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陶氏怎么樣?我看陶弘敏挺上道的。」

孟非卿道:「找他是可以。不過八十萬金銖不是個小數目,人家未必肯冒這個風險。八十萬,都夠我打四次仗了。」

程宗揚笑道:「老大,你不要想著是破財,這是賺錢的好事。只要糧價漲到一貫,賣出一百萬石就是五百萬石的收入。這樣的好事當然是有財大家發了。」

孟非卿笑道:「既然是好事,以前為什么沒人去做呢?」

「平常市面糧食不缺,貴了賣不出去。現在宋國出兵打仗,糧食是必需品,總不能讓軍士在前面餓著肚子打吧?價錢再貴,賈師憲也得咬牙去買。這種錢,不掙他們掙誰的?宋國要不肯買也行,仗就不用打了。他們收兵,咱們在江州安安穩穩過日子,順便數錢玩。」

孟非卿也笑了起來,「別人在前面打生打死,你在後面動動嘴,就能數錢數到手軟?」

程宗揚笑嘻嘻道:「孟老大,你的思維要改改了。用錢打仗,才是殺人不見血呢。其實最大的優勢,在於咱們是交戰的一方,怎么打,咱們說了算。一手拿劍,一手拿錢,這才是真正的操盤手呢。只要孟老大你在戰場能占據主動,這場糧戰,咱們想輸都難。」

孟非卿笑著搖了搖頭,「這種仗老孟沒打過。你既然有把握,便放手去做。需要老孟做什么,盡管開口!」

……

程宗揚沒有在寧州多留,與孟非卿交談過後,利用鵬翼社的通信渠道分別給晴州的鵬翼總社、陶氏錢庄的陶弘敏、建康的雲蒼峰和秦檜各發了封信。忙完這些,程宗揚便乘馬趕回江州。

夕陽西下,在江水上留下一抹凄艷的紅色。岸邊的蘆葦盪里,一個戴著斗笠的漁夫正在垂釣。程宗揚跳上船正准備駛離渡口,霍然轉身,看著那個漁夫。

就在他上船的剎那,感受到一股蕭殺的氣息。讓程宗揚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先摸了摸那顆琥珀,發現沒有變熱,才略微松了口氣。既然不是蘇妖婦就好辦了,這地方正在江州和寧州之間,兩邊都是自己的人,打起來自己再怎么不吃虧。

漁夫披著蓑衣,手邊放著一只魚簍,半浸在水中,怡然自得地操著釣桿,看上去頗為愜意。

程宗揚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先不開口,就那么抱著臂膀打量著他。漁夫也不理會,坦然釣著魚。片刻後,釣桿微微一動,漁夫手腕輕提,一條尺許長的鱸魚脫水而出,在空中不停扭動。

漁夫從蓑衣中取出一柄鑲金錯玉的匕首,凌空一割,將鱸魚尾部切開一刀,然後抖腕甩出魚鉤,將鱸魚投入魚簍。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就連鱸魚脫鉤也沒有沾到半點手指。那條鱸魚在竹簍中活潑潑的游動著,尾部不時淌出血跡。

只看那柄匕首,就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東西。程宗揚對這裝神弄鬼的家伙也不客氣,口氣不善地對他說道:「喂,誰讓你在這兒釣魚了?」

漁夫收起匕首,從容道:「我家的漁池,自然任我來釣。」

「你家的?這大江都是你家的?你還真敢開牙啊。」

程宗揚道:「江寧二州是蕭家的地盤,小侯爺就是現在生個兒子,也養不了你這么大吧。」

「蕭家不過是江寧二州的刺史,寧州境內的江河湖澤都是我的產業。」

「喲,口氣還真不小啊。嘴一張就都是你們的產業了?還有沒有王法?」

漁夫朗聲應道:「不敢,正是君王所賜。」

程宗揚噎了一口,過了會兒才道:「謝幼度?」

漁夫抬手摘下斗笠,露出一張豐神俊秀的面孔,微笑道:「久聞程兄之名,今日才得相識。」

他聲音清正舒雅,相貌俊雅,年紀輕輕,風采比起蕭遙逸也不遑多讓,正是謝家的繼承人,剛剛受職的建武將軍謝幼度。

謝幼度說大江是他家所有並不是吹噓,晉國境內的山河湖澤名義上歸晉帝所有,出產歸入內府,屬於帝室的收入。不過晉國的世家大族多半通過賞賜,將其置於自己名下。寧州一帶的江河湖泊,多年前就賞賜給了謝家。

謝幼度身為北府兵主將,晉國真正靠得住的,也就是他手下那些兵。現在朝野不寧,時局動盪,他哪兒有工夫跑到江邊喝著西北風跟自己閑磕牙?

