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訪(1 / 2)

程宗揚從牆頭翻下,輕輕落在小院中。雖然沒有小狐狸輕捷無聲,但比落葉的聲音大不了多少,足可自得。這會兒已經是點燈時分,樓上的軒窗透出一絲燈光,牆角幾竿修竹在粉牆上留下淡淡影子。

程宗揚對院子已經熟門熟路,知道仆婦、丫環除了白天到院中打掃,入夜只有雲如瑤一人,不怕有人撞見。程宗揚屈指在樓旁瓷瓶上一彈,清越的瓷響裊裊傳開,給樓里的人提醒,然後拾階而上。

雲如瑤坐在樓梯高處,手邊放著一盞紗燈,白皙如玉的面孔掩藏在厚厚狐裘間,眼睛像星光一樣璀璨。

她嫣然一笑,像一朵花在夜色間柔柔開放:「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程宗揚露出一個大大笑臉。」猜錯了。雲老哥沒請客,我也可以來嘛。」

「我聽說你准備要離開建康。」

雲如瑤微笑道:「原來是傳話的人錯了。」

這丫頭不會打聽蕭遙逸的去向吧?現在誤會已深,解釋起來太麻煩。倒是小狐狸滾蛋正好,免得自己穿幫。

程宗揚笑道:「那是瞞別人的。你在這里,我怎么舍得走呢?」

他只是開句玩笑,雲如瑤卻紅了臉,低頭起身,一言不發地回到內室,然後關上房門。

程宗揚有點後悔。這幾天跟那些女子調笑慣了,一見得漂亮女人就口花花,隨口說出來。人家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跟麗娘她們不一樣。

程宗揚小心敲了敲門:「別生氣啊。我只是隨口一說,不是成心的……你若不原諒我,我只好從樓上跳下去了!」

門里沒一點動靜,也不知道雲如瑤聽到沒有。

程宗揚貼在門縫上說道:「喂,我真跳了啊!」

過了一會兒,程宗揚一聲慘叫:「哎喲……」

房門吱啞一聲打開,粉臉脹紅的雲如瑤迎面看到程宗揚嘻皮笑臉的樣子,她啐了一口扭頭回房,這一次倒沒關上門。

程宗揚閃身擠進房門,陪著小心道:「你別生氣啊。你若還生氣,我只好再跳一遍給你看了。」

雲如瑤背對他沒有作聲。

程宗揚想起上次見她的異樣,有些不放心:「你怎么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雲如瑤沉默一會兒:「公子是蕭府的小侯爺,如瑤只是商人家的女兒,請小侯爺自重。」

程宗揚愣了一下,接著反應過來。小狐狸啊小狐狸,你在建康城的名聲不是太好。瞧瞧人家這戒心,你以前得干過多少缺德事啊?

「喂,咱們又不是第一次見面。你覺得我有那么壞嗎?當然,頭次見面是我不對,澆壞了你的小人。我後來不是幫你重新擺好了嗎?而且每個我都洗過,真的!」

雲如瑤低頭道:「我是說,如瑤是商人家女兒,與小侯爺身份懸殊……」

程宗揚明白過來。這丫頭是對自己假冒的身份有了心結。這也難怪,晉國士族與寒門之間的界限深如鴻溝,聽說有位門第不怎么高的士族把女兒嫁給商人,結果被人一通好罵,連賣女求財的話都出來了,最後混不下去,只能灰頭土臉地辭官不干。雲家如果不是有個當官的雲棲峰,就算再有錢,蕭遙逸、張少煌等人也未必會登雲家的門。

比起自己所在的時代,不知道這該說是商人的不幸,還是士族的驕傲?

