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鎮是個小地方,本就所剩不多的壯丁一氣死了七個,外來客勢必要被嚴加注意。
袁忠義昨日過去給雲霞、藤花送東西,就特地叮囑她們緊閉大門不要再出去晃盪,免得惹來懷疑。
回山之後,他和賀仙澄商量一番,兩人都有了比較一致的推斷,紅羅嬌的弟子,應該已經隨著此次新招收的那些姑娘,一起潛伏在了飛仙門中。
飛仙門是江湖宗派,門下弟子會武,並不奇怪。紅羅嬌藏身於此,便如落葉入林,安全了許多。
喪禮、大典連著兩樁大事,會有不少外來賓客,便於紅羅嬌挑選獵物。
而且飛仙門距離白雲鎮頗近,大魚咬鉤之前,還可以盡管打著鬧狐仙的旗號去劫掠當地男丁。
連殺七人這種招搖的事情都做了出來,可見對方絕不會藏身在鎮上,不怕鬧大。
飛仙門新入的那四十多個弟子,便是重點懷疑對象。
本打算把其中形貌粗陋的都先篩選出去,可賀仙澄認為,對方也許會用上易容改扮的手法,不能先入為主。
他們本打算離開前攜手將紅羅嬌的小狐狸精揪出來,免得將來在這兒惹出麻煩,影響飛仙丹的供應。
結果穆隨舞竟然把借口找到了這個上頭。
賀仙澄順水推舟,將先前就已經做好的調查和推測,挑揀著不那么重要的部分講了出來。
袁忠義推波助瀾,願穆隨舞早日將「狐仙」們一網打盡,為民除害,說得正氣凜然。
兩人一起帶偏,話題便怎么也回不到林香袖身上,閑談一陣,賀仙澄叫來師妹,安置穆隨舞住下,總算應付過去了這一場。
不料穆隨舞走到門口,忽然回頭道:「林門主,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林香袖已經隱隱有點癮頭要犯的征兆,打了個呵欠,掩飾道:「前輩請講,不過我實在困得厲害,急著回去休息,還請……長話短說。」
穆隨舞略一猶豫,道:「是這樣,我曾答應過許妹妹,將來若我武功大成,而她選定了傳人,我有空過來,會稍微指點一下武功。大典前後,想必門主會比較忙碌,我看,不如這樣,就將我安排在門主屋內,你我入夜後慢慢商討武學之事,如何?」
林香袖一愣,輕聲道:「可我最近都是跟大師姐一起睡的。」
穆隨舞也不客氣,目光炯炯鎖住賀仙澄,「賀賢侄,想必不會怪罪我這個不情之請吧?」
賀仙澄微笑起身,道:「好,那就請師妹將前輩帶去門主居處,我那些被褥單子,先收到櫃里。」
「多謝。」
等穆隨舞一走,林香袖就苦著臉坐下道:「這……為何突然就要跟著我睡啊?」
看她呵欠連天眼看就要犯癮,賀仙澄將她胳膊一挽,道:「走,先去書房解了你的燃眉之急。智信,你若不忙,也一起過來吧。」
弄好煙壺,扔林香袖進里間縮成一團吞雲吐霧,袁忠義將門關上,拉著賀仙澄走到遠端,才附耳低聲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什么?」賀仙澄果然大吃一驚,「這事……我竟然從沒聽過。」
她蹙眉沉吟片刻,輕聲道:「要是這么說……二木為林,香袖這姓氏,多半也是穆隨舞指定的。這倒怪了,『江凝清光』近些年在龍江南岸名動武林,如此強的一個靠山,我師父怎么守口如瓶,一個字也沒有提過?」
「你師父有股子傲氣,興許不願意假借他人的威風吧。」
賀仙澄瞄他一眼,嬌聲道:「是是,我沒那股子傲氣,就喜歡假借我男人的威風。」
和力求一勞永逸打算將穆隨舞殺人滅口的袁忠義不同,她的打算則較為穩妥。
穆隨舞武功深淺姑且不論,能單槍匹馬殺掉許多有頭有臉的人物,且大都是以一敵多,必定膽識過人心思縝密,且不會拘泥於什么道德良心的束縛。
與這樣的人為敵,絕不是什么好主意。
