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死生契闊(1 / 2)

一連三日,段喻寒和裴慕白好似徹底從人間消失,再無半點消息。雲來居認領了秦姨的屍首,也四處尋找二人下落。

如銀月光下,司馬晚晴在被衾間輾轉反側,終不能眠,縱身出閣,直奔湖邊。

西湖的水,悠長,深邃,濃碧,靜謐。怔怔的瞧著這水,她仿佛看到他們的燦爛笑容,一個笑得恣意高傲,一個笑得含蓄柔煦。

「很晚了。」盛希賢悄然站到她身側,只看到她的目光寧定而深遠,仿如初雪中凌寒的梅。

「適才有人回稟,與西湖相通的錢塘江里找到兩具浮屍。」這幾日眼見她日益憔悴,他實在不忍告訴她,但置之死地而後生,極痛之後,為了司馬冰,她勢必會振作起來。

她一言不發的隨他回去,一言不發的仔細察看了那兩具男屍,一言不發的上樓。有些殘缺,有些浮腫,有些面目變形,但不可否認,看裝束,看形體,看容貌,的確是段喻寒和裴慕白。

「晚晴。」盛希賢見她臉色黯淡之極,不放心的跟上去。

臨窗而立,月色凄清,她如一尊白玉雕像,一動不動。長久靜默後,驀地劇動,血噴如瀑,他扶了她的肩,她也不拒絕。

塵世依舊,軟紅十丈,可她只覺心灰意冷,再無留戀之心。猶記得,段喻寒和她十指緊扣,相視一笑,她默念「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希冀那如歌般的詩句隨他倆終老。猶記得,裴慕白和她並肩跪低,義結金蘭,誓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能同日生,但願同日死」,希冀那真情摯意一生相伴。

如今上天不公,她已無法再爭,不若隨風而去,遠勝此刻心如刀割。

飛身上閣頂,夜風中素白衣袂翻飛狂舞。五彩琉璃瓦上,她竟有些站立不穩,搖搖欲墜。俯視著,距地五丈,她只需縱身一躍,從此不必再受心痛折磨,一切歸於塵土。

他在她身側,瞧她神色奇異,猛地醒悟,出手如電,卻只擦過她的衣襟。白影傾身而下,如璀璨流星劃過夜空,仿佛瞬間即將被黑暗吞沒。

他如騰遨之蒼鷹迅速撲下,敏捷攬過她的腰。她微微一驚,本能的一掌推開去,不知不覺一招「風起雲涌」,正是翻雲覆雨手的第三式。他匆忙側身避過渾厚掌力,仍是不松手。

「放手!」她輕叱,掌勢連綿不絕的攻過去。

「好,你一心求死,我就殺了司馬冰,再奪烈雲牧場。」他清越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可怖。

「你——」她又驚又怒,霍地用盡全身力氣,打向他胸口,直想殺了他。氣血翻涌,他清楚的感到她右手覆到胸前的霸道力道。她呆了一呆,如此輕易擊中他?忽然心底一片明澈,他是故意這么說,要自己不可尋死。一愣神功夫,他急速拉住二樓的窗欞,借力帶她躍了進去。

「既然放不下,何必要這樣?」他細長的鳳眼中滿是愛惜。

她怔怔的望著他,只覺背上冷汗直流。剛才一時傷痛之極,一意求死,險些鑄成大錯。她怎可逃避身為母親的責任?還有牧場,就算她不姓司馬,司馬烈畢竟養育了她,還將畢生內力傳給她,她必須傾全力維護牧場,絕不能讓它落到不軌之徒手中。何況,綉舫被炸一事尚未查出是誰做的,她怎可一死了之?

