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宋軍用弓以氣力為第一,這時連放數箭,臂力漸弱,這時目標直沖過來,箭支卻遠不如開始密集。侯玄短短兩個呼吸便沖到宋軍右翼,這次他並不是單騎踏陣,身後還帶著自己的直屬營。

葛懷敏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右翼的第九、第十軍,出自任福的龍衛左廂軍,雖然有五千之眾,士氣卻極低。那群賊寇驍勇之極,箭鋒般撕開宋軍的陣型,最前面的侯玄長槊飛舞,丈八的槊身劃出一片又一片烏光,槊鋒所及,無一合之敵。而他身後的賊寇清一色使用五尺長刀,一出手便帶出一片血光。

侯玄選在北門邀戰,除了迷惑宋軍,還因為今夜有北風,將宋軍最精良的弓箭優勢抵消大半。接著王韜與崔茂出陣作勢,引得宋軍弓箭手耗費體力、箭矢,然後侯玄才提兵疾出。

「殺!殺!」

宋軍嘶喊聲起彼伏,但很快他們就發現,來犯敵寇始終一聲不響,對他們的喊殺聲更是充耳不聞。宋軍依寨結陣,投下的火球大半都在己方附近,敵寇卻藏身暗處,幾乎看不見對手的調動。直到侯玄出動,才知道敵寇的目標何在。

夜戰並非易事,夜色阻隔,旗號基本無用,白晝能夠指揮一個軍,到了夜間全靠口令,想順利指揮一個營五百士卒都不容易。依靠目力,超過二十步距離,就難以分辨敵我。可那些敵寇如同生著鷹眼,目力遠超這些禁軍精銳。宋軍右翼空有兩個軍五千人,此刻卻只能利用戰用戰陣勉強支撐,毫無反擊的余力。

就在這時,又一支敵寇悄然出現在宋軍右翼側方。而宋軍直到敵寇如林的長槍刺來才驚覺。原屬任福麾下的左廂第九軍都指揮使范全正在陣中提刀督戰,忽然鞍後微微一動,仿佛多了一個影子,接著兩道光芒閃電般亮起,從背後絞住他的脖頸。

那個虛幻般的影子孤傲地立在坐騎上,手中彎鉤一挑,用鉤尖挑住范全血淋淋的首級,冷冷道:「星月湖營下,幻駒斯明信!」

宋軍右翼抵抗了不到一柱香時間,便支撐不住。葛懷敏心下怒極,龍衛左廂的第九、第十兩軍本來就難稱精銳,可被寥寥數百賊寇一沖,便亂了陣型,指揮官未免太過無能!

第十軍虞侯單騎馳來,叫道:「將軍!敵寇勢大!第九軍范都指揮使戰死!兒郎們頂不住了!」

葛懷敏拔出佩刀,一刀斬下那名虞侯的頭顱,寒聲道:「兩軍爭鋒,妄敢言退者!皆斬!」

右翼第十軍都指揮使朱鳴與部下面面相覷,最後不約而同地啐了一口,高叫道:「列陣殺賊!」

朱鳴的話雖然冠冕堂皇,但重新結陣談何容易,軍士一直退到寨牆,才收攏陣型穩住陣腳,事實上已經退了。

一匹快馬沖到陣後,葛懷敏的親兵叫道:「第十軍都指揮使何在!」

朱鳴叫道:「末將在!」

不等他反應過來,那名親兵便拔刀斬下他的首級,「葛將軍令!左廂第十軍作戰不力,無令退卻,斬!」

陣斬大將,即使從軍多年的老兵,也從未見過這種事,一時間兩軍都鴉雀無聲。

葛懷敏已經騎虎難下,直到現在也沒人知道敵寇究竟有多少兵力,那伙賊寇隱身暗處,反擊更是無從談起。臨陣斬將的大忌他也不是不知,第九第十兩軍都指揮使一戰死,一處斬,必然大亂,但他已經打定主意犧牲掉左廂的兩個軍,讓他們陷入亂戰,盡可能拖延時間。畢竟右廂十個軍才是自己的嫡系,只要能拖過一個時辰,金明寨的援軍爬也爬過來了。