除非有什么不可錯過的良機,能有十成把握得手,且不會留下後患,不然,她建議還是從林香袖這邊想辦法。
只要穩住林香袖,讓她不敢有什么反抗之心,能死心塌地乖順,那么不管穆隨舞相認與否,飛仙門的門主坐著,麻心丸足量供她爽著,總不會再去貿然揭破他倆的老底。
但此事還不便跟林香袖詳談。
這二人對林香袖都已頗為了解,知道此人心思其實靈活得很,真要去對她威逼利誘,她反而會馬上明白,穆隨舞是令他們二人忌憚的一個救星。
如今大典在即,殺人滅口諸多不便,真要惹出事端,此前辛苦積累的名望,怕是要一朝喪盡。
沉思良久之後,賀仙澄緩緩抬頭,輕聲道:「智信,當初處理師父的時候,你為何非要逼我親自動手?」
袁忠義微微一笑,摸了摸她吹彈可破的嬌嫩面頰,道:「你總算想到這個主意了,不枉我痛下決心,今後帶你一起闖盪。」
賀仙澄輕輕嘆了口氣,道:「時候已經不早,你稍微快些吧。我找個由頭,為你擋下幾個時辰。」
「好,等她過足癮後,我便帶她去。」
大約一刻之後,袁忠義灌股真氣,喚回了林香袖飄飄升仙的魂魄,說是要讓她去鎮上試戴訂購的頭飾,讓她穿戴整齊,隨他一起下山。
林香袖本就是放空心思安安分分做傀儡的,完全沒有懷疑,便跟著一起去了白雲鎮。
到之後發現沒走正路,而是往偏郊野地繞去,她這才有些心慌,禁不住顫聲道:「主人,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啊?」
「你明日便要做門主了,我帶你去把一些早該辦的事情,辦了。」
「早該辦的事情?」林香袖心中忐忑,又不敢多說,眼見到了藤花雲霞藏身的地方,頓時臉上都沒了血色。
袁忠義仍是老樣子,抱起林香袖縱身一躍從後牆翻入,伸腳將兩只湊過來准備汪汪的黃狗輕柔托起丟到一邊草垛上,放下她道:「禮記有雲,天無二日,土無二王。這飛仙門,總不能有兩個門主,你說對么?」
林香袖點了點頭,「嗯。」
「你當上門主之後,若是被人發現這里還有個門主,對你,豈不是大大不利?」
林香袖又點了點頭,「嗯。」
「那,知道該如何做了么?」
她沉默片刻,輕聲道:「她還活著?」
「還活著。昨晚我才看過,不過……也差不多到了生不如死的階段。」袁忠義伸出手,「藤花,拿把刀來,給她。」
藤花默默回房,不一會兒,便取出一把鋒利的匕首。
雲霞也跟了出來,皺著眉嚷嚷道:「喂,做啥啊,不是說好叫我養蟲的么?還有三天就孵出來了。不能等等么?」
袁忠義扭頭望著她,冷冷道:「怎么,處理她,我還要聽你的了?」
雲霞哆嗦一下,縮了縮脖子,嘟囔道:「就是可惜呀……蠻好的一個肉窩窩。」
「過後我再給你找。」他淡淡道,「香袖,你去吧。」
林香袖握著匕首,緩緩點了點頭,在袁忠義的帶領下,進到了許天蓉所在的密室。
雲霞大概是心中有氣,著實將這位許真人弄得有些凄慘,除了孕宮被種上蟲子,明顯能見到乳頭里也被塞了蟲卵,肚臍、耳朵都腫著,想必也叫雌蟲爬過。
看見師父的樣子,林香袖一抖,手里的匕首都掉了,趕忙抄住,戰戰兢兢走近。
聽到腳步聲,許天蓉緩緩抬起紅腫的眼皮,兩端眼角,竟也能見到白色的卵粒。她眸子動了動,先看到了林香袖的臉。
見林香袖沒受什么苦楚的樣子,許天蓉的神情竟還有些欣慰,可馬上,她就看到了林香袖緊緊握著的匕首。
寒光閃動,將瞳孔中最後的光芒,映成了冷冷的冰珠。
袁忠義並未催促,只是在旁靜靜看著。
此事須得林香袖自己去做才行,催她反而不美。
林香袖深深吸了口氣,小聲問:「主人,我……要怎么殺她才行?」
袁忠義淡淡道:「你自己拿主意,但別殺得太久,咱們還要去鎮里買點頭飾,做做樣子。」
林香袖爬上床,分開腿跪坐在許天蓉的身邊。