「商人家怎么了?」

程宗揚道:「商人也沒有什么不體面的吧!」

雲如瑤咬了咬唇:「工商之民,邦之蠹也。」

程宗揚等了一會兒,小心問:「什么意思?」

雲如瑤有些訝異這位世家公子竟沒聽說過,仍是解釋道:「這是《韓非子·五蠹》一篇,說商人是邦國的害蟲之!」

程宗揚隱約想起來以前似乎看過一眼,什么文以儒亂法,俠以武犯禁,加上門客、說客、商人,一共是五蠹。

「韓非那個不算數。王丞相還說了,國有三寶,大農、大工、大商。嘿,不信你問問雲老哥,他那會兒也在場。」

雲如瑤訝道:「王丞相讀六韜嗎?」

天知道這是哪本書里的。程宗揚干笑兩聲,「管他呢。實話跟你說,我其實也經商的。」

雲如瑤訝然舉目。

「不信?」

程宗揚拉開背包,拿出一疊帳本、「我這次來就是請你幫忙的。不是我偷懶,實在是不專業,想來想去只有你能幫我了。你放心,肯定不會讓你白忙;這些書,還有這釵子……」

程宗揚掏出帶來的書籍,還有一枝充滿南荒風情的攢珠發簪,笑嘻嘻道:「都是給你的。」

雲如瑤接過來,好奇地看著那枝尾部攢成大象形狀的珠簪:「這是簪子,不是發釵。」

程宗揚抓了抓頭:「有區別嗎?」

「釵是雙股,簪是單股。」

雲如瑤看著帳本,「你真的經商嗎?」

「那當然。好幾本帳呢!」

程宗揚長嘆道:「這東西看得我死去活來,痛不欲生。」

雲如瑤被他逗得笑起來,接過帳本翻了一下,「是織坊生意?」

程宗揚道:「剛開張,所以來找你幫忙。」

雲如瑤一目十行地翻看帳本,不多時便看完一冊,然後又拿起一冊,過了一會兒道:「你織的東西好古怪。」

「也沒什么古怪啦,就是些衣服、襪子。」

程宗揚拍了拍背包,笑道:「我帶了樣品,一會兒給你。」

不到一刻鍾,雲如瑤便看完四冊帳本。她合起帳本:「前面三冊都是以前的。因為棉絲漲價,原主人一年下來虧空五百來貫,難怪做不下去。」

五百貫折五千銀銖,不是個小數目,程宗揚道:「怎么虧空這么多?」

「尋常織坊都是織造,織出絲綢、布匹販賣。這家盛銀織坊不只織造,還有剪裁成衣,人手比尋常織坊多了許多,工錢又高出許多。遇到年景不好,免不了要賠錢。」

這就是貪大求全的惡果。但如果盛銀織坊不帶剪裁,那妖婦未必會買。程宗揚道:「我接手有一個多月,現在虧空有多少?你折成銀銖吧。」

雲如瑤應口道:「一共是二千一百七十八銀銖。」

程宗揚嚇了一跳:「有這么多嗎?我才接一個多月,怎么快趕上人家半年的虧空了?」

「原主人雖然賠錢,還有賣出貨物的進項貼補,你這里一筆收入都沒有。」

雲如瑤沒有再翻帳冊,隨口列出數字:「織坊有織工三十二人,每人每月八個銀銖;裁工十二人,每人每月十個銀銖;雜役十四人,每人每月五個銀銖。加上坊里幾位主管,一個月下來,工錢一共是五百六十六銀銖。織機修護、房屋粉刷,茶水炭火,還有牛乳,一共用去二百一十二銀銖。最要緊的是上月購買織物的貨款,帳上還有一千四百銀銖的欠債。」

程宗揚叫道:「上月買什么織物了?」

雲如瑤翻開帳本,指著上面的帳目道:「上月初購買一批衣物,都是上好的綾羅綢緞,看價格頗為貴重。」

程宗揚黑著臉看著那筆帳,這會兒他八成已經猜到,那是蘇妖婦為了醉月樓開張,給樓里姑娘們購置衣物都列在織坊帳內,結果現在落在自己頭上。

「有幾樁奇怪的事。一個是上月進了批絲料卻沒有購置的款項,不知道是不是記錯了;其次是改動織機,把以往的織料全停了,都在織這些霓龍絲,卻沒有售賣;第三是織出的成品數量少了許多,用料反而是襪子最多。」

程宗揚心知肚明。蘇妲己接手後,織坊全力趕制霓龍絲,為了紡織那些比繭絲還細的絲料,肯定要改進織機。至於織出的情趣內衣,內褲用料最少,其次是胸罩,絲襪用料最多。雲如瑤只從帳上分析,當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雲如瑤抬起眼:「一雙襪子用一尺布就夠了,什么襪子要將近七尺的布?」

「就是這個。」

程宗揚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紙袋,「這是給你的。」

雲如瑤打開紙袋,不由一愕,「這么細的絲……是上面寫的霓龍絲嗎?」

「怎么樣?」

程宗揚得意地說道:「漂亮吧?」

「好長呢。」

雲如瑤拿出襪子看了看,不解地說道:「這么薄的絲,只能做窗紗的,怎么能穿呢?」

「你試試就知道了。」

程宗揚笑道:「這可是號稱女人第二層皮膚呢。愛美的寧肯不吃飯也要買一雙來穿。」

雲如瑤將信將疑:「男人為什么不穿呢?」

「這個……」

男人只有變態才穿吧。

這事兒解釋起來太麻煩,程宗揚打了個哈哈,轉移話題,「沒想到你算的這么快。」

說著他把那堆書遞給雲如瑤,笑道:「這些書是給你的,你先看,我把你說的都記下來。」

雲如瑤不在意地放下紙袋。程宗揚要了張紙,記下雲如瑤算出的結果。毛筆自己一直用不慣,但沒有別的筆可用,只好趕鴨子上架;字雖然沒錯,但寫得歪歪扭扭,有些不堪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