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定盤(1 / 2)

「全力劃槳!」

船上的指揮官在暴雨中高聲呼喊。槳手奮力扳動槳棹,試圖逃離船下越來越大的漩渦。

天空像奔騰的天馬馳過般,響起連綿的雷聲。每一聲驚雷都伴隨著一道致命的閃電。

一艘艨艟被閃電擊中,攔腰斷成兩截,旋轉著沉入湖底。接著一條海船被巨手一樣的浪頭掀起,輕易被拋入漩渦深處。甚至連僅存的一條飛鳧也難逃厄運,狹長船身騰起白色火焰,直至沉入水下還在熊熊燃燒,像一支浸在水中的火柱,直到化為灰燼。

越來越多的艦船碰撞在一起,裝有龍牙的雲氏海船成為碰撞的勝利者,但隨著船只越來越多被卷到漩渦底部,這些幸存者遲早會在碰撞中同歸於盡。

漩渦輕易吞下一整艘城池般的樓船,折斷的船體、漂浮的槳棹、水中死去或是活著的軍士……都被漩渦無情地呑沒。

末日般的景象中只有一條走舸逆流而行,沿著漩渦漏斗狀的邊緣,一點一點向上爬升。

「滾開!」

雲丹琉踢開那名指揮官,一把搶過尾舵厲聲道:「聽我的!左槳手正劃!右槳手逆劃!一!」

指揮官叫道:「船會失衡傾覆!」

「在我手里就不會!」

雲丹琉厲聲道:「二!秦會之!吳長伯!誰不劃立刻把他扔下去!我的船不帶廢物!」

秦檜和吳三桂齊聲應道:「是!」

「三!」

雲丹琉扳動尾舵,整條斗艦猛地一震。船身旋轉著,船頭抬起攀到上一層的渦流中!

程宗揚和蕭遙逸對視一眼,小狐狸做了個鬼臉,然後張了張嘴巴用嘴型說道:「男人婆!」

雲丹琉喝道:「反過來!左槳逆劃!右槳正劃!一!二!姓蕭的!不想被扔到水里就去擂鼓!」

「哎!」

蕭遙逸收起嘴臉,跑過去擂鼓。程宗揚趕緊搶過一枝槳拼命劃著,免得被這位脾氣不好的船長趕到水里。

一道閃電擊下,將後面一條海船化成火球,幾個剽悍的水手渾身是火地跳進水里,接著又被漩渦呑沒。

暴雨打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黑沉沉的漩渦像怪獸張開的巨口迅速擴大,追逐著顛簸的走舸。閃電像飛舞的銀蛇,在烏雲和湍急的湖水間縱橫交錯,映出一張又一張驚惶的面孔。

雲丹琉高挑的身影立在船尾,鬈曲的長發被暴雨打濕;她胸部高高聳起,貼身的銀鱗蛟甲勾勒出胴體美好的曲線。

一道閃電劃過,在雲丹琉微藍的瞳孔和精致的銀鱗細甲上映出耀眼光芒。

在她身後,船只燃燒的烈焰在漆黑天幕上不住騰起,頭頂是交織如網的閃電。

船只焚燒折斷的巨響、軍士在漩渦中掙扎的慘叫聲,與暴雨連成一片。

雲丹琉不理不顧,美目緊盯船頭的波浪,一腳踩著船尾,碧藍長裙濕淋淋貼在渾圓的大腿上,另一條雪白長腿筆直伸出,蹬住裝舵的尾桿,雙手用力扳動船舵。

「全部正劃!一!二!三!」

嬌叱聲中,走艦掙扎著一點一點從漩渦中劃出。

天際的閃電似乎注意到這個幸存者,幾乎所有的電光同時擊來;只要一半能夠擊中,巨大能量足以把整條走舸和船上所有的人都變成白灰。

雲丹琉雙手扳緊尾舵,敢在任何逆境中操舟的她也無法應對根本沒有規律可循的閃電。此時周圍已經沒有別的船只,雷電再打下來,這艘船定然無幸;船上眾人清楚意識到這一點,心筆直往下沉去。