程宗揚沉下氣來,索性盤膝坐下,「今天天氣不錯啊,哈哈哈哈。難得謝將軍有心情來江邊垂釣,嘖嘖,收獲不少嘛。」

「垂釣之樂,足以永日。謝某閑來無事,曾在北固山下憑流而釣,一日得大鱸四十七尾。」

謝幼度道:「初冬時節,江魚肥美,以鹽佐之,便是佳餚。」

幾句話雖然平淡,但他神采飛揚地說出來,既像是閑話家常,又別有一番打動人心的韻致。

謝幼度出身世家,年輕卻不氣盛,看得出是性情中人,令人不知不覺間心生好感。程宗揚笑道:「這么多魚你吃得完嗎?養著多好,每條魚都切一刀,天天吃死魚啊?」

謝幼度道:「程兄但知活魚之美,不知魚鮓之美,別有妙處。」

說著謝幼度拿木杓一撈,從簍中取出一條鱸魚,然後拿過一塊干布抹凈魚上的水跡。旁邊放著一只闊口陶瓮,謝幼度將鱸魚放在覆瓮的陶碗上,操刀剔去鱗片,剖開魚腹,然後連骨切成兩寸見方的魚塊。他動作從容而富有韻律,刀鋒起落間,鱗片紛飛,由於鱸魚游動時已經放盡污血,魚肉更顯白嫩,不多時尺許長的鱸魚便剖剃干凈。然後加上細鹽、醇酒,置於瓮中。

只看這位謝公子剖魚的刀法,就在自己之上。不但力道、方位妙至毫臻,難得的是這小子從頭至尾手指都沒有沾到半點污物,就把一條大魚處置干凈。不知道他行事是不是也是這般手法。

程宗揚贊了一聲,笑道:「這魚鮓的作法,不會是皇圖天策府教的吧?」

謝幼度將魚鮓放入瓮中,用絲巾抹著手指道:「程公子消息倒靈通。」

「誰不知道謝公子從皇圖天策府一畢業,就找了份好工作。鎮武將軍--算是北府兵的總裁兼執行董事吧?」

謝幼度偏頭想了一下,莞爾道:「程公子說法有趣。」

「你哪兒知道找工作辛苦。」

程宗揚開了句玩笑,然後打量著他,「這么年輕就當總裁,即使在謝家,也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了。」

謝幼度眼中露出一絲傷感,他長嘯一聲,仿佛要抒盡心中郁氣,良久才道:「怎比得了藝哥?」

程宗揚眉頭微動,問道:「你來找我,是因為謝藝?」

「幼度奉叔父之命而來,藝哥的屍骸已安葬臨安,不好打擾。但藝哥的刀尚在尊處,還請程公子賜還。」

謝幼度說的叔父就是晉國的太傅謝安石,他不稱太傅,而說叔父,已經表明此行純為家事。程宗揚不甘心地問道:「就這個嗎?」

「當然。」

謝幼度眼中光芒微閃,反問道:「程公子以為呢?」

程宗揚抱起手臂,「我還以為你來幫我們打宋軍呢。」

謝幼度好奇地問道:「程公子為何會有此想法?」

「江州再怎么說也是晉國的地盤吧?宋軍大兵壓境,你們政府軍也不管?」

「賈太師已經致書丞相,宋軍只是過境,沿途秋毫無犯,退兵時更不占我晉國一尺一寸土地。」

「就算他們不占土地,打仗總是要死人吧?」

「江州哪里還有我晉國的百姓?」

謝幼度談吐溫和,這句反問卻鋒芒畢露,讓程宗揚感到不好招架,只好避實就虛地說道:「小侯爺總是你們晉國人吧?」

謝幼度豎起手指,按了按嘴唇,問道:「你覺得他會死於敵軍之中嗎?」

程宗揚啞口無言。

謝幼度道:「藝哥身無遺物,若以此刀見贈,謝氏合門都多謝公子盛情。」

程宗揚苦笑道:「本來就是你們謝家的,還給你好說,只希望你別背後給我一刀。」

謝幼度對他的擔憂一笑置之,然後抬起手掌,「一言為定。」

兩人擊了一掌,接著蘆葦盪中劃出一條小船,謝幼度收起釣桿,登上小船,一面道:「那簍鱸魚,便送予程兄嘗鮮。」

「我還以為你會把那瓮魚鮓送給我呢。」

謝幼度微笑道:「拙荊最喜歡我親手作的魚鮓,此事恕難從命。」

說著拱手遠去。

程宗揚也沒指望北府兵真會幫自己打宋軍,能用一柄刀換來謝幼度不侵犯江寧的承諾,這筆賬也劃得過,至少斯明信和盧景的兩個營可以調回江州了。單靠兵力與宋軍死磕,縱然能勝也是慘勝,他有種預感,決定江州之戰勝負的,不在戰場,而在於戰場以外。

作為一個小商人,能一手推動這場用錢銖為武器的戰爭,對自己的誘惑力比沙場爭鋒更強烈。

江州之戰的後顧之憂就此解決,程宗揚拿起魚簍,一身輕松地跳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