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幽路(2 / 2)

藤蔓沿著道路兩側蜿蜒生長,成片的灌叢甚至長到一人高,將商隊淹沒在濃濃的綠色中。

朱老頭又在吹噓他的神木,不過少了石剛,朱老頭吹起來也有些沒滋沒味。

程宗揚道:「咱們連海邊都到過了,怎么沒見到你說的比天還高的樹?」

「這點路還叫路?」

朱老頭哂道:「南荒好幾千里呢,從東到西要走兩個多月,你這才走了巴掌大一塊能見著啥?往東的沼澤你沒見過吧?大湖呢?彤雲山呢?」

程宗揚笑嘻嘻道:「聽著不錯。要不你帶我們去見識見識?」

朱老頭叫了起來,「小程子,壞良心啊你!不給錢還讓帶路!」

程宗揚冷笑一聲,「那你哪兒來那么多屁話?不知道我還以為你是做廣告的呢。」

朱老頭仰起臉,一臉莫名其妙地說道:「啥廣告?」

「啥都不是。旺!」

程宗揚呸了一口,「什么都不是!」

也不知道朱老頭那口帶汁帶味兒的方言哪兒來的,說著說著就被他帶溝里了。

朱老頭說的沒錯。一連五天的路程,商隊都沒有遇到一個村寨。途中下了一場暴雨,一直時隱時現的象足印跡終於消失。蘇荔越來越著急,按照約定,紅苗人這時應該已經抵達鬼王峒。她們跟著商隊繞了一個大圈,雖然有朱老頭帶路,給商隊節省了不少時間,但她們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荒草中露出一座黑石刻成的雕像,雖然石像表面已經因為漫長的歲月而風化剝落,但那種詭異與死亡的氣息,仍令人感到不安。

這些雕像是兩天前開始出現的,越接近鬼王峒,數量就越多。大部分雕像類似於圖騰石。一人高的黑色岩石上,表面雕刻著詭異的人臉和紋飾。還有一些雕刻成未知的動物形狀,長著蛇尾的鷹隼、帶翼的猿猴,甚至還有長著兩張面孔的人類。

第五天起,荒蕪的龜紋古道開始進入山區。兩側的山崖越來越高,也越來越陡峭,層層疊疊看不到盡頭。而小徑卻一直向下,陽光隨之黯淡,那天有一半時間,商隊都行走在山崖的陰影中。

第六天,陽光終於消失了。兩側的山峰穹頂一樣在空中合攏,只留下一道窄窄的縫隙透出天光。商隊仿佛走入夜晚,即使在白晝,也不得不打起火把來照亮腳下的小徑。黑暗中,隱約看到兩側嶙峋的山峰,如同踞伏隱藏的怪獸。

「這鬼地方……算是南荒最涼快的地方吧?」

吳戰威的玩笑並沒有引起太多共鳴。這里給眾人的感覺與其說是清涼,不如說是陰冷。

那些隱藏在黑暗的山岩散發出森森鬼氣,腳廠的龜紋古道長得似乎沒有盡頭,一直朝地底延伸,每個人心里都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仿佛他們正走在一條黃泉路上,趕往幽冥中的地府。

這種感覺每個人都有,可連一向大嘴巴的武二郎也絕口不提,只是不斷去摸他的雙刀。黑暗中,他雙眼像猛虎一樣閃動著幽幽綠光。每一絲細小的響動,都讓他目光閃電般掠去。

「別那么草木皆兵。」

程宗揚道:「咱們是來做生意的,又不是打打殺殺,輕松點。」

武二郎鼻孔里哼一聲,心神仍沒有絲毫松懈。凝羽腳步像飛翔一樣輕盈,沒有絲毫聲息。那天醒來後,凝羽又陷入沉默。由於這一路離鬼王峒越來越近,眾人不敢再分散住宿。一到夜晚,凝羽就悄然進入密林,直到天亮才退回。

程宗揚知道凝羽是不是願讓人見到她毒癮發作的樣子,卻沒有任何辦法能夠幫助她。他找樂明珠商量過幾次,但一聽到那些葯片,小丫頭就咬牙切齒,一副恨不得立刻把他滅口的樣子。

至於小紫,她總是帶著可愛的笑容,像小尾巴一樣跟樂明珠忙前忙後,一路上讓吃就吃,讓睡就睡,一點都不給眾人添麻煩。無論是商隊的漢子,還是花苗的女人,都對這個小姑娘又憐愛又惋惜。