侯玄逼退右翼,迫使宋軍在寨牆下聚集,隨即揚手打出一枚哨箭。尖銳的哨聲劃破天際,崔茂與王韜的部屬同時向前,攻向左翼的兩個軍。這些敵寇的攻勢猶如海浪,一波接一波,每次都出乎葛懷敏的意料。

所幸第二軍都指揮使曹英竟然頂住了敵寇進攻。曹英的第二軍是右廂主力,列陣最早,陣型完備,將士用命,看樣子,那伙賊寇也啃不下這塊硬骨頭,幾次沖擊,都沒有撼動己方的陣腳。

葛懷敏大聲道:「傳令!第二軍能擊潰敵寇,諸將各晉一級!」

說著葛懷敏對左右笑道:「賊寇也不過耳耳!」

諸將紛紛稱是,趙珣心里卻有些不安,攻擊左翼的那伙敵寇,分明沒有出全力。但這位主將的虎須不是那么好撥的,臨陣斬殺一軍的都指揮使,這種事何曾有過?

葛懷敏心下大定,從放出煙花信號,到現在已經半個時辰。不出意外的話,金明寨的輕騎隨時都可能出現。

「傳令!第三軍出兵!截斷敵寇後路!」

……

程宗揚盯著鬧鍾,當時針、分針和秒針全部重疊,他手往下一揮,低聲道:「時辰到!」

十二名法師分成兩個圈子,外面八名,中間四名,各據方位。就在崔茂和王韜兩個營與宋軍左翼鏖戰的同時,匡仲玉抬起手掌,一掌拍入地面。

內圈的藏鋒道人、玉武子、白鷺飛各自抬起左掌,搭在同伴肩上,外圈的八名法師齊聲道:「風--虎--雲--龍!」

一陣波動從匡仲玉掌下的泥土傳出,閃電般掠向遠方。

定川寨北門的戰場上,雙方血戰方殷,誰也沒有留心,就在那些星月湖軍士身後,一片沙地傳來詭異的波動,接著一片長十余步,寬數十步的沙土從地上脫出,邊緣像刀切般整齊。

那片沙土悄然浮起,懸浮在距離地面丈許的空中。一個呼吸之後,戰場中每個人的耳膜都猛然一震,感受到一股突如其來的壓力。空氣仿佛被人暴擊一拳,剎那間頓成狂飆。那片沙土在烈風中迅速分解,猶如一道土龍從星月湖軍士頭頂越過,劈面撲向宋軍的陣列。

宋軍的旗幟幾乎在同一時間被狂風卷走,旗桿從中折斷,前排執盾的軍士被吹得向後仰去,包鐵的重盾脫手飛出,羽毛般飛開。剛射出的箭矢倒飛回去,射進寨牆數寸。緊接著,無數泥沙被狂風卷裹而來,猶如細小的利針,在宋軍裸露的臉、手留下道道傷痕。

單是這樣的風,也不會亂了左翼宋軍的陣型,但要命的是,沒有人能在這樣的強風中睜開眼睛,勉強睜眼,第一時間就會被泥沙打盲。這股強風對敵寇卻幾乎毫無影響,他們順風攻來,反而更增威勢。一方順風,一方逆風,本來勢均力敵的對戰,轉眼變成一場屠殺。

軍中的戰馬第一時間失去控制,嘶鳴著跳踉起來,四處奔突。一直在前方指揮的第二軍都指揮使曹英甩開受驚的坐騎,剛站穩,就被一支不知哪里飛來的流矢射中面門,險些喪命。第三軍都指揮使趙政運氣更差,他扭頭避風,卻被一只鐵盾橫飛過來,正砍在他的腦後,頓時腦漿迸裂,斃命當場。

一場怪風徹底打亂了宋軍的堅陣,殘存的宋軍頓時大亂,每個人都轉過身避風,把背後暴露給敵人也顧不得了。接著有人從陣中脫離,朝寨門跑去,開始是一兩個,接著越來越多,最後所有人都爭相往寨中擠去。

趙珣一手抓著頭盔,遮住面孔,一手用力扯住主將的馬韁,叫道:「將軍!快回寨!」

在寨前列陣的四個軍剎那間演變成一場無法收拾的潰敗,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地往寨門擠,人群形成的渦流中,幾名騎兵無法控制坐騎,被急於入寨躲避的軍士推倒,轉眼間連人帶馬便被無數腳掌踩過。

