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拜帖(1 / 2)

莫名其妙升了官,鄭鳶自知再不能莫名其妙去辦事,須得做些事來,不幾日,一張紙便放到了他案頭。

陳洪謐,字龍甫,號默庵,晉江青陽陳厝人。天啟七年丁卯舉人,崇禎四年辛未進士,授南戶部主事,先後管北新關、掌南京水兌;遷員外郎。其人少聰穎,為人正直清廉,性善果敢,去歲張獻忠攻安慶,應天巡撫商議撒走閶門(蘇州城門名)前萬家,以做防御,洪謐對答道:「撤恐擾民。張賊必無渡江越過南京、直趨蘇州之理。如有意外,願追其咎。」巡撫衙門采納意見,之後其言果應驗,眾人皆佩服其鎮定。

「這位陳大人倒有幾分能文能武啊。」鄭鳶看看手中的紙片,也不由佩服錦衣衛就是錦衣衛,雖勢已大不如前,依然能量巨大,只隔天,便幾乎將陳洪謐情況查了個底朝天。只是,知曉了他的情況,如何去做,卻讓鄭鳶甚是頭痛,這陳洪謐在他記憶里,日後還要再升官的,直至南明還是重臣,他琢磨著是不是該有所依托,思索了半日,不得要領,只得走一步看一步。方找了處茶肆坐下,另叫人將劉三給尋來。

「鳶哥兒可有日不見了。」遠遠的,劉三這大嗓門便叫喚起來。

「三哥來了,快快坐。」鄭鳶站起身將劉三迎下。

「聽說鳶哥兒升了總旗,幾個兄弟一份賀儀。」劉三邊笑著坐下,邊遞過一個小包。

鄭鳶接過,掂了掂,約摸二十來兩碎銀,他笑笑又退了回去:「三哥莫是瞧兄弟不起嗎?」

「怎麽,嫌少?」劉三豹眼一瞪,倒不是發作,只是他習慣之貌。

「你我兄弟,怎用銀錢衡量。往日里,哥哥們幫襯兄弟難道還少嗎?如今哥子幾個都有了家室,莫要再破費這些個。」見劉三還有推脫之意,他連忙道,「請哥哥來倒是有事相求。」

「你說。」見是鄭鳶有事相求,劉三停了手中的動作。

「幫我弄幾尾魚。」

「嗨——!」劉三一拍大腿,「太湖就在近里,慢說幾尾魚,便是幾十尾,幾百尾,哥哥這便將你網來。」

鄭鳶搖搖頭:「非是太湖魚。」

「那是要哪里的?」劉三問道。

「須得晉江龍湖鱸魚。」鄭鳶看著他道。

「這可不好弄。」劉三皺眉道,「這晉江此去怕有兩千里……」鄭鳶笑而不語,只從桌下擰出一個口袋來,「咣」的砸到桌上,聽聲響便是沈甸甸的:「這是五百兩銀子,五尾魚。」

「多久要。」

「十日之內,要活的,除此之外,再給我……」鄭鳶便是一番交待。

「我去尋人。」劉三說完,站起就走,卻未拿那銀子。

「三哥,你這……」鄭鳶指指桌上的銀子。

「鳶哥兒你既然花此番氣力來尋這幾尾魚,必是有大用的,哥哥我去幫你尋來便是,哪還有要拿銀子的道理。」說完便自去了。

這倒讓鄭鳶一楞,這劉三雖說手頭不緊,但要一下拿出五百兩銀子也是難的。

劉三一走,鄭鳶倒也不急,便自坐在茶肆里,想著自己的事情,手指不由的在桌面上輕敲。

要想在這亂世里留出安身之所,必得有所依仗,亡國奴他肯定是不願當的,家中待自己一向刻薄,可真要他放手扔下不管,作為後世之人,他總還是做不出。

要想舉家逃離,總要有個去處,此刻,北美大陸早已被發現,似乎可以做個選擇,然則,就這般背井離鄉,他內心著實不願,如若不走,那就只有一途:抗東虜,只是,就他一個錦衣衛總旗,去抗東虜簡直就是個笑話。