許天蓉緩緩閉上眼睛,被蟲卵占據的眼角,連淚水都已流不出來。
這種情形下,殺死,也許真的是一種解脫。
林香袖摸了摸師父的身子,火燙,想來,就算不殺,也命不久矣。
她舉起匕首,想了想,膽怯地回眸望了袁忠義一眼,跟著猛一咬牙,拉起破舊單子擋在身前,狠狠揮臂落下。
冰冷的刀鋒,深深刺入到許天蓉的肩頭。
許天蓉雙目圓瞪,顯得十分驚愕。
幾點猩紅噴濺在林香袖的面頰上,她也不去擦,拔出刀鋒,便向著另一處不是要害的地方狠狠扎下。
一刀,便是一串血珠噴起。
一刀,便是一個猙獰傷口。
一刀,便是幾分赤紅現於眼底。
一刀,便是幾分異樣浮於粉面。
林香袖一刀接一刀刺下,那塊用下巴夾著格擋血漿的布單,頃刻就開滿了梅花。
她避開了所有要害,就像是在親手為自己的師父,進行凌遲。
她戳刺,切割,旋轉手腕去挖,去剜,血飛進她的眼中,世界頓時一片昏暗。
她用力閉了閉眼睛,溫熱的液體順著面頰流下。
那應該是擠出來的血,她如此告訴自己。
睜開眼,視野依舊有些模糊,她用腥臭的單子擦了擦,好像把更多粘稠的液體抹上了面頰。
不過沒有什么關系了,她的臉什么都承受過,腥臊的尿,腥臭的精……不差一些猩紅的血!
一刀!
一刀一刀一刀……
林香袖的刀刺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密,她甚至沒注意到,身前的師父其實早已經沒了氣息。
她只知道,自己要揣摩袁忠義的心思,要做到最好,唯有如此,才能活下去。
死並不可怕,敢安然赴死,其實也沒什么了不起。
她胡亂劃著,刀鋒切割皮肉的阻力一刻不停地傳來,讓她手腕不得不綳緊,小臂也要配合發力。
知道么,師父,我這樣活著,才是真正困難的事情啊!
她在心里大聲尖叫著,雙掌握緊匕首,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一刀扎進了許天蓉圓睜的眼中。
然後,她的唇角,浮現出了一絲淺淺的微笑。
袁忠義轉身出門,沉聲道:「藤花,去准備一盆清水,幫香袖擦洗一下。衣服上也要處理好,不要留下任何血跡。」
「是。」
他長長吁了口氣,望著天邊漸漸落下的夕陽,心想,也許該給林香袖稍微灌灌功力,讓她在飛仙門做得久些。
看她能將飛仙門帶成什么樣子,好像也挺有趣。
等了一陣,打理完畢的林香袖低眉順眼走了出來,默默站在袁忠義身邊,輕聲道:「主人,我收拾好了。」
袁忠義轉身瞄了一眼,伸出手捏著她那些還濕著的地方,運功為她蒸干,跟著貼住她的心脈,將醇厚內力強行灌入。
並非同一種心法,僅僅靠陰陽屬性相通而進行的灌功,僅能耗十存一。
但袁忠義有《不仁經》這曠世奇功在身,最不缺的,便是真氣。給林香袖這樣的水平灌功,揠苗助長到內息翻倍,所消耗的,也不過是五、六天的分量而已。
「主、主人,你……在為我提升修為?」內力暴漲,學過武的豈能不知,林香袖不知所措,顫聲問道。
「不錯,恭喜你即將成為飛仙門的門主。今後掌管一派,還是得勤學苦練,壓得住陣才行。」袁忠義柔聲道,「今晚若是穆隨舞肯好好指點你,切莫錯過機會,你們這一派發揚光大,就全看你了。」
林香袖戰戰兢兢低下頭,道:「我……盡力而為。」
雖說時候已晚,買不到什么做借口的東西,但袁忠義在這兒留了不少值錢物件,打了一頓雲霞屁股,從她和藤花匣子里搜羅兩件合襯的給林香袖戴上,差不多也就到了返程時分。
藤花和雲霞將屍首裝袋的時候,林香袖就在旁看著,面上神情,已經波瀾不驚。
袁忠義望向不遠處白雲山起伏綿延的漆黑輪廓,沉聲道:「好了,咱們走吧。」
但他知道,真正的大典,其實已經結束了。