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這鬼天氣!」
吳戰威吃力地牽著馬,爬上泥濘的山梁,看清路徑然後朝後面揮了揮手。
程宗揚舉著一張芭蕉葉遮住頭頂的雨點,喘著氣道:「老四,你不是說晚霞一出,第三大肯定是個晴天嗎?」
祁遠被雨一淋,臉色更加青黃,他小心地牽著座騎,免得泥中看不清的碎石劃傷馬蹄,一邊喘道:「就說南荒這地方邪呢……好端端的就下起雨來……吳大刀!在前面找個地方,大伙兒避避雨!」
吳戰威把馬交給同伴,舉起長刀砍開茂密的藤蔓,硬生生開出一條路來。
這是進入南荒的第三天,上午啟程時還風和日麗,一轉眼就暴雨傾盆。幾乎是一瞬間,到處都是豆大的雨點,打得人眼都睜不開。
南荒氣候濕潤,到處是茂密的蕨類植物,明明是開好的路,幾場大雨一下,瘋長的植物就把道路完全遮蔽,好幾次都是祁遠在藤蔓下找出幾許蛛絲馬跡,眾人才沒有迷路。
吳戰威砍開一叢茂盛的鳳尾蕨,眼前是一棵爬滿藤蔓的大樹。那棵樹有十幾米高,高處粗大的葉柄傘狀分開,葉柄兩側對稱生長著羽狀的葉片,每一片都有一兩米長。樹下雖然還在滴水,但比外面的驟雨好了許多,幾名護衛一起動手,清理出一片足夠容納車輛和馬匹的空地。
看著布滿鱗片的樹干,程宗揚問道:「這是什么樹?」
「桫蛇木。」
祁遠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慶幸道:「幸好還沒進山。」
「怎么?山里比這兒還難走?」
眾人從白龍江口南下,進入南荒前最後一次補充了物品,到現在還沒有碰上一座村寨。路上相處幾天,祁遠已經知道這個自稱盤江南來的年輕人其實對南荒一無所知,不過祁遠也不計較。人生在世,誰能沒有些秘密呢?這年輕人雖然不懂南荒,人倒不壞,一路相處下來,大伙已經是朋友了。
「倒不是路難走。進了山,一道一道都是山谷,這場雨一下,少不了要發山洪。」
祁遠說著還心有余悸,「上次進山也遇上大雨,我們等了兩天,水都退了才走。誰知道上游被沖下來的石頭堵住,剛進了河道,山洪突然下來。那次我們二十多個人,只活下來三個。」
祁遠搖了搖頭,取出酒葫蘆抿了一口,遞給程宗揚。
灌了一口腥苦的葯酒,程宗揚銜著嘴道:「這附近沒有人家嗎?」
「過了前面的黑石灘才有。南荒樹比山多,山比水多,水比人多,有時走上三五天也碰不到一個村子。」
祁遠嘖了嘖嘴,「有些村子在路口結了草,碰到了也不敢進。」
「為什么?」
「南荒大族十幾個,小的一個村寨就是一族。有村子跟人結仇,把整座村子都搬到山里。路口結了草的,就是不歡迎外人進去。有些走南荒的不懂這規矩,進去了就沒有再出來。」
奴隸們推著馬車來到樹下,他們衣服單薄,一個個都被雨水淋透了,放下車就精疲力盡地躺了一地。祁遠過去一個個把他們踢起來,「把衣服擰干!身上的水都擦凈!不想把命扔在這里的都坐起來!睡著的都叫醒!」
吳戰威和那個叫小魏的年輕護衛都是走過南荒的,不用祁遠吩咐,便解下馬鞍,卸下走騾的負重。
程宗揚也卸下馬鞍,擦去座騎身上淋的雨水。他的座騎是一匹黑駒,由於是山林里騎乘,這匹馬並不像草原上馳騁的戰馬那樣高大,耐力卻是極好,通體皮毛烏黑發亮,性子也溫馴。程宗揚騎了幾日,越看越是順眼,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黑珍珠。
林子里的藤蔓野草似乎很不合黑珍珠的口味,它探出又軟又大的鼻子東嗅西嗅,然後打了個響鼻,不層地昂起頭,懶洋洋甩著尾巴。
這群人里最舒服的也許就是武二郎了,這一路程宗揚可算見識了這家伙好吃懶做的無賴行徑,大伙拼命趕路,他在車上呼呼大睡。做好的飯棻,這家伙第一個先下手,吃飽喝足還要來上一曲。這位爺不是來干活的,根本是有人管吃管住,往南荒來旅游的,讓程宗揚直後悔不該給他一個銀銖的高價。
凝羽跟武二郎完全相反,這一路上大伙滿眼滿耳鬧心的都是武二郎,卻很少人見過凝羽。她大多時候都像消失一般,只偶爾出現……
程宗揚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絲微笑。這個女人確實帶給他很多意外的驚喜。