鄭鳶只覺一時思亂如麻,手指愈發敲得急了。

接下來幾日,鄭鳶干脆放下這煩心之事,整日里以劉三的由頭請客吃酒,博得市坊間對劉三的一陣喝彩,劉三也不言語,只私下里多給鄭鳶拱了幾次手。期間李毅權使人來問,他只含糊其辭,只道尚需幾日。

也不知怎的,目不識丁的粗魯漢子忽然識字之後,李毅權便對鄭鳶多了幾分信任,竟也不再多問。

這廝倒也樂得逍遙,整日依舊跟幾個狐朋狗友酒來肉去,只如今家中有了牽掛的美嬌娘,那勾欄里的姐兒卻是怎麽也入不得眼了,至多喝喝花酒,再無留宿之事。

只是回到家中,想是看清了鄭鳶貌似魯莽,實則不堪,恰是「外強中干」之人,這四奶奶似乎更不待見他,終日里不知何往,竟連面也不曾見到,便是夜晚,也是留宿書房,鄭鳶氣惱之余,心中終是疼她,只做不知,悶不啃聲。

又過了幾日,劉三終於急匆匆前來相邀,二人跑去太湖,尋了一艘船上去,到了船尾,劉三從太湖中撈出一個魚簍來:「幸不辱命。」

鄭鳶大喜:「三個,謝了。」說完急匆匆便擰了魚簍回去。

一進門就對候在門口的周衛道:「去探,知府陳洪謐陳大人可在府中。」說完便往府中行去,到了自家院里,卻不見夫人方綺彤,問起婆子,只說帶了小桃去訪友,鄭鳶也不多問,自進去了。

不多時,周衛跑來回話,道是知府正在府中。

「走。」鄭鳶站起身來,對那周衛道,「去把百戶大人的拜帖拿來,再找兩個人將劉三爺送來的食盒也帶上。」

蘇州知府衙門位於道前街,從鄭鳶家中過去不遠,不過他依然先到百戶所把馬牽了,除了周衛,再喚來二名校尉,六名力士,錦衣挎刀,甚是威風,卻又有四個腳力擔了黑漆嵌骨食盒,便自去了。

蘇州知府陳洪謐時年四十有余,濃眉大眼,五髯長須,本是一幅好相貌,只可惜顴骨開闊,憑空多出幾分劣相。

此刻,他正於內衙花廳之中,手捧書卷看得仔細,卻是唐順之的《荊川先生文集》。他因賦欠之事已被奪官,只是朝中惜其才情,大抵仍以警告為主,故既未責其返鄉,也未新派官員,言明繼續催賦,衙中依舊由他代為問事,只這官衙,他卻是不能坐了,便回了後衙,衙門之事仍一應交回後衙,由其審奪。

陳洪謐也是難得有此清閑,倒也有得幾分享受,書正讀的精彩拍案之間,就有小廝手持大紅拜帖匆匆過來。

「老爺,有蘇州錦衣衛總旗鄭鳶持百戶所拜帖求見。」

「嗯。」陳洪謐一楞,也不接拜帖,冷哼一聲,「何時這些廠衛鷹犬也這般文縐縐的了。」

「那老爺,是見還是不見呢?」這小廝顯是跟了陳知府多年,一切倒也有些章法。

「見,怎麽不見。不過,讓他走角門。」陳洪謐冷道。

小廝應了一聲,便自退去。

此刻,鄭鳶正一身青綠錦綉服,腰挎長刀立於衙前,這是他這一世第一次正兒八經的穿錦衣衛官服,也方才知道,他對錦衣衛威風凜凜的印象,俱是被後世的影視劇給騙了,哪有什麽飛魚服、哪來的什麽綉春刀,那都是錦衣衛衙署堂上長官在重大場合才能穿的,就他一個總旗,能有錦綉服就不錯了,而且衣角還打了幾個補丁,而周衛和那兩個校尉,也只是黑氈帽、青罩甲而已,另幾個力士更是連刀都沒有,只在腰間別了把匕首,甚是寒酸。

