顯是對其異常信任。

「原本奪官之時,我便有上繳之意,只那復社周鍾屢次勸阻,更與復社眾人結社相逼,我也甚是無奈。此番錦衣衛鬧出這些事了,只怕我這里也難善了,只不知是罷官,還是進詔獄。」

「公爹一心為公為民,為官清廉正直,應天上下眾人皆知,想那皇上也不會太過苛責。」蘇盼凝勸到。

「難哪。」陳洪謐道,「若是旁人倒也罷了,此番打的是錦衣衛,原以為只是構陷,不曾想他一出門……」

「公爹,其實兒媳倒有些想法。」

「哦,你說。」

「兒媳白日里一直在想,這鄭鳶這樣做的目的為何,究竟是要構陷扳倒公爹,還是為了催賦。」蘇盼凝這一說,如渾噩中一盆冰水澆下,讓陳洪謐忽然只覺眼前豁然開朗起來。

「兒媳觀這鄭鳶,看似粗魯,卻是心思縝密,絕非魯莽之人,公爹素與朝中諸公泛泛而交,自不會成為錦衣衛的眼中釘;而與這地方上,也未與錦衣衛有所交集,更不曾有過得罪,何況,公爹廉名在外,深有名望,故而蘇州錦衣衛百戶所也無構陷扳倒公爹的道理。所以,鄭鳶這樣做,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為了催賦。」

「嗯。」陳洪謐點點頭,「只他這番做作,除了陛下遷怒於我,又能達到什麽目的?」

「這我也想不通。」蘇盼凝搖搖頭道,兩人正疑惑間,外面有人扣門。

「進來。」陳洪謐沈聲道。

不多時,一精壯漢子開門進來:「大人,少夫人。剛小人等探的,鄭鳶剛喬裝去了閶門的真趣園。」

「他去那里干嘛?」陳洪謐與蘇盼凝均疑惑的。

「回大人,少夫人,他去見了鑽天洞庭(注)的人。」

「鑽天洞庭?」兩人一楞。

「都有哪幾家?」蘇盼凝急問。

「只有翁、席兩家。」

「我明白了,你下去吧。」蘇盼凝的聲音帶著幾分激動。待那人告退之後,她才對陳洪謐道,「公爹,我們還是低估了鄭鳶此人。」

「何解?」

「鄭鳶從頭至尾的目標就不是公爹,而是富甲天下的洞庭商幫。」蘇盼凝這一解釋,讓陳洪謐更糊塗了。

「公爹好糊塗。」見陳洪謐仍是一臉的懵懂,蘇盼凝嬌聲道,竟帶有幾分嬌嗔,「兒媳之前就在懷疑鄭鳶演苦肉計的動機,至此方才明白了,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想,若是錦衣衛的密報入京,最著急的應該是誰?」

「是何人?」

「當然是蘇州的商人們。若是朝廷震怒,真的撤了公爹,換來的知府必然以催賦為首任,且不說催賦手段如何,便是能否如公爹般清廉,都是商人們擔憂之事,若來個心狠手辣的貪官,有得他們哭。所以,他們最著急。此刻,鄭鳶與他偷偷相見,想是許了條件,必然承諾不會斗倒公爹,但這欠賦……」

「自是要這些鐵公雞湊錢的來補,以留住本官。」陳洪謐苦笑道。

蘇盼凝緩緩點點頭:「兒媳所思,大概也八九不離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