葛懷敏也被潰兵裹挾著,身不由己地退入寨中。他的親兵都被沖散,全靠趙珣死命扯住他的馬韁,把他拖入寨門。

泥沙打在寨牆上,發出密集的聲響,站在牆上的士兵不少都被狂風吹得掉落下來。釘入泥土的柵欄一根根拔起,撞在土壘的牆體上,整個定川寨都仿佛在風中搖搖欲墮。

寨中到處是亂紛紛的士卒,忽然有人叫道:「那不是葛將軍嗎?」

葛懷敏還沒來得及開口,便有人叫道:「兄弟們!朱指揮使就是被殺的!打這狗日的!」

葛懷敏這才意識到這伙軍士中夾雜了不少第十軍的潰兵,擠撞中,一只手突然從人群間伸出,硬生生把葛懷敏扯下馬來。葛懷敏身手不凡,但這種環境下,單憑身手起不了什么作用。他用力一撐,將那名士兵甩開,一手舉起馬鞭,怒罵道:「狗瞎子!滾開!」

葛懷敏面前站著一名士兵,他似乎被泥沙打傷了眼睛,翻著白眼,這時忽然一笑,然後扯開喉嚨道:「兄弟們!打這狗日的!」

「呯」的一拳,正擊中葛懷敏的面門。葛懷敏只覺咽喉中傳來一股咸味,仿佛腦髓都被打出來,接著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葛懷敏悠悠醒轉,先看到的便是第一軍都指揮使趙珣,他沙啞著喉嚨問道:「怎么回事?」

趙珣半邊身體都是血跡,似乎剛血戰過一場,他抹了把臉,「有人趁亂襲擊將軍。要不是將軍的親兵撲過來,替將軍擋了一刀。將軍性命危矣。」

堂堂龍衛軍右廂都指揮使,竟然被自己的士兵擠下坐騎,被毆打暈倒受傷,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可這會兒沒有一個人能笑得出來。

葛懷敏左右看了看,發現周圍都是自己的心腹,才啞著嗓子道:「什么時候了?」

「已經過了子時。」

葛懷敏一下坐了起來,「夏帥的援軍到了嗎?」

趙珣搖了搖頭。

葛懷敏過了會兒才道:「賊寇呢?」

眾人都沒有作聲。葛懷敏看著趙珣身上的血跡,點頭道:「很好!趙指揮使手刃敵寇,本將會為你請功!」

「將軍。」

趙珣沉聲道:「寨中進不了許多人,左廂兩個軍叫嚷將軍把他們堵在寨外送死,眼下已經亂了起來。」

葛懷敏像被人兜頭澆了一盆涼水,炸營!他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趙珣道:「第四軍的劉賀正帶士兵彈壓,但潰兵趁亂放火,火勢從北門蔓延開來,眼下半個寨子都燒了起來。」

「看守東門的是誰?」

「第五軍劉湛。」

「召集諸將!」

葛懷敏站起身,「打開東門!你的第一軍,劉湛的第五軍跟我一起走!」

趙珣大驚失色,「將軍不可!」

「留在這里等死嗎!」

葛懷敏惡狠狠盯了他一眼,心里卻充滿恐懼,半夜炸營,強敵在側,眼下的局面九死一生,即使臨陣逃脫也顧不得了。

他放緩口氣,「如今敵情不明,諸軍自相驚擾,寨中無法停留。諸將願意隨我殺敵的,便與我一起出寨與賊寇血戰!」

「敵寇乃在北門!」

「攻敵鋒芒,智者不取!」

葛懷敏說得頭頭是道,「我大軍自東門出,攻敵側翼,必然一戰功成!」

連逃跑也說得如此冠冕堂皇,趙珣不再勸說,嘆道:「將軍雄姿英發,只是愧對了這身甲胄。」

說罷也不施禮,轉身離開大帳。

「迂腐!」

葛懷敏喝道:「第一軍都指揮使趙珣怯戰!傳令諸將,願隨我殺賊的,一同奔東寨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