危急中,程宗揚突然躍起,撲進艙內。

「干!」

閃電擊下的剎那,程宗揚大叫一聲。

一道白光從艙內飛出。蕭遙逸的龍牙錐穿透甲板,旋轉著飛上天際。

無數電光交織在一起,在頭頂的天空形成一個巨大的鏤空光球。光球正中,那只龍牙錐吸引全部閃電,瑩白龍牙散發出奪目的光芒。

整個天空的閃電都集中在頭頂,眾人都揚起頭看著電光縱橫交織的一幕,眼中充滿敬畏,更充滿恐懼。誰也不知道這支龍牙錐能支撐多久,更不知道最後的結果會是怎樣。

交織的閃電跳動著,仿佛被這只龍神的牙齒全部吸入。龍牙錐身光芒越來越亮,在濃黑烏雲和激盪的湖水間鍍上一層肅殺寒霜。

蕭侯踏前一步,張手帶著一股狂猛罡風朝王處仲頸中抓去。

滿頭白發的王處仲皮膚迅速干枯,紫黑色的血管在皮膚下蚯蚓般脹起。他不屑地一甩頭,如雪長發甩起,化去蕭侯凌厲的罡訣,一邊擊鼓長歌道:「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這是擊鼓一篇的末章,嘆息離別太久,生時再難相見;嘆息相隔太遠,曾經的誓約終成空話。

蕭侯略微一退,接著化掌為指,擊開王處仲身周涌動的氣勁,一指點在王處仲頸後。

「噗」的一聲,畫舫上那面染血的皮鼓被龍牙錐錐尾擊破,暴風驟雨般的鼓聲啞了下來。

王處仲脖頸被蕭侯指鋒刺穿,涌出一團黑氣。他身形詭異變化一下,頸後仿佛突然間伸出一只蒼黑狼頭,狠狠咬在蕭侯指上。

蕭侯退開幾步,白衣滲出一絲血跡。

王處仲一錐擊在鼓上,已經破裂的皮鼓發出喑啞的鼓聲,回盪的長歌無限蒼涼。

王處仲丟開龍牙錐,挽住旁邊的美妓,盤膝坐在鼓前,雖然席地而坐卻傲如王侯。他白發蕭然,糾屈的血管在皮膚上迅速擴張,眼中散發出妖異光芒。

他所有的生命力都注入擊鼓的龍牙錐中,然而此時,那枝吞噬他生命的瑩白錐身正一點一點解體。

一個黑色漩渦出現在王處仲背後的空氣中,空間隨之扭曲變形。一旦他兵解成功,不僅這條畫舫,只怕整個玄武湖都無人能夠再活下來。但唯一能阻止他的蕭侯被他的妖狼一顧噬傷,舫上名士雖多,再無一人能阻止他。

王處仲沒有理會眾人一眼,低頭朝身邊的美妓笑了笑,衰老面孔流露出幾分年輕時的照人神采,然後低聲道:「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

美妓嫣然而笑,垂首依在他懷中。

驀地,一道寒光流星般閃過,王處仲蒼白頸中綻出一道血痕。他眼中妖異的光芒閃動一下,隨即失去光采。

那個黑色漩渦還沒有完全成形,隨著寒光劃過,擴張的漩渦停滯下來,然後向內塌陷,迅速收攏成針尖大小一點,最後消失無痕。

就在異變發生的同時,遠處湖面上吸引無數閃電的龍牙錐突然迸碎開來,錐身化成無數耀目的星光,帶著長長的尾焰朝天際四散飛濺,將湖水燒得沸騰一般。

走舸上所有人都張大嘴巴,望著輝煌而殘酷的一幕,幾乎無人察覺一個幻影般的身影在此時飄入精閣。

來人手中握著一枝奇異的翼鉤,一鉤挑斷王處仲的脖頸,接著一手抖開皮囊,腳尖一挑,將王處仲的頭顱挑起,落進囊中,手指順勢一擰打好絲結,翻手將皮囊背到背上,絲毫不停地穿過精閣。殺人、奪首、遠揚都在一瞬間發生,快得讓人看不清他的影子。

