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宮詭(2 / 2)

畫面越過城頭,能看到鍾甲整齊的禁軍正在城上巡邏,戒備森嚴。程宗揚不理會兩旁的景物,沿著御道一路向北。前面又是一道城牆。

這便是內城了。程宗揚記得雲蒼峰說過,內城西為太初宮,東為昭明宮,里面有神龍、金烏兩處正殿。晉帝處置朝政、召見群臣,都在這兩處正殿進行。但近年來晉帝既不處置朝政,也極少召見大臣,宮門一閉,這內宮便是內外斷絕的城中之城了。

程宗揚暗自奇怪,這靈飛鏡好端端的,林清浦怎么會看到鬼呢?他左右看了一下,然後越過內宮的城門,遠遠看到宮中一座大殿燈火通明,隱約還能聽到鏡中傳來的笑語。

程宗揚推近靈飛鏡,忽然看到鏡面邊緣,一處假山似乎有東西微微一動。他連忙轉過畫面,只見一個披著斗篷的身影從假山下鑽出,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垂首弓腰,一扭一扭地朝大殿走去。

程宗揚暗暗稱奇。這是什么鬼?他剛推動遙控器,假山下又鑽出一個身影,那人身形粗壯,穿的衣物與江上打雜的苦力相似,布料粗劣。

程宗揚好奇地往那人臉上看去,只見那人生著絡腮胡子,衣服半濕,倒像是一個打漁的舟手,不知道怎么回事迷了路,莫名其妙闖入皇宮內院。

依照帝王家法,內宮除了皇帝本人,不允許任何男子居住。宮中後妃以外便是太監、宮女,連太子也是年滿六歲就別立太子東宮,不在內宮停留。這漢子深更半夜在內宮出現,如果被人發覺,就是族誅的大罪。

程宗揚正在納罕,那人似乎察覺到什么一樣,突然抬起眼,陰狠的目光仿佛一條惡狼,穿過靈飛鏡,射入自己心底。

鏡中剎那間騰起黑霧,畫面消隱。程宗揚心頭狂跳,捧著靈飛鏡大汗淋漓。

這一刻程宗揚才知道林清浦為什么不敢輕易施展法術。影月宗的心月之法一旦施展,靈台便全部放開,心神稍有波動便遭到法術反噬。所以影月宗的傳訊之術,多在知根知底的同門,或是絕對信任的人旁邊施展,輕易不會獨自使用。

就像剛才,如果自己不是使用靈飛鏡,而是和林清浦一樣以法術遙窺,此刻已經被法術反噬,心神盡失。

程宗揚閉目休養半個時辰,這才穩住心神。他起身找到林清浦,把靈飛鏡交還給他。

林清浦和雲蒼峰異口同聲地問道:「怎么樣?」

「確實有異狀。但看不清楚。」

程宗揚慢慢說道。他仔細把看到的情形告訴兩人,著重描述那大漢的形貌,最後道:「他們既然有所察覺,再用靈飛鏡是不成了。林兄、雲老哥,你們不妨查查宮里的禁軍侍衛,看有沒有和他一樣的人物。」

「好,我立刻便去查。」

雲蒼峰一邊起身,一邊說道:「你上次說的帳目初步有了眉目,這一年來宮里的胭脂水粉、綾羅綢緞都用量大增,還進了一批上等的檀香木,不知作何用途。再過幾日細目列出來,我再和小哥仔細參詳。」

程宗揚心神不寧,又交談幾句便告辭離開。他連路也沒精神走,乘了雲蒼峰的馬車返回住處。

窗外仍然黑沉沉的,不知道是長夜未過,還是又一個黑夜已經來臨。

卓雲君手腳一直被繩索縛著,此時又僵又硬,幾乎沒有知覺。

門簾的縫隙中透過一絲微弱的燈光,片刻後,那個包著頭發、塗著厚粉的粗鄙婦人掀簾進來。

「死娼婦!下賤的淫材兒!」

那婦人一進來就滿口污言穢語地大聲辱罵,又用力踢了她幾腳,直把她當成豬狗一般。

卓雲君何曾受過這種羞辱,恚怒地瞪著她,眼中幾乎噴出火來。

「嘿!你這個不要臉的浪騷貨!老娘臉上有花嗎?讓你瞪著瞧!」

婦人被她瞪得氣惱,抬起手掌「劈劈啪啪」給了她幾個耳光。

卓雲君被打得眼冒金星,銀牙咬了半晌,最後無奈地閉上眼睛。這會兒自己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白白被這操持賤役的婦人羞辱。

「養條狗還會看門,養個雞還知道下蛋!你這娼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推不得磨,拉不得纖。就肚子下面三寸賤肉能讓漢子們快活快活,還裝得烈女一樣!花了老娘四個白亮亮的銀銖,養了你這個吃材!」

那婦人叫罵幾句,轉身掀開簾子出去。

過了一會兒,一股熟悉的香味飄來,卓雲君這才發現自己早已飢腸轆轆。昏迷幾次後,她已經無法確定時間,大概有三、四天的樣子。以前修為仍在時,自己可以十幾天甚至數十天辟谷不食,只飲清水仍然神采飛揚……

