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拜帖(2 / 2)

「嫂嫂,你剛才的話是何意?」陳問玉倒也不曾有發現,只關心的抓住嫂子衣袖急問。

「你這丫頭,性子總是這般急躁。」女子略帶幾分寵溺的看著她,「人家是送了拜帖的,這是走了禮數的求見。你幾時見過錦衣衛拿人還要下拜帖?」

「哦。」陳問玉小嘴一嘟道,「我這不也是急了嘛。聽的錦衣衛來了,便跑了過來,哪來得及問到他們還下了拜帖。」說的歸爾禮呵呵一笑,眼中卻是盯著那嫂嫂的,那嫂嫂再也擋不住他炙熱的眼神,臉不由的紅了,待要告退回避,卻見下人早已領著一眾錦衣衛走了進來,想要回避,卻是來不及了。

那鄭鳶在下人膽戰心驚的帶領下,一搖一擺的走進了後衙,放眼望去,雖也略微破舊,不過其間主人顯是用了些心思,山石花草修理的倒也整齊,比起衙門要好得多了。

「錦衣衛蘇州百戶所總旗鄭鳶見過父母大人!」鄭鳶洪聲拜到,卻只作了個揖,不曾跪拜。

「你這武夫倒是好膽,見過知府大人竟不跪拜。」陳洪謐尚未出聲,一旁的歸爾禮冷笑道,這是按著大明文武相見的慣例,武官見到文官是需跪拜的。

「敢問這位……」鄭鳶並未全起身,拱手看向陳洪謐。

「此乃本府幕僚,吳中名士歸爾禮。」陳洪謐道出他的身份。

「可有功名?」鄭鳶問道。

「不曾……」歸爾禮回到,待要再說,卻被鄭鳶冷笑打斷。

「那你栝燥什麽?!」鄭鳶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只看向陳洪謐,「某乃天子親軍,何禮何為什麽時候輪到一書生說道了,未論你個大不敬,那是看在父母大人的面子上。名士?江南遍地名士,值幾個錢?」

「你……」歸爾禮不曾想這錦衣衛總旗竟是如此嘴毒,只氣得面紅耳赤,待要呵斥時,陳洪謐卻擺擺手。

「鄭總旗可是無事專來陳某處擠兌的嗎?」

「父母大人這是何意,可不折殺小人。」這鄭鳶對上陳洪謐卻是立馬換了一幅面孔,看去甚是可惡,讓一旁的歸爾禮更是氣得牙根都要咬響了。

「錦衣衛再飛揚跋扈,拿人也是要駕貼的,今日小人可是持的拜帖。」

「本官不曾記得與你天子親軍有何瓜葛。」陳洪謐冷冷道。

鄭鳶卻不回答,只看向一旁幾人:「這幾位是……」剛進院之時,因注意力全在了花廳里端坐的陳洪謐身上,他只依稀看到旁邊似乎還站有幾個女眷,此刻問起,倒是想弄明白身份,也有暗示接下來談的將是公事之意,這時,他才放眼看向那一大一小兩個女眷,小的那位倒是年輕貌美,姿色上上乘,再看向那大的時,鄭鳶忽覺胸中如大石撞擊一般,咚咚作響,幾乎暈花起來:這女人竟是如此美艷動人,一眼望去,直覺溫婉柔順,再細細品味時,又多出幾分嬌媚艷美,尤其寬松長袖青褂下,依舊擋不住胸前的波濤洶涌,看一眼頓覺胸中邪火中燒,恨不得立馬將她扔到床上,狠狠蹂躪一番。

「你放肆!」鄭鳶的眼神引得歸爾禮大怒,尤其他流連於女子胸前的目光,簡直就是對自己女神的褻瀆。

鄭鳶心中一凜,趕緊收回眼光,輕咳一聲掩飾好自己的失態,不曾想這一舉動卻讓陳洪謐暗自點頭,他雖無偏見,卻深知自家這兒媳的魅力,說句誇張的話,若非早早納為兒媳,只怕放在外面,也是禍國殃民的禍害,平常人等無不見之失色,歸爾禮也算朝夕相處,每每見到也是屢屢失態,也因此他只能將其深藏後院,不曾想這面前看似粗魯好色的錦衣衛倒有幾分自制力。

「問玉,你且先回房去。」陳洪謐淡淡道,卻並未讓媳婦回避,竟有讓其參詳之意,這在嚴苛婦道的大明朝卻是第一次見到,也足見這女子的才學,惹得鄭鳶不由又多看了她兩眼,一眼望去,頓覺心又跳的厲害,趕緊將目光收回。