「謝謝你。」她第一次真心誠意向他道謝。他一笑,轉身下樓。

她看著他依然穩健的步伐,稍感安慰,他沒傷到什么吧。然而,還是聽見他重重落座的聲音。她忙沖下樓。他的劍眉鳳目,少見的有些不適之色。

「你怎樣?」

「沒想到你武功精進如斯。」

「對不起。」濃濃的悔意洋溢在她心頭。雖然他總是軟硬兼施的逼她盡快履行約定,讓她心煩,可自始至終,他沒有一絲一毫對不起她。反而是她,誤會了他的好心,傷了他。

「我幫你叫凌先生來。」

「不用,沒那么嚴重。」

「那……我能做些什么?」她總想彌補他一點。

「你真想做什么,就陪我喝點酒,聊聊天。」他知道那徹骨悲痛悶在心里更傷人。

「好。」她的神思有些恍惚。自十六歲生日那天被段喻寒灌醉,她就立誓滴酒不沾。可此刻,她好想痛快的大醉一次。

寶兒擺好酒菜,默然退下。司馬晚晴自斟一杯,仰頭一口飲干,頓時一股暖融融的氣息自丹田升起,適才吐血引起的心悸稍稍好些。

「這是葯酒,里面放了人參、靈芝、茯苓、枸杞子,最是養精補血,養氣安神。」他也自飲一杯。

「好酒。」望向窗外連綿的翠竹,憶及那日段喻寒傲立其上的絕世風姿,她心頭一陣刺痛難當。不由自主的,一杯接一杯。朵朵血梅的衣衫在夜色中輕顫的溫度,是淚的溫度。

他也不說話,陪著她一杯又一杯。

「你知道嗎?我和慕白剛認識就約了去洛陽看牡丹盛會……還有冰兒,一直盼著爹娘陪他一起玩……」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有些喑啞,「可如今什么都不可能了……」

「我知道,」他不知不覺放柔聲音,「但往事已矣,逝者如風,你總要凡事往前看才好。」

越飲越多,她雙頰泛著凄艷的紅,星眼朦朧處是無邊的沉痛,忽而淺淺一笑,「從前,大哥二哥離開時,我也是這樣勸爹……後來,爹死了,他是這樣勸我,如今,你又這么說……為什么要逝者如風?為什么活著的人永遠比離去的人痛苦?」

「如果那天我沒有早回來,我就可以和他們同生共死……我寧可是這樣……」

「從前,我一直以為上天是最公正仁慈的……現在才知道,什么善惡報應都是騙人的……」

她斷斷續續的說著,又哭又笑,全然不似平日的模樣。

他攬過她的肩,她無力的斜靠著他,啜泣著,終於心力交瘁,昏昏睡去。他聽著她漸趨平靜和緩的呼吸,凝視那淚痕交錯的臉龐,奇異的溫暖涌到心頭。

還記得注意到她,是因為她關外司馬繼承人的身份。為了更好的控制她,他命人調查她的大小事宜,以便了解她的長處和弱點。可漸漸的,聽屬下詳細匯報她的事成為一種習慣;漸漸的,他想知道的事越來越多;漸漸的,她的面容在他腦海中永久的駐扎。

無可否認,想要她的念頭,部分原因是為了她的身份。若能助她奪回烈雲牧場,再娶她為妻,那關外司馬和聖武宮徹底是一家,他一統武林的目標就更近一步。可曾幾何時,這些都不重要。當她萬念俱灰的躍下,當她拒絕他救她,他前所未有的害怕,仿佛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即將被奪走。

此刻,她傷心欲絕依著他,讓他又憐又愛。右手輕撫過她的烏發,指尖柔潤絲滑的觸感讓他怦然心動。

輕嘆一聲,毅然放她到床上躺好,轉身離去。就算再渴望擁有她,他也絕不會乘人之危。就算再留戀她醉後短暫的依偎,他還是須保持清醒,該放手時就放手。

司馬晚晴醒來時,已是第二日的酉時,正是夕陽西下。寶兒殷勤的過來給她梳洗、用飯。雖然霓裳夫人的容顏大變,聖武宮人都嚇了一跳,但只要宮主對她的寵愛不變,他們對她自然一如往昔,更無人敢亂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