那都是以前。現在自己仿佛從雲端跌入泥潭最深處,所有法力盡失,淪為一個忍不得飢、挨不得打,身上沒有半絲力氣,螻蟻一樣毫無用處的凡人。

那婦人火氣似乎消了,擺出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道:「道姑啊,你都幾天水米沒打牙了,餓壞身子可怎么辦?」

那婦人說著沖卓雲君一笑,臉上脂粉撲撲擻擻落下來,一半都掉進碗里。

卓雲君又氣又恨又是惡心,皺著眉轉過臉去。

那婦人把碗遞過來,嘴旁的黑痣一動一動:「道姑奶奶,來嘗一口,這小臉怪疼人的,可莫餓瘦了。」

卓雲君索性閉上雙眼,一言不發。

「死浪蹄子!裝什么樣呢?」

卓雲君僵硬的雙手擰住麻繩,使盡力氣也無法掙開。

「喲,一個私奔的娼婦,還當自己是烈女呢。莫非還想讓官家給你立個貞潔牌坊不成?」

那婦人拿起筷子,夾了菜放在卓雲君唇上。

卓雲君美目猛然睜開,朝婦人臉上狠狠啐了一口。

婦人臉色一變,丟下碗筷,揪住卓雲君的頭發,左右開弓一連給了她十幾個耳光,打得卓雲君頭暈眼花,耳中轟轟作響。

婦人跳著腳罵道:「狗不啃的爛婊子!真當自己是奶奶了!活該餓死你個不要臉的賤貨!有本事你一輩子不吃飯!」

婦人一邊叫罵,一邊又抄起門閂朝卓雲君身上一通痛打,這才氣呼呼地出去。

那些飯菜都潑在地上,一片骯臟。卓雲君身上痛楚難當。門閂打在身上的部位又腫又痛,連骨頭也似乎斷裂。她咬著唇,艱難地吸著氣,一顆心越沉越深,一點一點陷入絕望。

自己突然失蹤,必然會在太乙真宗惹起軒然大波。卓雲君可以想像,無論是維護自己的門人弟子,還是欲殺了自己而後快的藺氏門徒,這些天都在想盡辦法尋找自己。

但誰能想到,堂堂太乙真宗教御、六朝王侯的座上貴賓、天下有數的高手,竟然會躺在一間破陋不堪的路邊娼窠中求死不得……

那盞油燈留在案上,一點黃豆大小的火光微微搖曳,那幅畫像仿佛隨著火光的搖曳在粗糙的牆上浮動。畫中繪著一個看不清面目的人物,線條粗劣而模糊。

黑暗中,就像一個不知名的惡魔,獰笑著狠狠盯著自己。

卓雲君閉上眼,一時間江湖中那些隱密的傳聞浮上心頭。

九華劍派的凌女俠被義子出賣,丈夫遇刺,自己淪為仇家的玩物。三個月里受到數百人輪番奸淫,嘗盡污辱。最後還被強迫改嫁給仇家的兒子--一個天生的白痴,為仇家傳宗接代。

還有飄梅峰的風女俠。她被一個詭秘的幫派擒住,那些惡徒與她無冤無仇,卻因為她小師妹的緣故砍斷她的手腳,把一個貌美如花的女俠當成母畜百般玩弄,甚至還讓她當眾與野狗交媾……

黑暗中,傳來一陣「格格」的輕響。

過了一會兒,卓雲君才意識到是自己的牙關在打顫。她已經記不清自己多少年沒有嘗到過恐懼的滋味,直到這一刻恐懼突然襲來,鮮明而又震撼,將自己的心防沖得支離破碎。

自己因為一時貪念,打傷了那個年輕人。沒想到他的報復如此狠毒,把自己廢去武功,賣入娼窠。像凌女俠、風女俠的遭遇,被人恣意奸淫玩弄,讓仇家干大肚子,當眾被畜類污辱供人觀賞,砍去四肢……

卓雲君不敢閉眼,一閉上眼睛就噩夢連連,仿佛看到自己正在經歷那些不堪入目的一切,卻無力掙脫。

時間過得分外漫長,卓雲君感覺像過了一天、一年,窗外仍是一片黑暗。最後連案上的油燈也油盡燈枯,火光微微一閃,整個房間隨即被黑暗吞沒。

卓雲君絕望地睜大眼睛,努力想看清一件東西。隨便什么東西都好,只要能占據自己的視線,讓自己忘掉那些地獄般的場景。可失去武功的自己,甚至連近在眼前的飯粒都看不清楚。

原來做個凡人竟是如此辛苦。如果自己的修為能恢復一刻鍾,甚至只要能重新開始修行,讓自己拿什么交換都可以。

卓雲君一遍又一遍在丹田搜尋,曾經充沛無比的真氣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她竭力調勻呼吸,從最初的築基開始,試著凝煉真元。當年自己用了多久?

兩年、三年,還是五年……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卓雲君緊緊咬住唇,絕望的淚水卻奪眶而出,在黑暗中無聲地滑過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