「有事說事。」陳洪謐冷哼一聲。

「來人!」鄭鳶待要揮手叫人,卻又覺不妥,告罪一聲,「父母大人稍候。」幾步走出花廳,接過大食盒,然後揮揮手叫一眾錦衣衛都退出了後衙小院,看著鄭鳶獨自一人費力的擡舉著食盒走來,讓花廳中幾人詫異之余,又心生出幾分好感。

「小人此次奉命催科而來。」鄭鳶擦擦頭上的汗,「只是蘇州錦衣衛百戶所上下皆對父母大人敬重有佳,百戶大人更是不敢妄自驚擾大人,故委托小人前來拜望。」他邊說邊依次打開著食盒的蓋子:「行前百戶大人聽聞父母大人清廉,家中甚為拮據,本遣小人贈銀五百兩,只是小人怕污了大人清名,故做主換了些許大人家鄉的特產。」說到「家鄉」之時,陳洪謐眼中不由閃過一絲緬懷,再待看到食盒緩緩打開,露出里面的幾方食材,心中一陣大震,連手都有些顫抖了,這讓暗中觀察的鄭鳶一陣得意。

「公公,這是……」女子看到了公公的失態,有些驚訝,這也讓鄭鳶得以確定這就是陳洪謐孀居的兒媳,傳說中的禍國尤物蘇盼凝,果然如傳說中的讓人不可自制啊。他暗嘆。

「此乃晉江龍湖鰻魚,某使人千里帶回,放入太湖中時,尚是活的。」鄭鳶向蘇盼凝拱手道,「這是土筍凍、這是姜母鴨……」他一一道來,盒中俱是陳洪謐老家福建晉江的食材,讓陳洪謐也不由得肅然。

「鄭總旗……」他有些感慨的,離家十數載,入仕以後再不曾踏入家鄉半步,文人心中對故土的眷念,此刻仿佛全都翻涌而上,讓他不能自已,「來人,上茶。」這才方有侍女將清茶端上來。

「小的先前言道,蘇州錦衣衛百戶所上下對父母大人敬重有加,這也是錦衣衛對大人的一份心意。」鄭鳶拱手道。

陳洪謐為人正直,卻不迂腐,無論如何說,錦衣衛這千里迢迢為他准備的家鄉味道,這份情,他也是要承下的,面色上也不由和緩了許多:「還請鄭總旗回去代為致謝李百戶。」

「一定帶到。」鄭鳶鄭重其事的站起身拜到,陳洪謐也是單手虛扶,算是多了份禮數。卻見這鄭鳶再坐下後,方才滿臉的謙卑頓時盪然無存,一臉肅然之中,多了份桀驁,「方才是鄭某代蘇州錦衣衛百戶所上下向大人致的私意,接下來公事在身,還請大人海涵。」

他這一變臉讓花廳中幾人一楞:這廝變臉變得好快!也不由的心中一緊。

「某代錦衣衛百戶李毅權問詢知府大人三句話。」鄭鳶冷然拱手道,拱手的方向卻不是陳洪謐。

「請講。」陳洪謐有些不悅的。

「敢問大人,可是有心應奉闖賊?可是存了北降東虜之心?可是有了自立之意?」鄭鳶一口氣問到。

「放肆!」、「胡說!」陳洪謐和歸爾禮同時怒喝道。

陳洪謐更是氣得滿臉通紅,怒道:「陳某乃先帝丁卯舉人,本朝辛未進士,身負皇恩,十數年謹嚴執事,從不敢有半分懈怠,只為報答兩帝知遇之恩,鄭總旗這番污蔑折殺陳某,若不說出所以然來,休怪老夫要使人大棒趕你出去!」

「好個知遇之恩。」

鄭鳶也不著急,端過茶盞,不急不慢的喝了一口,「既是如此,為何陳大人對朝廷處處掣肘?!」

「哼。」陳洪謐冷哼一聲,卻是頭一偏,也端起了茶盞,竟是不屑理他,倒是歸爾禮站了出來,朗聲道:「歷來朝中用度,自有規矩,可自崇禎五年以來,朝中屢次三番向江南加賦,蘇州更是一年三科,百姓舉日艱難,敢問,恩府大人為民抗亂命,是為護得一方平安,何錯之有?去歲朝廷奪官催科,恩府大人甘為民辭官,此大義,何錯之有?朝中諸公貪得無厭,恩府大人不欲這民脂民膏被中飽私囊,何錯之有?!朗朗乾坤之下,此等忠孝中直的官員卻屢遭爾等中傷污蔑,我才要問一句:你們到底想要干什麽?!」這番質問端是鏗鏘有力,大義凜然,只說得陳洪謐暗自點頭,便是一旁的蘇盼凝也是異彩連連。