再看這蘇州知府衙門,鄭鳶不由的搖搖頭,那更是寒酸啊。都知道有明一代,官不修衙,可也沒想到一個知府官衙能破敗到如此地步,大門底座已腐成了幾根木樁,歪斜的「掛」在門柱上,讓人懷疑多用點力,整個門扇都能卸下來,門頭之上,幾簇雜草隨風飄搖,要不是門前還有兩個衣履闌珊的皂吏戰戰兢兢的站著,他都懷疑這是個被廢棄的院子了。

說那幾個皂吏有幾分戰戰兢兢倒也不假,莫看鄭鳶一行穿得也不咋地,但相較他們也算是鮮衣怒馬了,尤其又知自家老爺已被奪官,錦衣衛此刻前來,怕是朝廷該要問罪了,如何不驚。

且說後衙那小廝尚未離開,倒有個二十余歲文士急匆匆行來了。

「學生見過恩師大人。」那文士面上雖是焦急,卻是禮數不減。

「是爾禮來了。」陳洪謐點頭微笑道,面前這文士正是吳中明士歸庄歸爾禮,說到這歸爾禮,也是一奇人,其父乃昆山三才子之一歸昌世,書法晉唐,善草書,兼工印篆,擅畫蘭竹禮受其影響,也工詩文散曲,擅畫竹石,尤精於書法,狂草功力更深,時人以為絕倫,歸爾禮與顧絛(即:顧炎武)是為好友,並同加入驚隱詩社,奈何科試不運,便於父親指引下,在陳洪謐府中做個幕僚。

「恩師,聽聞錦衣衛已到府前,莫是朝中奸人要忍不得動手了嗎?」歸爾禮急道。

陳洪謐沈吟幾許,只將手中書卷放下,正要回答,又見有人急匆匆向花廳小步跑來。

「爹爹!」跑進花廳的乃一二八佳人,如若鄭鳶那日不是太過沈溺自我,在這廳中定能識得這正是他回到蘇州之日,坐於得月樓上的兩個「小相公」中年少的那位。

「問玉,與你說過多少回了,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矜持,你這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陳洪謐斥道。

「是,爹爹。」陳問玉趕緊向自己父親和歸爾禮見禮,「見過爹爹,見過兄長。」

歸爾禮也趕緊回禮道:「見過小妹。」

「你這般模樣。」陳洪謐搖頭道,「萬幸爾禮不是外人,否則不叫人笑了去。早知如此,當初也不該讓你是學勞什子武。」

「恩師,小妹昔年身體羸弱,學得這強身健體也是好的,何況正是這鮮花年紀,好動些也無不妨。」

「你也莫要替她說話,讓人愈發的不可收拾了。」陳洪謐瞪他一眼道,不過顯也是心痛這女兒的緊,借著歸爾禮的話自不再責怪陳問玉了。

「爹爹,聽聞錦衣衛來了,可是要拿爹爹?!」見父親舍不得責備她,陳問玉又故態重現了,「這些鷹犬!待女兒取劍去砍了他!」

「胡鬧!」陳洪謐喝道,「你是要殺官造反不成!」

「小妹萬萬使不得!」歸爾禮也是急道,「不可陷恩師於不義!」

「可是…可是……錦衣衛就要來拿人了!」陳問玉急得直差落淚。

「妹妹也是關心則亂。」遠遠的一女聲柔道,聞得此聲,站立一旁的歸爾禮眼睛不由一亮,整個人似乎都精神多了許多,背也站直了。

不多時,一松鬢扁髻,發際高卷,身穿豎領對襟大袖青褂的女子款款行來,人未至,卻似有一股香風先來,讓人多了幾分沈醉,再看其人,竟是說不出的婉娩嬌媚,仿佛滿園紅花皆無了顏色,只化作了陪襯,獨見她的明艷,那一旁的歸爾禮也不由有些痴迷失態了。

陳洪謐看在眼中,不由暗自搖頭,只得輕咳了一聲,方才將歸爾禮驚醒過來,只不過不消幾分,他看向那女子的眼神,又有些不能自已了。

這赤裸裸火熱的眼神,女子怎能不知,卻也只能強做不見,走過來半蹲見禮道:「媳婦見過公公。」

「不必多禮。」陳洪謐心中暗嘆一口氣,虛手相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