「幻駒!」

席間一聲厲喝,卻是一直從容自若的謝太傅。

那身影在精閣的軒窗停了一下,無奈地落下來,回身向太傅施了一禮:「世伯。」

那人三十多歲年紀,臉色陰沉,面容一見讓人頗為熟悉,但轉眼就想不起來。

謝太傅沉著臉道:「藝兒呢?」

那人避開他的目光,半晌才道:「三哥過世了。」

謝太傅靜默地拿起茶盞緩緩飲了一口,卻連茶盞是空的都沒意識到。

湖面恢復平靜,僅存的走舸向畫舫駛來。蕭遙逸扯住程宗揚,一疊聲問道:「我的龍牙錐呢?我的龍牙錐呢?」

程宗揚實話實說:「沒了。」

蕭遙逸叫道:「好端端的怎么會沒了!」

程宗揚也說不出來。他用龍牙錐引開閃電完全是出於偶然。突如其來的天地巨變、狂風暴雨、電閃雷鳴……這一幕太眼熟了,讓他險些以為是誰把南荒的龍神給召喚來了。

程宗揚沒有看到王處仲用自己贈送的龍牙錐擊鼓,只是那會兒撈根稻草都指望它能救命。要應付雷擊,避雷針倒是件好東西,但是眼看著雷都要劈下來,再准備也來不及了。

情急之下,他想起艙里那枝龍牙錐。既然龍神有馭使雷電的本領,龍牙說不定也有點什么用處。

結果雷終於沒劈下來,龍牙錐也丟了。雖然程宗揚表示這根龍牙錐救了一船人的命,用處很大,相當值得過,但蕭遙逸照樣心痛得要死,非讓程宗揚再賠他一枝。

程宗揚被他糾纏不過,忽然手一指:「那是誰?」

蕭遙逸叫道:「不就是秦會之嗎!你把我的東西弄丟了!賠我!」

「我說那個!船上那個!」

蕭遙逸回頭一看,下巴差點掉在地上:「四哥?」

美妓抱著王處仲無頭的屍身,坐在鼓架前。鼓上獻祭的鮮血已經干涸,隨著破碎鼓面微微搖晃。

這個棘手的大麻煩讓王侍中、周仆射都感覺滿手都是刺。

一向自詡名士、不務正業的王子猷卻一點不在乎地湊過去,認真道:「知道嗎?你唱的禮樂錯了一個音。」

庾氏沒有理他。

王子猷自顧自哼道:「天命有晉兮,穆穆明明--這樣唱才對。」

「晉室有何穆穆?有何明明?」

王子猷啞口無言,過了會兒道:「你挺膽大啊,抱著這個東西也不怕。剛才謝二醒過來,朝這兒看一眼又昏過去了。嘖嘖,這個老家伙有什么好的?」

「王子猷,我知道你。」

庾氏望著懷中的屍身,美目波光微轉,口氣平淡地說道:「我出身高門,十四歲嫁給東海王為正妃。」

東海王是晉帝繼位前的封號,她這樣說無異於坦承自己的身分。王子猷臉上無所謂的嘻笑著,背後卻出了一層冷汗。其他人都在考慮這句話最好裝作沒聽到。

「那些年我只見過這一個男人,以為天下的男子都無能無趣。」

庾氏摟緊王處仲的屍身,柔聲道:「直到遇到他,我才知道世間的偉丈夫。」

王子猷感覺芒刺在背,開始後悔自己干嘛要插這手。

她閉上眼,輕聲道:「那天他闖進我住的地方,把我按在榻上……被他進入的一刻,我突然想起前生……他趕走我身邊的宮人,因為我的一舉一動她們都要監視……後來我一句話,他就遣散所有姬妾……」

庾氏低嘆道:「這些我都想起來。可世上那么多人都不讓我們在一起。你呢?」

一向自負率性而為的王子猷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庾氏站起身,抱起因為衰老而變瘦的屍體,低聲唱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畫舫上,兩個相擁的身影落花般墜入湖中。

沒有一個人試圖去救。對於一個已經死過的人來說,死亡是最好的歸宿。不少人都暗自慶幸避免一樁大麻煩。更多人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似乎那個女子從來沒有出現過。

走舸靠近畫舫,眾人登舟上船,唯一一名幸存的斗艦指揮官挺直身體,雙足一並,「刷」的向那個背著翼鉤的漢子敬了個禮,開口道:「斯中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