「說得好!」這卻是一直躲在假山後的陳問玉也忍不住喝彩了。

「說得好?」鄭鳶冷哼一聲,「崇禎八年,賊寇張獻忠陷中都鳳陽,中都留守司朱國相戰死,鳳陽知府顏容暄自殺殉國,皇陵被焚,數萬百姓被屠;崇禎二年,東虜皇太極入寇,直抵京畿!崇禎八年,東虜阿濟格、多爾袞再次入寇,京畿周圍一片焦土,家家戴孝,東虜虜百姓數萬北返,阿濟格竟寫『 官兵勿送' 四字,猖狂之極!自遼東女真叛明,至陝西賊寇橫行,大明烽煙四起,處處用兵,敢問,這兵從何來?糧從何來?又敢問,該如何消除這兵災?」

「自當以聖人教化……」歸爾禮喃喃道。

「放屁!」鄭鳶怒喝道,「聖人教化能當飯吃?能變錢使?陛下登基以來,深知錢糧不易,每日膳食只三素一葷;每日行走,只敢慢步,只因走快怕露出皇後千歲給打的補丁,你可是說陛下不受聖人教化?陛下節儉如此,知府身為臣子不思如何報君,反處處以民之意,掣肘陛下用兵方略,何來的大義?哪來的忠孝?如何就說不得?!」

鄭鳶一通大罵,似乎也放開了:「知府大人代陛下治轄一方,若是忠孝,當思如何開源節流,為陛下分憂。國富民貧固然有其慮,但我大明今日,民富國弱卻有亡國之優,待到有一日,陛下無錢調兵,誰來守住江山?誰來抗住東虜?古人讀書,立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齊家,是以』國『為根本,是以』治國平天下『為目的,無國哪有家?這才是大義。反觀今日之江南,夜夜笙歌,處處鶯歌燕舞,又有誰看到京畿之危、朝堂之危、大明之危?!我鄭鳶出身市井,白丁一名,尚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爾等讀書人卻處處只顧小我,鼠目寸光,此等教化,此等名士,不要也罷!」這一罵,卻是連陳洪謐、歸爾禮,乃至整個江南讀書人都罵了。

「你…你……」歸爾禮只氣得臉色發白,手指顫抖,「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而一旁的陳洪謐也是一臉鐵青:「來人,送客!」

鄭鳶也是來了火氣,拱手虛禮一下:「告辭!」轉身揚長而出,走出十來步,停下轉首道;「明日某再來拜會父母大人!」說罷這才大笑而去。

「狂徒,狂徒。」歸爾禮一直氣難平的。

「爾禮也不必為這等俗人氣憤。」陳洪謐冷面道,「你且先去休息。」

「是。」歸爾禮拱手退下,「也請恩府莫要氣壞了身體。」

待歸爾禮走後,陳問玉也跳了出來:「爹爹,這錦衣衛好生無禮!」

「問玉。」蘇盼凝攔住她,輕輕搖搖頭,陳問玉不明就里,看向自己父親時,卻見他臉上怒色盡退,陷入一片沈思之中。

「爹爹。」陳問玉也不敢打攪,欠身道,「那我也去了。」陳洪謐卻依舊在沈思,未曾回答。

「去吧。」蘇盼凝輕聲道,陳問玉這才離去,卻足見蘇盼凝在府里的地位,貌似不止兒媳婦那麽簡單。

「公公。」陳問玉走後,蘇盼凝命人換了茶水,親自端到陳洪謐案前。

「盼凝,你對此人做何看法?」陳洪謐突然問到。

「公公是要聽真話,還是假話?」蘇盼凝微笑道,倒讓陳洪謐微微躲開了眼神,這般模樣便連他也有些扛不住。

「都說說。」

「若是假話,此人目不識丁,一粗人爾。」

「真話呢。」

「梟雄。」

「哦?」陳洪謐被兒媳這二字論斷的一楞,「評價如此之高?」

「天下興亡,皮膚有責。但憑這一句話,便不是尋常人能說得出的。」

「不錯。」陳洪謐捋捋自己的長須,搖頭嘆道,「他雖激憤,說得道理卻是處處直擊要害。只是,他能看到的,老夫又怎麽看不到,無奈身為聖人弟子,有些事,想得,做不得啊。」

「那公公……」

「老夫終還是一俗人,有些臉面卻是拉不得的,且看他明日要如何說。」

「那我們……」

「無需多做什麽,等待便是。」陳洪謐道,卻是有些乏了,自去內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