忽然黑珍珠頸後的鬃毛抖動了一下,它昂首發出一聲嘶鳴,然後揚起前蹄,似乎想掙脫韁繩。
程宗揚在馬頸上輕輕拍了一掌,「叫什么,安靜!」
一向溫馴的黑珍珠卻愈發不安起來,它嘶鳴著奮力掙動韁繩,蹄下濺出大片大片的泥水。
一股寒意掠過心頭,程宗揚猛然回頭,瞳孔頓時收縮起來。
一名奴隸盤著腿席地而坐,身體以一個僵硬的姿勢靠在樹上。一條青綠色的粗藤從他脖頸和胸腹間繞過,蠕動著越纏越緊。那奴隸一只手被青藤纏住,另一只手從青藤的縫隙間伸出,手上還抓著一塊未吃完的干糧。他張大嘴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臉色像喝醉一樣漲得通紅。
一只青綠色的蛇頭從奴隸腋下伸出,它額頭正中有一條黃色的蛇紋,陰森的蛇眼中狹長的瞳孔直豎著。它微微昂起頭,血紅而分叉的尖舌火焰般從蛇口一閃而過,然後盤旋著緩緩朝奴隸頸中伸去。
程宗揚拔出鞍側的彎刀,嘶聲道:「蛇!」
眾人頓時一慌亂,祁遠扭頭看見也嚇了一跳,伸手想攔,程宗揚已經撲了過去。
「退開!退開!」
祁遠一邊踢開驚惶失措的奴隸,一邊抽刀奔過去,扯開嗓子叫道:「別碰它!那是蛇彝人養的!」
這些天武二郎也教過他幾招刀法,但程宗揚對這個聲名赫赫的五虎斷門刀始終提不起興趣,這會兒憑著一股勇氣沖過來,早把那些招數忘到腦後,只是本能地一刀劈出。
那條蛇牛截蛇身掛在藤上,鱗片的顏色與藤身幾乎完全一樣。程宗揚怕傷了自己人,一刀砍在蛇身中央。那條青蛇鱗片一震,鱗片下滲出一片苦綠的液體。
負痛之下,青蛇蛇身猛然收緊。那名奴隸胸膛本來因窒息鼓起,這時猛地凹陷下去,發出一陣骨骼碎裂的聲音,口中吐出一股血水。
程宗揚怔了一下,只見蛇頭猛然一旋,從奴隸脖頸中松開,然後筆直朝他喉頭伸來。它血紅的蛇口幾乎完全張開,倒伏的獠牙豎起,又細又長的牙尖濺出幾滴劇毒的唾液。
「綳」的一聲,一枝短小的弩矢從程宗揚臉側掠過,穿過青蛇的獠牙,正射中它大張的上顎,從它額上的黃紋透出,將整個蛇頭釘在藤上。
小魏放下手,笑了笑道:「天武營的弩,好使。」
那奴隸胸口骨骼盡碎,早已氣絕。那條蛇釘在藤上還不住扭動。祁遠沉著臉看了看,然後一刀從青蛇的七寸砍開。釘在藤上的蛇頭晃了晃,灑下一串墨綠的血跡。祁遠用布包住手,小心的拔下弩矢,然後掘了兩個坑,把蛇頭和弩矢分別埋好。
一只大手驀然伸來,重重在程宗揚頭上拍了一下,武二郎罵罵咧咧道:「什么狗屁刀法!連條蟲都砍不死!沒吃飯啊你!看清了!」
武二郎奪過刀,雙肩一聳,手中的彎刀疾劈過去。那青蛇鱗片極為堅韌,挨了程宗揚一刀,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劃痕。同樣的刀到了武二郎手里卻是鋒芒畢露,刀光過處,蛇鱗紛飛,蛇體寸寸斷裂。
「身!形!步!眼!」
武二郎每一刀劈出,都如蒼鷹搏兔,將渾身的力道集中在刀鋒一處。那條青蛇像根腐朽的麻繩,在刀光中散落下來,卻沒有傷到那名奴隸分毫。
程宗揚咳了一聲,「你不會是想救他吧?」
武二郎冷哼一聲,扔下刀大步走開。
看著奴隸失去生命而變成死灰色的眼睛,程宗揚一陣煩悶。他連這名奴隸的名字都不記得,談不上什么感情。但同行的伙伴就這樣死在不知名的野地里,讓他第一次認識到南荒的凶險。
祁遠直起腰,沉聲吩咐道:「把他埋了,趕快離開。雨一停,蛇彝人就會來尋蛇了。」
奴隸們一起動手,掘出一個深坑,把死去的同伴埋好。
雨勢略小了一些。誰也不知道身邊茂密的蕨類植物中還有多少毒蟲怪蛇,眾人不敢多留,不等雨勢完全停止就匆忙上路。
「蛇彝人在南荒算是人多的大族,在盤江以北有好幾個村寨。」
祁遠抿了口葯酒,嘖了嘖嘴,說道:「南荒這地方邪氣重,好人在這里待久了,也會變成半人半獸的怪物。除了蛇彝人,還有花苗、紅苗、白夷、黑獠、狐峒、熊黎、白裸……林林總總幾十個種族。」
祁遠朝後面的馬車看了一眼,小聲道:「武二郎的白武族是虎族後裔,除了身上的虎斑,跟平常人差別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