誰也不知道他們深入地下有多遠,頭頂最後一點光線也被崖壁遮沒,他們就像行走在地底,觸目所及,只有黑色的岩石和墨綠的苔蘚。

祁遠咧了咧嘴,「在這地方住上一年,活人也變成鬼了。」

武二郎冷笑道:「那幫孫子可是在這兒住了幾輩子了。」

水流聲從遠方傳來,這里就像另外一個世界,有尖聳的山峰,奔騰的河流,僅僅少了一樣:作為生命之源的陽光。面對這個詭異莫名的世界,眾人心里多少都有一絲懼意。

當然,完全不知道怕的人也有──比如樂明珠和小紫。

這兩個丫頭更像是來旅游的,剛開始樂明珠東張西望地好奇,小紫興高采烈地解釋。後來樂明珠看累了,兩個人就開始玩猜謎語。

「有一條狗,從一棵樹上爬過去,然後就不叫了。為什么呢?」

小紫想了一會兒,「不知道。」

樂明珠笑嘻嘻道:「因為過木不汪啊。」

「什么是過木不汪?」

「就是……我再給你出一個謎語吧!小豆子和小包子打架,不小心把小包子殺死了,猜一種食物。」

小紫又想了一會兒,「不知道。」

「笨死了。是豆沙包啦。」

「小紫最喜歡吃豆沙包了。」

小紫高興地說:「我喜歡吃紅豆沙。樂姐姐喜歡哪一種?」

「我也喜歡紅豆沙。咦,你們不是總在海里吃生的嗎?」

「小紫在鬼王峒吃過啊。薩安叔叔做的豆沙包最好吃了。」

「真的嗎?」

樂明珠瞪大眼睛,「鬼王峒有豆沙包可以吃嗎?」

小紫用力點了點頭,「薩安叔叔做的豆沙,含到嘴里就化了。甜絲絲的,放了好多蜂蜜。」

樂明珠使勁想著豆沙入口即化的美味,口水險些流了出來。

蘇荔忽然道:「小紫,鬼王峒還有多遠?」

「我不知道。」

小紫說:「不過看到一座尖尖的山峰就到了。」

程宗揚倒抽一口涼氣,看著黑暗中那座刀鋒般的山峰。

巨大的黑色山峰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很難想像,在地底深處會有足夠的空間容納這樣龐大的山峰,即使白夷族那座美女峰,也僅僅有這座山峰的一半。

弧形的山峰宛如犀牛的尖角,或者一柄弧月彎刀。尖銳的峰頂仿佛要刺破天空,劈開這無盡的黑暗。

山峰底部遍布著蜂巢般的洞穴,黑沉沉看不到絲毫光亮。峰上光禿禿的岩石,讓人懷疑這里能有生命存在。

幾個人對視一眼,心里都有著同樣的疑惑:這里就是南荒人聞之色變的鬼王峒嗎?

謝藝嘆道:「謝某原以為鬼王峒會是一座建在山峒間的村寨,未曾想到地下還有如此奇觀。」

雲蒼峰神情很專注,顯示出與他那位叔父同樣的興趣,「此處不見陽光,更沒有飛禽走獸,鬼王峒的人多半是以苔蘚蚯蚓為生,與老夫以為的生食血肉大相逕庭。」

祁遠抽了抽鼻子,「有柴火氣。」

吳戰威笑道:「老四是屬狗的,鼻子最靈。看來鬼王峒的人也用上火了。」

祁遠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水,訕笑道:「不瞞你們說,老祁這心一路都在嗓子眼里吊著。我還琢磨著鬼王峒到處都是死人,隔幾十里都能聞到屍臭味。」

程宗揚道:「怎么?老祁遇到過?」

「可不是嘛。有年我跟商隊過一個村子,正趕上村里受了災,拿活人祭祀。都走出上百里,身上的臭味還沒散,弄得我們幾天都吃不下飯。」

程宗揚道:「我看,鬼王峒的活人也不多。」

程宗揚從未接觸過如此濃郁的死亡氣息,即使伏屍數萬的戰場,也不像眼前這座山峰,每一個洞穴,每一道石縫,都散發著濃濃的死氣。只有長久不斷的屠殺,才能讓這里浸滿死亡的味道。

好在鬼王峒對屍體的處理還不錯,空氣中並沒有腐屍的臭味。倒是自己太陽穴上那處傷痕,像久渴的魚兒游入大海,持續不斷地汲取著常人無法察覺的死亡氣息。

在遭遇陰煞那晚幾乎耗盡的真陽重新匯聚,眼目變得清明,頭腦也清楚了許多。程宗揚精神一振,喝道:「老四!把商館的旗號打出來!」

「成!」

祁遠取出旗幟,懸在鞍側。

這邊易彪也准備打出雲氏商會的大旗,卻被雲蒼峰止住了,他微微一笑,說道:「眼下咱們都是白湖商館的伙計。程兄弟是商館的執事,我是帳房先生。至於謝先生,就委屈做一回雜役吧。」

謝藝微笑道:「好說。」

商隊這邊安排停當,花苗人卻遇到一點麻煩。樂明珠很痛快地披上蓋頭,繼續當她的新娘,麻煩的是武二郎。他執意要混進花苗人的隊伍,跟蘇荔她們一起行動。但武二生具異相,頭頸的虎斑怎么也遮不住。他跟花苗人一起,活像一頭猛虎擠到小白兔隊伍里,想不引人注目都難。

最後還是程宗揚和雲蒼峰出面勸說,二爺才不情不願地與蘇荔分開。

道路兩側出現兩行高大的圖騰柱,柱上猙獰的圖案刻跡尚新。隱約能聽到一根石柱後鐵鑿在石上敲打的「叮叮」聲。

程宗揚把散開的頭發束好,朝凝羽擺了擺手,然後大步走過去,客氣地揖了一禮,笑道:「請問……」

那個人佝僂著身體在岩石上雕琢著,似乎沒有聽到他的問話。

程宗揚提高聲音,「請問……咦?」

那人穿著一件灰色的袍服,不知道多久未曾洗過,已經骯臟不堪。雖然從背後看不到他的面貌,但頭頂那個胡亂盤成的發髻,完全是六朝人的妝束。

他回過頭,用清晰的聲音說道:「把右面第七把鑿子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